“我很抱歉。”他沉沉的声音里没有丝毫生气,不过带着决心,“这事不值得原谅,当年交警找过我做笔录,律师和我一起去的,处理的滴水不漏,只被罚了超速,我隐约觉得不对,私下找人了解过,结果是说那两辆车的司机都是酒驾……”
元满干涩地打断他的话:“我爸应该够不成酒驾。”
沉默再度袭来。
驰渊只觉越说越错,他颇为自嘲地扯起嘴角:“是我的错。”
元满张了张嘴,还是咽下想说的话。
“你说的一点都没错,当时我心情很差,我妈……”驰渊顿了顿,换了个称呼,“我生母又找过来,刚开始说得好听,说是太想我了,还说身体不好怕时日无多,我养母知道了,把当年她们交易的录音和签字文件都拿给我看,白纸黑字一目了然,我完全没办法接受,后面我还知道文安安的财务状况很不好,投资失利,她回来不过是想再捞一笔……”
元满听得嗔目结舌,她当时那样说不过是为了怼文安安,没想到真实情况就是如此。
看着面前的男人疲倦不安的眉眼,细细密密的疼钻进她的心尖,元满好像回到十六岁的夏天,看到青葱少年靠着电线杆抽闷烟,隔着老远就能闻到伤心的味道。
那时他肯定也如现在这般,紧皱着眉头,疲倦又不安。
如果可以,她想伸手抚平他眉间的褶皱,不管是现在还是过去。
她心底的那份疼惜一闪而过,并没有转换成实际行动,反倒在心绪起伏间被拉扯出去,脑中只剩下车祸瞬间的空茫。
驰渊还在继续说:“我那时还未满18岁,驰家不想让事情被传出去,处理得很干净,对他们来说这些很容易,毕竟我没有直接肇事,所以那起车祸连提都没提我,我自己也不知道出事的车辆具体情况,我养母……”
元满轻声确认道:“是她拿录像带给我看的。”
驰渊了然地点头:“不难猜到,她就是随时想在我身上插刀子。”
元满当然明白他的意思,驰渊就是驰夫人失败婚姻的证据,看了二十几年,现在还没斗过他,她怎么能让他好过呢!
估计今天文安安过来揭起这件事情,还是驰夫人去泄的底。
说句不好听的,她估计是死了都想拉他垫背。
元满被自己这个想法惊得一激淋,猛地站起身:“你让我冷静几天。”
她说要冷静,这话突然就抽去了高大男人的满身生气,他颓然地站起身,挺直的脊背像是弯折了几度,他垂着眼睫,崩成直线的薄唇几度开开合合,最终只发出一个单字:“好。”
新年开工伊始,元满住进了自己的旧公寓,她只带了一个小行李箱,临走前事无巨细地交代给阿姨:“这是他喜欢的菜单,床单一个星期换一次,书房不要乱动……”
驰渊在餐厅听得分明,一顿早餐吃得毫无味觉,生生忍住挽留她的冲动。
他昨天答应她的。
元满只带了一个小行李箱,可能真的只是冷静几天,还会回来的。他这么安慰自己。
“太太,您什么时候回来?”
阿姨帮他问了他不敢问的。
“……还不确定。”
驰渊眼里的神色更暗了,沉默地接过她的箱子。
他送她到公寓放行李,又载她去公司,分别的时候哑声说:“元满,我要出差一段时间。”
“好。”元满点点头,并没什么异样,甚至笑了下。
她这样安静更加让他喉间梗住,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黏腻难受。
两人隔着车窗对望了几秒,驰渊还是将那团棉花努力吐出来,涩然地开口:“有事随时打我电话,24小时开机。”
他想说的那些话到头来还是一句没说,这个时候他大抵是做不出重提旧日她暗恋他的事,杂物箱里的那些本子,便签条,小物件……
每一件都和他有关系,有名字没名字的,他都看出来女孩缱绻的心事。
还有衣柜底层那个小箱子,十几年历史的老手机,包装精美的小礼物……
他翻到这些东西时,心中像是被阳光照得暖洋洋,周身都融进了万丈光芒里,第一次有了一种很幸福的感觉,被人期待,被人放在心里,他不是弃儿。
他被巨大的惊喜填满。
于此同时,他的好感在她面前就像形见拙了。
他自诩喜欢她,从来没做过任何一件喜欢她的事,就连当面问清楚她和夏修筠的关系都没有勇气。
他自己的喜欢自以为是又孱弱。
驰渊的心思百转千回,却不敢泄露半分。
元满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看着白色的车子慢慢融入车流,耳边回荡着他最后说,等我回来。
明明是她要冷静,却好像是他在告别。
元满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走了。
元满第一天搬回旧公寓,奶奶就觉得不对劲,旁敲侧击地问:“驰渊不在家?”
“嗯,他出差了。”
无懈可击的回答,奶奶看了她两眼也就作罢。
等她住了一个星期,奶奶忍不住了:“满满,你们吵架了。”
这次不是疑问句,很笃定的语气。
元满这次没否认,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看着手机出神,驰渊刚刚给他发了自己的位置,告诉她今天都干了什么,很简洁的报备,最后问她有没有好好吃饭。
这一个星期,他每天都是如此,她不回复,他也不催。
她今天还是回了几个字―【我很好。】
“到底怎么回事?”奶奶靠过来,有些担心。
元满将手机锁屏,定定地看着奶奶:“奶奶,您知道我爸当年为什么会出车祸吗?”
老人家微愣,半天只“哦”了一声,跟着是沉默。
元满只以为是奶奶不愿意多谈伤心事,想说的话没敢说。
她以为奶奶不会回答的时候,听到一声叹息。
“满满,你爸太糊涂了。”
元满不以为意,“爸爸什么时候清醒过。”一个男人把自己的生活过得稀烂,妻离子散,还染上赌博的恶习。
奶奶没多言,只是深深地瞥了一眼孙女:“你和我说实话,你们到底为什么事吵架?”
元满一下哑火了,她瞧着奶奶严肃的神情更加难以启齿。
“说吧。”奶奶摆好了架势。
“哦……就是驰渊和……”
元满的话被一阵电话铃声打断,来电显示是陈其的号码。
她心中猛地一跳,慌忙接起电话。
“夫人,驰总出事了。”
第99章 099
元满要对奶奶说的话没有机会说完,她在二十分钟后坐上了陈其安排的车,目的地是邻市惠城。
陈其是个训练有素的秘书,虽然现在已经被驰渊拎出来独当一面,他是熟知老板心意的,这个时候是不能让夫人太担心,可一定不会想瞒着她,尽管他看出来两人之间出了点问题。他避重就轻地只和元满说驰渊出事了,现在在医院。
他听到元满想也没想地就问,驰渊在哪个医院,他没多说其他立刻安排司机去接人。
“驰总醒来一定会高兴。”
陈其正想着自己做了件好事,有急促的脚步声奔来,手臂被一双冰冷的手握住。
“人呢?”
女人顾不得打招呼,喘着气问他。
陈其愣了一下,正在组织语言,元满又更大声地问:“到底他在哪?”
“别急,驰总还没出来。”
他指了下三五步远的手术室,元满愣神地看着“手术中”三个大字亮着红灯。
陈其将自己的手臂慢慢抽出来,开始和她解释:“驰总的车突然刹车失灵,撞到路边的石墩,后面有辆车正好来不及刹车也撞上来……”
又是车祸!
元满的脑子里登时闪现很多破碎的画面,一时分不清是幻象还是真的记忆,她双眼失焦地看着那扇紧闭的白色大门,又募得想起多年前从病床上醒来被告知元泰已经身亡的消息,那时候她惶惑,惊惧,她的世界从内到外一片白茫茫。
她缓慢地坐上医院冰凉的等待椅,重新回到十几年前的这片空茫里。
双手紧拽着椅子,已至于白嫩的手上青筋凸起,初春的寒气如一条冰冷的小蛇悄然地钻进她的五脏六腑,她在一片空茫里只冒出一个念头,医院为什么总是这么冷,不管是什么季节,当年她在炎热的夏天也同样觉得寒凉刺骨。
陈其试图安慰她,努力积攒了几句话,在她身旁来回踱步几次后又只干巴巴地来了一句:“不用太担心……”
后半句,都有医生在呢,被元满的声音打回去。
“进去这么久了,要是一般的手术早就出来了吧。”
陈其尴尬地咳了几声,也心焦地看向手术室紧闭的大门,心里默然地数着已经进去三个小时了。
“你通知其他人了吗?”元满看着空荡的医院走廊突然问。
陈其摇头,无奈地说:“没有,驰总之前就交代过,如果他出了什么事,先通知你。”
元满愕然地瞪大眼睛,似乎不可置信一般。
“如果我出了任何事情,只需要通知我太太。”陈其以为她不相信,复述了一次驰渊的原话。
“他……什么时候说的?”元满回过神来,只觉得事发蹊跷,驰渊怎么会无缘无故这么说,像在交代后事,她的不详感更加强烈。
“有一段时间了。”陈其想了想后说。
元满不知道时间原来如此漫长,她感觉过了几个寒冬,“手术中”的红灯熄灭,医生护士接连从里面出来,病床被推出,速度极快地从她身边经过,她没来得及看清病人的面容,只看见长长短短的管子插着……
她的反应慢了半拍,等一群喧嚣过后,她听到陈其在和医生询问驰渊的病情。
“医生,病人情况如何?”
“暂时还没醒,还没渡过危险期……”
元满后知后觉地插话:“什么意思?他醒不过来了吗?”
“……那倒不是,只是……”医生下意识回答,说了两句深深地看了一眼元满,又用眼神询问陈其。
陈其反应过来,赶紧介绍:“这是病人的太太。”
医生这才接着说:“你做好心里准备,车祸造成了颅内出血,还有血块未完全清除,要靠患者自行吸收,所以要看这几天他的恢复情况……”
医生说了一大堆,元满只清楚一个事实,驰渊暂时醒不了,还必须留在ICU.
这无异于一记重拳砸来。
她几乎被砸晕,心中的空茫更甚。
几个小时前,她沉闷地在小公寓里准备和奶奶袒露心事,脑子里似有无头苍蝇乱撞,心中的疙瘩被条看不见的丝线拧成死结般怎么都解不开,此刻是什么都记不住了,一颗心如坠冰窟,被四面八方涌来的寒气迅速冷冻,周身都动弹不得。
从手术室到ICU,元满只匆匆瞥见驰渊了无生趣的脸,接下来的两天,她进去过一次ICU,这才仔细看清他的脸,额前有一片深色,还裂开一道森然的口子,脸上也没好到哪里去,青紫相加,右边脸甚至肿胀起来,再加上嘴里,头上那些碍事的管子和罩子,她都要认不出这人了。
他们不过几天没见,
元满想起他出差前和她道别的样子,他是有很多话想说的,她故意视而不见。眼中的酸涩终究还是忍不住,抬手一摸,手上尽是湿意。
如果他一直醒不过来……
这个念头窜进脑中便一发不可收拾,元满只觉得空气稀薄,呼吸滞住。
陈其的消息封锁得很好,对外宣称他去了国外出差,不过三天后,驰渊车祸昏迷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来医院的人只有驰远方,不过驰氏总部被吵翻了天。
驰远方前脚刚刚到ICU门口,电话就追来了。
他一直皱着眉接完电话,脸色愈发难看,只是丢了一句我还没死呢,就挂了电话盯着病房门半天没说话,陈其是明白人,知道这通电话是从驰氏打过来的,于是向前一步问:
“驰董,公司那边是不是有事?是有人要临时开董事会,重新认命CEO?”
现任CEO出事的消息才传出去,立刻就有人来逼宫,自然是有心之人的手笔。
驰远方沉吟之间已经转身审视着陈其,他问:“他之前有没有交代过什么?”
陈其轻咳了声:“驰总的意思,他们闹不出什么风浪。”
驰远方被噎了下,神色不虞地指着ICU说:“他这么料事如神,怎么还躺在这里?”
说完,大家都沉默下来。
元满清冷的声音响起:“这次事故不是偶然吧?”
落针可闻的重症病房前,此话如同一把破冰锤,将本来稀薄的冰层砸碎,激起冷水四溅。
陈其和驰远方全然望着她,似乎还等着她的下文。
“你们肯定知道的比我多。”她又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毫无波澜。
然而下一句却是锋芒毕露:“谁做的?”
她就这么看看陈其,又看看驰远方,眼眸如冬日冰封的湖面,沉静无波偏又暗藏着锋芒。
陈其在她这样的目光中先败下阵来,低头说:“我们查过了,可能是驰林。”
这个名字对元满来说很意外,可驰远方不淡定了。
“确定吗?”毕竟这是他侄子,他怎么都不愿意自家人互相倾轧,让驰渊来驰氏是想让他重整驰氏,甚至是重新团结驰家。
“应该是,驰总早就派人盯着他了,自从他被赶出驰氏一直怀恨在心……“
陈其解释了很多,元满听到后面渐渐品出来味,驰渊明明知道驰林的意图,还是上了那辆可能有问题的车。
“你们知道车有问题?”驰远方的音量陡然拔高。
“……只是怀疑,当时驰总急着回去……”陈其匆匆瞥了眼元满,也没再多说。
驰远方闭了闭眼冷哼:“胡闹。”
元满的一颗心却是急剧地跳动起来,陈其那一眼,她自然知道驰渊急着回去是干什么,可能是为了早点见到她。
陈其后面和驰远方说了什么,她全然听不见了,元满一直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前,窗外不远处的树枝已经冒出新芽,郁郁葱葱,春天的气息很浓厚了。
只是病房依旧阴冷,整日是散不去的消毒水味道,重症监护室的人半点生气都无。
第100章 100
时间几乎一闪而过,快到让人心惊。
驰渊仍然没有醒来,像是要一次睡够本。
元满突然成了医院的常客,每日在医院和公司两点一线。到了三月,她送走了徐惜雪,这个给了她生命的人。
徐惜雪的葬礼一切从简,夏修筠出面办的,元满没有半点异议,妥善安置好徐惜雪的骨灰,她朝夏修筠点了点头,男人一身黑衣,面色沉肃,似是没想到她还会和他致意,双唇微张,眼里有着受宠若惊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