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浊将她拉至僻静处,“我家那位惯爱呷醋,你别害我。”
“我害你什么了。”花四娘娇媚地望他,“难道是我求着你摸我、亲我嘴巴,和我行那巫山云雨之事的吗?”
“姑奶奶姑奶奶!”沈浊连连作揖,“咱别在这说成嘛,你要什么,吩咐一声。”
“哼,一声不吭说不来就不来,这时候知道讨饶了,早干什么去了?”
“不是出了人命案子嘛,这几日都在为案子奔忙。”
“忙得去我那喝杯酒的空闲也没有?”
沈浊情知再这么拖下去不是回事,干脆利落道:“我跟你说实话罢,我们以后……别再见面了。”
“为什么不见?”花四娘追问,“是那裴寺丞说了什么?”
“不关他的事,是我自己想和你断了。”沈浊垂头耷脑,准备迎接花四娘的狂风暴雨,等了半晌没动静,猛一抬头,见花四娘眶子里泪光点点。
她素来嬉笑怒骂,风情款款,不作惺惺女儿态。而今堕泪,沈浊又是悔恨又是自责:“你别这样,要打要骂你招呼。”
“我就知道,不会有人真心实意地对我。可笑我居然还奢望你会和他们不一样。”
心碎的字句落在沈浊耳里,搅动他五内如焚,千言万语化作一句不疼不痒的“对不起”。
沈浊知道他这样很混蛋,但这是最快平息事端的办法。果然,花四娘听了这句话将死的心也死透了,踉踉跄跄扶墙欲走。由于伤心过度,脚下浑没留意,摔了一跤。
后来的沈浊总是不断回忆,假如他在这时候选择绝情而走,而不是去扶花四娘,那么他和魏若若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直到好久好久以后他才想明白,不会有什么不一样,结局早已注定。纵然没有花四娘,他和魏若若也注定无法白头到老。
沈浊去扶了花四娘,花四娘扑倒在他怀里,嘤嘤啜泣。
便是这时,身后传来魏若若的娇叱:“你们在做什么?”
二人慌忙分开,可惜为时已晚。魏若若冲上来一人甩了他们一巴掌:“奸夫淫妇,脸都不要了,光天化日之下在我眼皮子底下搂搂抱抱。看我不扒光了你们,教你们游街示众。”
魏若若来扯花四娘衣服,沈浊拦着,魏若若连他一同撕扯。花四娘觑个空隙跑了,满脸惊慌之态,如受惊的白兔,然而转过街角立马换过一张脸,理好钗环,露出美艳绝伦的笑容。
“死娼妇,你别走,有本事偷汉子没本事承担后果吗?”魏若若犹自叫骂。街坊邻里好趣地探出墙头张望,沈浊丢不起这个人,扛起魏若若飞快闪进院子。
到了家里,自是全凭魏若若打骂。魏若若打折了三根戒尺也没打沈浊口里问出一丁点儿花四娘的讯息。一口咬定花四娘是过路的,不慎摔倒,他好心相扶,谁知女人忽然抱住了他。
魏若若见他这般嘴硬,气得叫杏影寻棍棒来。
杏影见沈浊被抽烂的衣服下红凛凛的道子,于心不忍道:“小姐,姑爷身上都见血了。要不咱们先吃饭罢?”
“对对对,打了这么久,娘子手腕该酸了,吃些饭攒攒力气。”起身欲往厨房去。
“你做什么?”
“我伺候娘子吃饭。”沈浊赔笑。
“你跪着,用不着你。”
沈浊唉声叹气跪回去。
杏影伺候魏若若用饭,沈浊眼巴巴看着,一口吃不着,肚子造反似的咕噜噜直叫。
杏影道:“小姐,好歹叫姑爷起来吃口饭。”
沈浊忙不迭点头。
魏若若眼皮也不抬:“他有什么脸吃饭。”
吃过饭,魏若若到院子里散步消食。沈浊看到灯笼下她的影子来来回回地晃,单薄的身板儿比纸片还薄,好似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得不见踪影。
挨到她进屋,`着脸说几句甜话儿,以为能哄她气消,谁知魏若若扬手甩了他一耳光,口内斥道:“滚出去,我不想看到你。”
沈浊捂着脸出去了。
不移时,西风紧起来,天上一颗星子也无,不等到后半夜,雨刷刷落下来,冷雨如冰,落在脸上凉如刀割。
沈浊拍窗:“若若,落雨了,让我进去罢。”
耳朵紧贴窗棂,听见杏影也在劝:“冬雨不比春雨,落在身上恐落下病根。姑爷纵是有千错万错,好歹容他进来避避雨。”
魏若若不曾作答。
沈浊躲在檐下,不及旋踵之地,身上很快湿了。好在天气冷,下不多时结成雪霰子,白沙搬撒下。又过半个时辰,则成了六出冰花,漫天漫地轻盈盈地飘着。
沈浊先经雨后经雪,衣上结层薄薄冰壳,寒风里直打颤。
“若若,我知道错了,放我进去吧。委实挨不住了。”见屋里还是不应,怒气攻心,大嚷道:“臭婆娘,想冻死你男人啊,再不开门我可要踹了!”
“我真要踹了!”
沈浊做出踹门的姿势,没等付诸行动,门“咿呀”一声开了。沈浊见是杏影,好声好气道:“杏影,若若准我进去了?”
“姑爷,小姐这回真动气了,您自求多福吧。”将斗篷塞到他手上,转身关门落锁,动作一气呵成。
沈浊看着手上的斗篷,心里比吃了黄连还哭:“若若,你不是真打算叫我在外面站一宿吧?这么冷的天,万一我有个好歹,你岂不成了寡妇?”
窗内灯烛寂灭,陷入漆黑一片。
“蛇蝎毒妇,真想我死啊,我死了你好找新男人是不是?”
脚都踹下去了,终究在距离门半寸的位置收住,嘴里嘟囔:“忍你一晚上,明天还敢这么对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雪愈下欲紧,看样子没一夜消停不下来,沈浊不想变成雪人,裹紧披风,踏着瑞雪,出院投东面小路去了。
风雪天气,武侯们不曾出来巡逻,全猫在武侯铺里烤火。沈浊推门进去,带进来一室风雪。
武侯们持械起身。
“别紧张别紧张。”沈浊忙放下兜帽,“是我呀,借贵宝地考个火。”
武侯铺的人大多认识沈浊,闻言放下戒备。不乏淘气的戏耍他:“已经宵禁了沈狱丞怎么还出来,不知道犯夜须鞭笞二十下吗?”
“爷们儿皮糙肉厚,随便打,总比冻死了强。”
武侯们听了纷纷笑。
“怎么着,被老婆赶出来了?”
“呸,她敢赶我,借她俩胆。”
“她不赶你你为什么出来?”
“还不是为了和兄弟们亲热。”沈浊笑嘻嘻的,没个正经,“话说谁有酒?”
“守着夜,谁敢喝酒。”
“你们不敢我敢啊。”
秦避打毡帽下掏出一只酒葫芦,扔给沈浊:“还剩二两。”
“二两……我还真是喝二两酒的命。”一仰脖全干了,酒入肺腑,热辣辣烧起来。沈浊借着酒劲,迷迷糊糊躺倒,“谢了,明儿还你个满葫芦……”
翌日清晨,换完值,武侯们四散家去,秦避看向榻上呼声震天的沈浊一点儿没有苏醒的意思,拍了拍他的腿:“沈狱丞,沈狱丞。”
睡梦中的沈浊哼哼两声。
“已经卯时了,沈狱丞不用去大理寺吗?”
一听“大理寺”三个字,沈浊猛地直起身子,“糟糕糟糕,今个儿应不上卯,房少卿又该扣我饷银了。”
脚插进靴子里,旋风似的走了。没一会儿,又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往床边一坐,呆若木鸡。
秦避不解地唤道:“沈狱丞?”
沈浊谄媚道:“好兄弟,自打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觉得你面善,帮哥哥一个忙怎么样?”
“咚咚咚。”
木门敲过三遍,里面终于传来妇人慵懒的回声。
“谁呀?”
“武侯铺的秦避。”
木门打开,魏若若看到对面的高挺男子,明明已是初冬,他身上却只穿着单衣,薄薄的衣料下,肌肉若隐若现,结实劲瘦,一看就是练家子。
“武侯铺的来找我干嘛?”
魏若若早起未曾梳妆,云髻松散歪斜,靠一根白玉簪虚虚撑着不散。六幅红罗裙没及脚背,行动间粘上碎雪,被从屋中带出的热气熏化,濡湿裙边。
秦避不敢直视其面孔,垂眸看着裙摆上的湿痕:“沈狱丞昨夜无处落脚,在武侯铺歇了,托我给娘子报个平安。另外,沈狱丞的衣裳破了,跟娘子求一领袍子。”
“他自己怎的不来取?”
魏若若明知故问,秦避没有回答。
魏若若当着外人的面不好太过,扔下一句“你等着”径回屋里取衣裳。
须臾,衣裳被送到秦避手上,告辞的话不及出口,魏若若反手带上门,雪星子飞溅,扑到秦避鼻尖上。微凉。
第47章 .橘颂篇(其九)枣花酥
裴缜应过卯出来,沿街面左右张望,不见林畔儿。
疑惑中,南街尽头一条青帕子跳出来,鲜亮地晃进他的眼。裴缜会心一笑,走上前去,见林畔儿贴墙站着,小脸教风吹得白里泛红。
“怎么猫这来了?”理了理她的衣领,防止冷风灌进去。
“守门的小哥不准我在门口等着,说有碍观瞻。”
“你说等我不就好了。”顺势牵起她的手,“走吧。”
“二爷带我出来做什么?”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裴缜带着林畔儿出义宁坊,过长街,入醴泉坊。不多时,来到一座民居前。林畔儿兀自疑惑着,裴缜已经掏出钥匙,开了门锁。两扇松木雕花的门被推开,一座干净整洁的小院映入林畔儿眼帘。
“这是……”林畔儿动作迟疑。
“进去看看吧。”裴缜娴熟地跨进院子,引林畔儿四处参观。
院子半亩见方,西墙根下野生着几簇菊花,半枯半开,昨夜一场风雪,几乎覆盖,偶见或紫或黄的丝蕊。
屋子分东西两间,万字格纹的花窗,使麻纸糊得严丝合缝,室内绣帐、屏风、百宝柜、梳妆台……日常所需器物一应俱全。
“以后咱们住这。”裴缜从后面环住林畔儿,嘴巴贴着她的耳朵道,“你喜欢吗?”
“就我们两个人住吗?”
“嗯,就我们两个人住。”裴缜扳过林畔儿的身子,抵着她的额头,“你喜不喜欢?”
林畔儿攀着裴缜的肩膀,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轻轻道:“我好喜欢。”
裴缜唇边的笑意快盛不住了,恨不得今日便与林畔儿在此间长相厮守。
“狸奴也要来。”
“当然带狸奴一起来了,它得给咱们捉老鼠。”
“再养一只狗。”
“好,再养一只狗。”
林畔儿跑到院子里,转了一圈说:“还要种一棵树。”
“你想种什么树?”
“桑树!”
“桑音同丧,且招蝇,不好。”
“桃树!”
“桃花虽美,桃叶却无观赏性,也不好。”
“石榴树!”
“石榴好哇,寓意百子千孙。”
“二爷取笑我,我不要石榴树了!”
“哪有取笑你,我是真想和你有个孩子。我们一起抚育他,教他读书识字,看他长大成人,或娶妻生子或嫁做人妇,那时候我也老了,不用为了案子四处奔波,和你在宅院里养养花种种草,守着猫儿狗儿安度晚年。这是我现在最想要的幸福。”
林畔儿不擅长讲情话,半晌憋出一句:“那就种石榴树吧……”
出醴泉坊,裴缜原打算去趟西市,昨日和沈浊约好的,不料沈浊今日缺席,看了看身边的林畔儿,问道:“想和我去西市逛逛吗?”
“二爷不是有案子在身,这么清闲,去逛西市?”
裴缜哭笑不得:“去西市表面上是闲逛,实为查案。”
“我跟着会不会影响二爷查案?”
“少嗦,不跟着就回府!”
“二爷好凶!”
“就凶你!”见四下无人,飞快在林畔儿脸蛋上亲一口。
林畔儿冻得青白的脸蛋浮起红云,抱住裴缜的胳膊,像只动情的小鹿。
“真好。”
“什么真好?”
“你终于不再是木头人了,真好。”
“我什么时候是木头人了?”
“你从前就是很木头。”
裴缜屈指弹了林畔儿一个脑瓜蹦,在她的叫疼声中,抚掌大笑。
西市以西,称不上宽敞的一块空地上聚集了好几班杂耍艺人,有表演曼延之戏的、有履火吞刀的、也有角氐奇戏……裴缜穿梭在人群中,手紧紧攥着林畔儿的手。转一圈,未曾看到耍猴的,便至附近的朝食铺子打探。
“您问耍猴的?”黄面短髭的老板定神想了须臾,“前阵子确有个耍猴的,听口音蜀中来的,一连在这里耍了两月的猴,这两天却没见着。”
“作耍的猴子敢是猕猴?”
“短尾黄毛,料想是猕猴。”
猕猴,蜀中。两个关键信息都对上了。杂耍艺人多以走穴为生,居无定所,只怕他眼下已经出城前往别地了。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裴缜问道:“敢问这些杂耍艺人通常下榻何处?”
“怀德坊十字大街西北辨才寺旁有间来福客栈,他们大多住在那里。”
裴缜谢过老板,叫上林畔儿。林畔儿脚下不挪步,手指着堆成小山的猫爪形状的点心说:“二爷我要吃这个。”
“这是什么?”
“这是枣花酥。”老板笑眯眯道,“中间的馅料是枣泥,小姐娘子们都爱吃。”
“要几块?”裴缜回头问林畔儿。
林畔儿掰着指头数:“五块。”
“先来两块现吃的。再来十八块,平分成三份包好。”
老板拣来两块放到油纸上递给裴缜。剩下的先用油纸包一层,再以桃色花笺覆其上,使麻绳缠得方方正正。
裴缜接过来,将两块那份递给林畔儿再递给她一份打包好的,“这个给你现吃,这份包好的拿回去吃。剩下两份给五妹妹六妹妹送去。”
“我送吗?”
“当然是你送了。”裴缜边走边说,“送去了别傻傻的立马回来,和她们聊聊天,她们都是我的亲妹妹,你多亲近亲近。”
“可是二爷都不和她们亲近。”
“你顶嘴的本事见长啊。”
林畔儿撇嘴。
裴缜拣她手里的枣花酥喂她,林畔儿怏怏咬了一口,苦瓜脸顷刻变甜瓜。
“看来是好吃的。”
“二爷也吃。”
裴缜把枣花酥整个塞她嘴里,腾出手揉她脑袋瓜:“我晚上回去吃,别吃光了,小傻猫。”
林畔儿忽指前方:“那个不是沈浊吗?”
裴缜展目望去,还真是沈浊。坐在路边吃汤饼呢,约莫是饿狠了,从他们走过去十来步的功夫,一碗汤饼下去半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