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找了个僻静的地方。
夏修筠斟酌着开口:“他还是没醒来?”
他这个问话是废话,面前的女人置若罔闻,没准备回答他这个问题,倒是给他道谢:“这几天,多谢你操心。”
“应该的。”
元满的嘴角翘起一丝讥诮的弧度:“也是!”
葬礼这几天以来,两人第一次说这么多话。
显然,这也是元满能和说话的极限了,女人再没有开口的意思。
她只是在等司机开车过来。
夏修筠清了下嗓子,不自在地说:“对不起……”
他一直欠她这句话,今天最后一次说,以后估计没必要,她应该也不会再见他。
黑色车子停了下来,元满拉开车门,坐进去,动作一气呵成,车子缓慢地滑行了几米忽然又停了下来,夏修筠看到车窗降下,女人巴掌大的脸白得晃眼,眼里依然是春寒料峭,寒光淡淡地掠着他,不咸不淡地说:“以后,尽量不要见面,就算遇见了,我们也当从不认识。”
夏修筠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停滞。
他听到她最后还加了两个字,“再见。”
元满去了一趟驰氏。
驰氏确实不能一直没有CEO,驰渊一个多月都没有醒来,他们也等不起了。
她到驰氏的时候,整个会议室吵成一锅粥。
“还要开什么会?驰渊躺在那就像个植物人,这已经属于特殊情况,直接罢免,重新认命新人……”
“话也不能这么说,程序还是要遵守的。”
“遵守个屁……”
“股价都快见底了,还不推个人出来稳定局面,大家喝西北风?”
“这不有驰董在这里么?”
……
吵吵的声音里只有这个她熟悉,是陈其。
元满拧了下眉头又松开,在推开会议室门前深深地吸了口气??,今天这局面不简单,她是赶鸭子上架被陈其叫过来的,陈其再没其他办法能稳住局面,早两天就只会她今天的股东大会。
她还记得驰渊刚刚出事那几天,陈其对驰远方说他们闹不起什么风浪,确实如他所说,驰远方还是重新出山镇住了场面,可惜他年岁已高,又退居幕后一段时间,稍显力不从心,下面的人蠢蠢欲动,等了一个多月现在旧事重提。
元满轻敲了两下门也没能撼动里面的争吵,她进去的时候甚至都没人回头一下,唯有坐在正位上的驰远方愣了一下,眼里也是有点疑惑。
连陈其也是过了几秒才发现她,他惊喜地站起来,将她迎到座位上-驰远方的下首。
“这是干什么?”有人不满地质疑。
“就是,这人是谁?”
有人毫不留情地蔑视,故意不知她是谁。
“你怎么来了?”驰眉没好气地呛声。
元满先向驰远方微微颔首,然后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特别有意见的这几位,心里明镜似的。来之前她恶补了驰氏的人事架构,知道这几位不是驰二叔的人,就是旧日周家安插的人。
“先自我介绍一下吧,我是元满,现任驰氏CEO驰渊的太太。”
在经历初时的忐忑不安后,她迅速冷静下来,清浅的声线里透着坚定,没有一丝怯场,陈其默默收回了准备帮她开场的腹稿,等着她的下文。
“我的来意和大家一样,要求直接罢免驰渊CEO的职务,他现在身体抱恙,要好好休息。”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面色各异,多数在看热闹。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驰远方意味深长地提醒她。
“爸,驰渊是驰家的一份子,这个时候自当主动让贤,驰氏的股价已经因为CEO的病情波动太大,这个时候要想想办法吧,你们说是不是?”她转头向刚刚那几位喊得最凶的笑了下,“不过……”
这个停顿让室内鸦雀无声。
元满不紧不慢地招呼了一声陈其,“不过我要先出示几份文件。”
陈其会意,示意秘书分发他手头的文件。
元满耐心地等着。
有些人的脸色已经不好看了,尤其是驰眉。
驰远方眉眼舒展不少,朝陈其瞥了一眼,轻笑:“如果我没算错,我儿子现在是驰氏最大的股东?”
“驰董,没错,您也看到了这几份代持协议,驰总如今手上一共持有24.5%的股份。”
“还说自己没有觊觎驰氏……”驰眉嗤笑着扔下文件。
元满也笑:“觊觎?你说他觊觎也不过分,我老公是个投资人,有钱不赚没道理吧,他自己花真金白银买回来的股份,好像又谈不上你口中的觊觎那个意思。”
“别人不愿意给,自己花钱买还有错?”她盯着驰眉又加了一句。
“你……”驰眉鼻子里只能哼出冷笑,说不出别的话。
谁都听得出元满这是在内涵驰家不公,同样姓驰,驰渊却被排除在驰家之外。
驰远方老脸一热,头都垂下几分,过了片刻才抬头平静地说:“我的股份是要留给他的。”
驰眉马上炸毛了:“您说什么?您不是答应妈妈,不留一分给他?”
接着又冷笑口不择言:“他现在这样躺在医院,您留股份给他,是做样子给别人看?”
驰远方拧眉扫向驰眉,正要开口斥责,被元满截胡了。
“姐姐也不用动怒,驰渊死不了,不会有钱没命花。”
元满轻飘飘地怼过去,有人笑出声。
“我也不卖关子了,我今天不是来炫富的,驰氏的利益最重要,股价再跌,我就真亏了,毕竟他之前做了一份转让,所有财产转到了我名下。”
一旁的驰远方都忍不住面露讶异,所有财产可不是小数目。
更别提其他人,他们像在听天方夜谭。
元满完全不理会在场人精彩纷呈的脸色,毕竟她自己在第一时间得知这个消息时也消化了很久。
“没别的意思,我记得驰氏的大股东是可以认命CEO的吧。”元满不再浪费口舌,手指向陈其,“就陈其吧,他跟着驰渊很多年,对驰氏的情况也了解,相信他一定可以平稳过渡。”
“这不……”
“不行也得行,因为投票我们也能赢。”
元满冷声截断了反对声音,很无情地说出事实。
驰渊掌握的股份是拥有绝对投票权的,说他拥有驰氏的绝对控制权毫不为过。在座的各位看到那些文件哪能不清楚,无非就是想试试她的态度。
一锤定音,陈其被她推上了CEO的位子。
从驰氏出来,外面正好是华灯初上。
有惊无险,她应该做得还不错,来之前她想过如果是驰渊,他会怎么做,想来想去只有让陈其代替他完成自己想做的事情-驰氏的改组,如果他能快点醒过来……
这个念头又冒了出来,她很久没想过这个可能了。
医生说他的身体各方面都不错,脑部积血面积也越来越小,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不醒来。
元满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抬眼望向车水马龙的街道,无数流动的光线聚聚散散,在她眼前飞舞,夜晚的城市也随之灵动起来。
她站在车旁定定地看了好一会,直到视线越来越模糊,眼前便只有一盏车灯在亮着,黑色的车停在前面久久没有离去,驾驶座上的人却好似睡着了。
“夫人,您等一下。”
陈其的声音将她的思绪唤回来。
元满低头抹了下眼睛,颔首示意他有话就说。
“就是太突然了,我……”陈其看到她泛红的眼眶一时梗住。
元满摇摇头,过了好一会才说:“好好干吧,等他醒来。”
陈其这才郑重地点头。
她抬脚迈进车里,又转头看身后的驰氏总部,脸色冷了几度。
“陈其,车祸的事情不能这么算了,查到是驰林做的?”
“对,证据很充分。”
“盯着点,这么久没判,应该是有人在找关系。”
“放心,他跑不了。”
五月,在半个月晴好天气后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每一日都像是被泡在水汽里,病房里的空调慢悠悠地抽着湿气。
“有些话想和你当面说……”
“哈欠”元满捧着书赶紧捂住口鼻站起来远离病床,她打哈欠是小事,不能传染给床上的人。
“太太,您是不是感冒了?”护工阿姨紧张地问。
她摆摆手,兀自去了洗手间,才打开水龙头,电话同时响了。
苏言的声音飘出来:“满满,过两天生日了哟,想要什么礼物?”
元满一边洗手一边回:“今年……就不过生日了吧。”
苏言“哦”了一声跟着沉默下来。
这段时间身边的人都特别敏感,生怕她难过。
“哎,言言,我没有不开心。”元满心里叹气,知道苏言可能误解了她不开心,“医生说他的状况越来越好了,可能会醒,说不定他能在我生日前醒来呢?”
“真的吗?你没框我?”苏言满是狐疑。
“哪能呢。”
两人又说了一阵才挂电话。
出来后,她继续坐在床边给他念书,念刚刚没读完的海桑诗集。
-有些话,想当面和你说。
-有些话,想当面和你沉默。
-你的睫毛一张一合
-打开我,扑灭我
……
元满读到睫毛这一处,也禁不住去看他的,冷白的脸上已无任何车祸的痕迹,浓密微翘的黑睫安静地覆着,乖顺的不行,如果不曾见过他沉默冷淡的深眸,一定会以为他就是此等不谙世事的少年。可她又止不住去想黑睫下的深眸,想起最后一次他离开前的眸光。
克制又萧索。
他分明有很多话想说,却只说了再见。
也不是不后悔,也不是不想念。
可她也谈不上后悔,再来一次她也做不到对爸爸车祸的事情不计较。很多事情就是如此凑巧,一只蝴蝶的震翅能引起一场飓风,冥冥中一切自有因果。
然而想念是实实在在的,密不透风的,像张大网把她罩住,让她日不能寐,甚至呼吸滞缓。她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比起计较他年少的过失,她更没办法失去他。
元满轻轻地放下书,抬手抚了抚他业已长长的黑发,又嫌不够,半个身子往前倾,她的脸几乎贴到了他的上面,最后她的嘴唇映在他额上。
“嘿,睡够了吗?起来陪我过生日吧。”她笑着在他耳边呢喃,像他能听到一般。
两天后是小满,也是元满的生日。
这天她哪也没去,早上在奶奶那吃了一碗面,她依然像小时一样把汤都喝掉,举着碗给奶奶看!
“知道了。”奶奶笑得两眼眯起来,接过大碗在她面前停住,“现在就去医院吗?”
元满“嗯”了一声。
奶奶顿了下手,抓着碗的手指捏紧,少顷老人放下碗追出门,元满听到声音停在电梯门前。
“奶奶,我还在这呢。”她按着电梯。
“你过来,我和你说几句。”
奶奶拉着她回到房内,元满有点摸不着头脑。
“你爸那事过去了,驰渊……那场车祸他也不是肇事者,大货车的司机是酒驾,怎么样都不能把这些算到驰渊身上。”奶奶看着沉默不语的人叹气,“珍惜眼前人吧,他就是你以前喜欢的那个男孩吧?”
元满骤然抬头,意外地看着奶奶。
“我什么事看不出来。”奶奶傲娇地“哼”,拍了拍她的手。
从家里出来,元满的脚步意外地轻松起来。她推开病房的门,今日阳光满屋,把连日的潮湿阴霾一扫而尽,不知是不是错觉,床上的人脸色都红润了一些。
中午是苏言叫的爱心外卖,她最喜欢的箔宴的精致外送。
外送里还有一张卡片和一束娇艳欲滴的火焰玫瑰,卡片上面写-“好好吃饭,生日快乐!”
元满心情很好地笑出声,让阿姨将外卖摆盘,病房秒变高级餐厅。
吃到一半,她听得一声暗哑的低语。
元满猛地一怔,只低头凝着桌上的餐盘,她怕听错了。
“我想喝水。”
这次不再是低语,字正腔圆,男人似叹息了声。
“好……”
元满咻地站起来,震得桌上的餐具刺啦响,一把冲到饮水机旁,看着光秃秃的饮水机手足无措起来,喃喃自语:“杯子,杯子,杯子呢……”
她甚至都没朝病床上看一眼。
男人看着她这阵手忙脚乱,哼笑出声:“别找了,用你的杯子。”
元满顿时转身,一个箭步回到餐桌旁端来一杯水,这时她才看到男人好整以暇的笑。
他平躺着,黑睫下的深眸笑意深重,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给!”她眼眶微有些湿润,只说了这么个单字。
“……扶我一下。”驰渊无奈地笑,睡了这么久全身都僵硬了。
温水入喉,他的声音逐渐清朗起来。
“有什么话,想当面和我说?”
“?”这人真的听到她读书了?那他有没有听到她说起以前暗恋他的事?元满的大脑有瞬间的宕机。
“别说话,我先说。”他停下来望进她眼里。
四目相对中,他附身到她耳边。
“我很想你。”
“听说你暗恋我十年?”
“好巧,我也是。”
元满双眼瞪得老大,只听他继续说:“其实我早看到你的旧手机了……”
“你不累吗,哪有病人一起来说这么话的。”
……
初夏的阳光更甚,映着两个相拥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