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宏神色震动。
裴缜负手而立,在院中来回踱步:“常宏,你现在可以不认,且容我先猜上一猜。”
常宏不语,似乎想看看裴缜究竟在耍什么花样。林畔儿三个人六只眼睛也不由聚焦到裴缜身上。
院里空间狭小,裴缜踱个两三步便得折回,故而每步走得十分缓慢,“本月十二日,或者更早之前,你在街头偶遇了张萤娘,出乎你的意料,一直以来对你视而不见的她这次居然笑脸相奉,甚至寒暄了几句,话语中有意无意透露着寂寞,暗示你十二日夜间去找她。”
常宏黑炭似的脸上露出惊愕的神情。
裴缜成竹在胸,继续说下去:“你回到家后,自然是辗转反侧,理智告诉你不该去,然而另一方面你又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万一……她是真心想和你好呢?于是在十二日那天夜里,趁着二老睡熟,你偷偷溜出家门,翻墙越户,进了张萤娘家。”
“门内,张萤娘果真红妆艳服以待,你自是心花怒放,以为她守了多年寡,终于按耐不住。岂料接下来等待你的不是美人温柔乡,而是索命的蛇蝎……”
“官爷神了!”常宏叫出来,“你怎会知道这些,仿佛当时在现场一样。”
“你肯交待了?”
“官爷料事如神,什么也瞒不过你,我再不交代岂不是与自己过不去。”常宏早憋够呛,恨不得一吐为快,“没错,就像官爷说的那样,那日在街头张萤娘一反常态地与我寒暄起来,又趁着无人,小声交待我晚上过她那里。我着实经历了一番天人交战,挨不过长夜漫漫,还是去了……”
常老爹和常婆不可思议地看着儿子。
沈浊迫不及待地追问:“你进去之后发生了什么?”
“一开始她对我极尽温柔,端出狗肉与我吃,烫热酒与我喝。我全无防备,坐在桌前喝酒吃肉。狗肉块大,她便说去取刀来给我切肉。哪承想刀取回来她竟往我脖子上抹,好在她下手慌张,割在衣领子上,没能第一时间要我的命。”
“一刀不成,又来第二刀。那时我已然反应过来,捏住她的手腕,质问她为何伤我性命,她不答,还咬了我一口。挣脱之后又持刀来刺,那模样真似个厉鬼,不取我性命誓不罢休。我也怕了,拼命与她扭打,就这么着,刀捅进了她身体里。”
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常宏仍旧心有余悸,大冬天背上起了一层冷汗,经风一吹,透心凉。
“她倒在地上,衣服被血染红,我一探鼻子竟已没了呼吸。眼睛仍旧死死瞪着我。我吓的跌坐在地上,心想去叫人,又怕到时候解释不清。犹豫好半晌,觑着夜深人静,溜回家来,权作无事发生。”
常老爹听到常宏这番坦白,一口气好悬没上来,“人竟真是你杀的?你这个畜生!”
“爹,俺也是没辙,不杀她俺自己小命就要保不住。”接着转向裴缜,“官爷,你说她这是为什么呀?”
裴缜已然得到想要的答案,脸上的表情却不知是喜是悲。
沈浊也来望他:“是啊,为什么?”
裴缜没有给他们答案,而是吩咐沈浊:“你到黄惜家一趟,将她带到大理寺来。”
“以什么名目?”
“就说……冯广白一案已告破。”
第58章 .橘颂篇(二十)一志兮
小时候的萤娘最怕两样东西,大腹便便的蜘蛛和母亲永无休止的谩骂。
母亲可以一气不停地骂上两个时辰,其用词之粗鄙,面孔之狰狞,想在回想起来,仍旧不寒而栗。据街坊四邻讲,母亲原是个鲜妍明媚的美人,尤其爱笑,笑起来颊边两个浅浅的酒窝,最是讨人喜欢。可是萤娘从没有见过母亲笑,自打记事起,母亲就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脸上常年笼着洗不去烟尘。她唯有从他人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母亲当年的姿色。
父亲流连酒色,年年月月不着家,偶尔回来一次,缠磨走母亲辛苦赚来的钱,又消失无踪。
父亲不在的日子,母亲没好气色,但凡她有一丁点儿差错,拽过来便打骂。打得她嗷嗷大哭。她哭,母亲也跟着哭,哭过之后又会心疼地给她上药,身上青青紫紫的掐痕烫伤经药水一蜇,激得她浑身颤栗。
母亲说将来她成亲,一定要长正眼珠子,找一个敬她疼爱她的夫君,别像她,眼珠子歪了,寻死觅活嫁了这种男人,受一辈子窝囊气。
母亲还说,好看的男人靠不住,都说歪瓜裂枣,可歪瓜裂枣往往是最甜的。
母亲还说,男人最要紧是一心一意,三心二意,见异思迁的男人猪狗不如。
萤娘不懂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一一记下来,想等长大一点儿再琢磨。
然而还没等她长大,母亲便死了。那天父亲醉醺醺地回来,身边居然搂着个娼妓,堂而皇之走进屋子,搞到床上去。母亲与他们扭打在一起,被父亲推开,撞到桌角上,额头鲜血长流。
父亲竟也不管,照旧搂着娼妓翻云覆雨。
母亲坐在原地,两眼空空,如同枯槁之朽木,木然听着床上男女的吟喘。不知过去多久,声音消失了,床上两具黄白交叠的肉体似已熟睡。
母亲站起身,她头上的血已经凝固,红彤彤地印在半张脸上,酷似伤疤。
她抱起熟睡的萤娘放到屋外地面上,回到屋里,踢翻酒坛,劣质酒浆汩汩流出来,漫及地面。
烛台随之倾倒,大火“嘭”地燃烧起来,不需要循序渐进,顷刻蔓延整座屋子。
萤娘揉着眼睛起身,看到母亲站在熊熊燃烧的火屋前,火光将她脸庞映得通红,已然分辨不出哪边染过血哪边没染过血了。
就在萤娘惊疑不定时,屋子里传来女人惊恐的叫声,旋即,一个女人自火海冲了出来。萤娘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幕,蔚蓝的夜空下,女人苍白的肉体一丝不挂,火焰追着撵着,咬上她的头发,绚烂至极的燃烧。
萤娘一生看过许多次烟花,但是没有哪一次比得上这次,火焰在三千青丝上绽放,如梦似幻,足以叫人铭记终生。
父亲喝多了酒,没能逃出来。
而母亲呢,母亲回过头,冲着萤娘嫣然一笑。那是她活到九岁,第一次看到母亲笑,确如传闻中的明媚无双。也是最后一次。笑过之后,母亲义无反顾地冲入火海。
后来的一切都是那样纷乱杂沓,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她已身在祖母家。在祖母家清贫潦倒地长到十七岁,萤娘嫁人了。
她一直谨记母亲的话,好看的男人靠不住,因而选择了一个相貌普通老实本分的男人。婚后生活枯燥无趣,是啊,守着一块木头能有什么乐趣。
好在男人命短,没两年归西了,她成了远近闻名的风流寡妇,风流是欲加之词,实则她对那种事并不亲近。街坊中也有要给她说媒的,她通通瞧不上。
她是有回去找过郭家人的,就在她成亲的前一天。她得到了和母亲一般的待遇,一包金银首饰打发出来了。她的外公说看在她身上流着他的血的份上,给她一些补偿,但以后都不要再来了,再来休怪他乱棍打出去。
丈夫死后,萤娘守着那包金银度日,如若精打细算,够她一辈子吃喝不愁。
已婚配的妇人总是对单身的寡妇抱有异样的敌意,究其原因,当你不是谁人的妻时,便可以是任何人的妻。
针对萤娘的流言甚嚣尘上,往日里亲姊热妹一般的姐妹通通消失不见。
这节骨眼,黄惜闯入了张萤娘的视野。她足够温柔,足够善良,对她的遭遇足够同情。更令萤娘意外的是,她还有一个对她爱重异常的丈夫。
冯氏夫妻不像她所见过的任何一对夫妻,他们情投意合,如胶似漆,即使成亲多年,已经抚育一个孩子,夫妻俩的感情依旧甜蜜如初,甚至有增无减。
萤娘这才知道,原来母亲给她念的那些诗,那些关于夫妻琴瑟和鸣比翼连枝的诗皆是真的。她愈发爱往冯家走动,爱看冯广白深情款款地唤黄惜娘子,爱看黄惜娇滴滴的回应。有时候他们因一点儿小事怄气,她比他们还着急,极尽调和。
有些嘴碎的,背后议论她惦记冯广白,她气坏了,上门拧烂了那妇人的嘴巴,至此她的凶名传开,等闲不敢招惹。
她喜爱冯氏夫妇到了近乎痴狂的地步,每月必到寺里上香,跪到佛祖面前祈求保佑冯氏夫妇感情顺遂,白首不相离。求来同心结等物也第一时间送到黄惜手上。她爱重他们,远胜自己。
仿佛他们才是她生存的意义,他们的喜怒哀乐,一颦一笑,莫不牵动她的心。
突然某一日,天塌地陷了。
一开始只是似有若无的身体擦碰,萤娘感到怪异,却也没放在心上。再后来他胆子大了起来,趁着黄惜不在,故意与她肢体接触,摸着她的腰说:“萤娘近来丰腴了。”
她拨开他的手,退开一步,警惕地盯着他。
他哈哈一笑,状似随意地在她脸上掐了一把:“同你说几句玩笑话,这么认真干嘛。”
接着黄惜走进来,他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接过她手上的茶壶,嘱咐她多休息。中秋佳节,三人同到街上游玩,她看中一只白玉镯子,想到身上并无余钱,遂作罢。不料第二天他竟登门送上玉镯。
她一方面喜爱那玉镯一方面又觉不妥。
推拒中,他对她动手动脚,她虽怒目而视,没几个回合,到底落他手里。他紧紧箍着她,嗅她身上的脂粉香。她战战兢兢地问他到底想要干嘛,他说:“你说呢,你当我看不出你对我有意思?”
“有意思……不,我只是羡慕你和姐姐。”
“干嘛去羡慕别人,难道你就不想自己拥有?”
这个问题萤娘从未想过,不由思量起来。短暂的分神给了冯广白可趁之机,他撩起她的裙子,扯下亵裤,扶着腰整根没入。
萤娘许久未经春事,身子痉挛似的疼,不由自主往下坠。冯广白将她一提,抵到墙上,臀部加快耸动,上百次撞击后,爆发在她里面。
他提上裤子将自己意疗胝,临走前吻了吻她脸颊,“找机会我再来。”
萤娘乱糟糟地贴在壁上,身体还维持着冯广白走之前的姿势。两腿间凉飕飕的,鸡皮疙瘩纷纷冒出,萤娘顾不得整理仪容,她感到痒,钻心地痒。她一件件扯下自己身上的衣服,直到一丝不挂,歇斯底里地寻找痒意的来源,忽而摸到大腿内侧的疤。
疤痕凹凸不平,有小孩巴掌大。那是她八岁那年,母亲拿烧红的烙子烙上去的,原因仅仅是她和邻居家的男孩儿嬉笑打闹。
初初烫完,伤口血红色的,逐渐变成鲜嫩的粉,然后是僵死的白。仿佛一块死肉,被镶在她身体上。
明明已经痊愈了的伤,却还是时不时地发痒。萤娘留心观察过,发痒的时刻总在父亲归家的日子里。
父亲前一脚踏进房门,身上便痒起来,后一脚出门,痒意顷刻消失。
灵验好比诅咒。
后来父亲葬身火海,她的身体再没有痒过。直到今天。
她反复抓挠着,尖锐的指甲刺破肌肤,勾起一道道血红的凛子,渐渐渗出血丝来,犹不解痒,宛若久渴之人,非大缸漫灌不足以消解渴意。
痒意好不容易平息,再次见到冯广白,复起。
当着黄惜的面,冯广白依旧是那个温柔体贴、如高山仰止般可以依靠的丈夫,他细心地记得她每次月事时间,她腹痛不爱进食,他换着花样为她烹调羹汤,换下的月事带也从不劳她的手。般般样样,无可挑剔。
然而不知为何,看到这样体贴入微的冯广白,萤娘的大腿又痒起来,痒到她无法站立,匆匆的跑了出去。萤娘又想起了那夜里埋葬她父母的大火,火燃尽了,火种却未熄,事隔经年,继续在她心底烈烈燃烧。
落荒而逃的姿态落在冯广白眼里,被他顺理成章地理解成吃醋,他私下里安慰她,一找到机会便过去陪她。
机会很快来了。那日他出城给碧儿庄的贾老爷瞧病,提前和黄惜打过招呼,晚上下榻在友人处。
不幸友人门窗紧闭,冯广白紧赶慢赶在城门关闭前回到城里,此事坊门已闭,他不得已钻洞入坊,暮色暝暝,路上不曾遇见谁。临到家门口,萌生出大胆的想法。
萤娘对他的到来自是感到意外,听完他的解释倒也释然。听说他还饿着肚子,精心为他准备好饭菜,并盛好一碟醋芹放在碗边。
冯广白几杯烧酒下肚,眼神逐渐迷离。对面的萤娘穿着一条绛色薄纱裙坐于床上,裙下玉腿若隐若现。她支棱起右腿,手伸进去抓挠。
“怎么了?”
“痒。”
“明日来铺里,我取些止痒的膏药给你。”
“我不需要膏药,我只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稍候。”
她趿拉鞋子,往后厨走去。返回时,手上提着一把刀。
冯广白喝的醉醺醺,恍若未觉,尚在大赞她腌的醋芹美味,不知身后屠刀悬颈。
刀刃锋利无比,一刀割开咽喉,顺利得超乎想象。冯广白手中筷箸掉落,他捂着血流不止的脖子,眼睛瞪得凸出来,尚来不及问出一句为什么便一头栽倒在地。
萤娘发出一声快慰的叹息,仿若高潮,余韵悠长。
大腿上那块死皮似的肉,似有感召,停止发痒,萤娘顿感通体舒泰,从未有过的舒服。
枯萎春欲复苏,并指蘸取血浆,毫无节制满足自己,直到身体和灵魂一同攀升至高渺之境。她方颤抖着软倒,脸上尽是潮红。
她用斩骨刀砍下冯广白的头颅,原想扔进灶膛烧了,不想实在太大,连火也压灭了。她不得不勾出来,打算趁着夜色深沉,扔进枯井里。
谁知撞上了夜间巡逻的武侯,惊慌之下她将头颅丢弃。武侯追着人影跑了几条街,追丢了,人头弃置于背静处未被发觉。
一条狗觅食的狗经过,嗅到焦香味,将其叼走。于是有了后面的故事。
黄惜听完裴缜陈述的案发经过,泪花摇曳:“不,不可能,广白不是那种的人,他怎么可能会引诱萤娘……这些都是裴寺丞你的猜测,站不住脚。”
“猜测么……那又怎么解释玉镯?”
“萤娘和我夫妇二人关系一向好,给她买个玉镯值什么?”
“不值什么为何不告诉黄大嫂?”
黄惜哑口无言。
“我也觉得牵强。”沈浊突然插言,“她不想和他通奸大可以拒绝,犯得着杀人吗?”
“合着我白说了。”
“倒不是通奸的问题,而是冯的所作所为打碎了张萤娘幻想,使其幻灭,这才是致命的。”秦避托着腮分析道,“试想萤娘月月求神拜佛,保佑冯氏夫妻感情和睦,足见她在其中寄托了多少自己的美好愿景,而这份愿景却被冯亲手打破,偏执的她岂能不思图报复?”
裴缜露出赞许的目光。
沈浊仍是摇头:“我不懂,这和我想的不一样。”
“按你的想法,张萤娘获悉冯广白对自己有意,合该抓住机会,趁机上位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