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搁平时,万万用不上,眼下非常时期,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甭说伪造证据,就是让他杀人放火只怕他也会从善如流。”裴绪成竹在胸。
这几年,常山王专权独断,狂妄自大,早已不是当年英明远炽的模样,且心胸愈发狭隘,但凡得罪他的朝臣总会莫名其妙地消失或死亡,弄得朝中人心惶惶,皇帝对其积怨久矣,碍于他的权势,一直隐忍不发。
裴绪虽依附于常山王,观其行事,不是长久之兆。早有改换门庭的打算。一方面与房家结姻亲,融入对方的势力圈子,一方面使淑妃枕边游说,明示裴氏一族永远心向皇帝。
皇帝果然接下这份忠心,散朝后偶尔邀他下棋。棋子错落间聊些闲散家事,然而最近,皇帝的话题渐渐往朝堂上靠拢,隐隐约约表露出对常山王的不满。
裴绪便知时机到了。
常山王为林畔儿的状况忧心不已,和裴绪提及此事,裴绪直言他有“起死回生”之术,只需教他单独与林畔儿见上一面。
常山王道:“什么起死回生术,还得瞒着我施法?”
“王爷若在场,青姑娘心存芥蒂,只恐收效不显著。”
常山王无奈同意。
林畔儿向壁躺着,几乎还维持着与前几日如出一辙的姿势。
裴绪走进来,看到桌上饭菜一口未动,以调笑的口吻道:“还真打算把自己饿死呀?”
来到床前,把她揪起来,才两月而已,她已凋零得不成样子,双颊凹陷,眼下覆着浓重阴影,眼神空洞洞,像具没有灵魂的木偶。
“你和玄朗,还真是如出一辙地犟啊。”裴绪轻轻叹息。
听见“玄朗”两个字,林畔儿眼珠微微转动,裴绪见有反应了,趁热打铁道:“你不想问问玄朗怎么样吗?”
林畔儿张开嘴巴,半晌发不出声。
裴绪知道她关心什么,直言相告:“玄朗他不好,差点死掉,全靠一股恨意支撑着活到今天。”
林畔儿试了几次,可以发声了,却是前所未有的嘶哑难听,“他知道我还活着吗?”
“刚刚知道。”
“叫他不要管我。自己好好活着。”
“前提是你好好活着。”
林畔儿沉默下来。
“你必须好好活着,你还有大仇未报。”裴绪将自己的大手覆在林畔儿的小手上,贴近她耳畔,呢喃数语。
林畔儿眼睛蓦然大睁,不可思议地看着裴绪。
裴绪起身告辞:“好了,我也该走了,要努力加餐饭哦,畔儿。”
推门之际,身后传来她的嘱托。羽毛般拂过耳际,令他微微动容。
“大哥,照顾好玄朗。”
“好。”
他承诺。
出来后,裴绪自信满满道:“王爷放心,她不会有事了。”
“你跟她说了什么?”
“王爷怕是不想听。”
“少跟我来这套。”
“我跟她讲了我那好弟弟与我的弟妹如胶似漆,耳鬓厮磨的事。”
“房家女儿不是死了吗?”
“是死了,可是咱们青姑娘又不知道。”裴绪嘴角攒起笑意,“得知心上人压根不在乎她,转头和别的女人蜜里调油去了,她岂能咽下这口气?有时候,人是依靠恨意活下去的。”
“哼,她对那个小寺丞倒是上心。”
裴绪无奈摊手,“您看,我就说您不爱听。”
“少抖机灵,倘若她还是不肯用饭,我唯你是问。”
“是,若不成,王爷尽管责罚下官。”裴绪身子微微俯低。嘴角却抿着笑意。
回府后,裴绪过来告诉裴缜他见过林畔儿的事。乍闻林畔儿的消息,裴缜有些许惶然,无限地期待她的消息,又害怕闻知她的消息。归根结底,怕她过的不好。
“她有没有说什么?”
“她叫你好好活着,不要管她的事。”
“我怎么可能不管她!”裴缜情绪激动地攥紧拳头,太阳穴因为血气上涌而突突地跳动,“我绝无可能放任她留在常山王身边,继续着那种囚笼般的日子。”
裴缜以为裴绪又会阻止他,反常的是没有。只见他幽幽叹一口气,语声跟着柔软下来,“我正为此而来。”
在裴缜诧异的目光中,裴绪拉开一把椅子坐下,将他的计划娓娓道来。
中伏仲夏,正是长安天气最热的时节,一条消息不胫而走,在长安各坊流传开来。
开始只是百姓之间茶余饭后的谈资,渐渐演变到了物议沸腾的地步,因事关皇家清誉,谏议大夫、左拾遗、右补阕接连上疏,奏请皇帝彻查真相,若为假,追查源头,惩治造谣之人,倘为真,不论涉及到谁,务必秉公执法,严惩不贷!
谣言源自长安县经办的一桩案子,皇帝遂急招长安县县令入宫,问明经过。
魏县令回禀道:“此案系妇人被拐案,由一人被拐牵扯出多人失踪,失踪者皆是刚刚生下孩子不久尚在哺乳的妇人。经过下官的按图索骥以及大理寺裴寺丞的襄助,很快查清这伙贼人的据点,乃是义宁坊一波斯胡寺的废弃佛塔内。之后顺利解救出妇人三十一名,抓获歹人若干名。然这伙歹人分工明确,无法拷问其主谋。唯一知道些什么的胡僧阿罗斯于牢中畏罪自杀,故此案至今悬而未决。主谋系何人,收集的奶水作何用途下官一概不知,更不知坊间为何造谣四起。唯独办案的过程中……”
皇帝见魏县令有未尽之言,忙命他如实道来。
魏县令躬身道:“唯独办案的过程中确曾遭到朝中势力阻挠。”
当下细细言明。
皇帝听完深思半晌。
“刚刚你说得谁襄助来着?”
“大理寺的裴寺丞,也即是银青光禄大夫裴绪之弟,裴缜。”
“朕想起来了,是淑妃的弟弟。常听淑妃讲她这个弟弟虽秉文弱之躯,倒是有一身刚正不阿的骨头。也好,既然前头是你们两个办的案子,眼下接着办,不必有所顾虑。朕赐你们尚方宝剑一柄,扫除障碍,涤清鬼魅。”
裴缜原不指望案子落自己手里,毕竟前路已经铺好,一切证据皆会在恰当时刻浮现,谁来办都没什么要紧,但落到自己手里,终究便利些。
真相很快水落石出。一如传言,那些采下来的奶水并未做他用,而是被运进皇宫,送进了戚贵妃的浴桶。
幕后主谋,正是常山王。
戚贵妃得知真相,于帝王跟前哭的梨花带雨:“万万想不到是人奶,若知是人奶,拼了我这副皮囊不要,也断不肯沐浴。”
抽噎两下,继续:“还是两年前的事,常山王对我说他新近得了十头西域奶羊,产下的奶水有抚平皱纹、丰泽肌肤的功效,三不五时给我送来一壶,我用来净手、沃面,肌肤确较往常水润细腻许多,私下请常山王多多送来,又觉这样私相授受不好,遂请他通过内府局传递。”
戚贵妃泪雨涟涟,每说几句便要停下揩揩眼泪。
“用过几月,我再离不开这些‘羊奶’,想着用来沐浴岂不更好,询问常山王能否多送来些,常山王爽快应允,半月一次地供着我用。岂料、岂料……”戚贵妃哀哀扑到皇帝怀中,“听说还有婴孩因此饿毙,这叫我有何颜面面对天下苍生。”
“好了好了。你又不知情。”皇帝轻抚戚贵妃背脊。
“回想起来,胸口一阵阵发堵,恶心得厉害。”作势欲呕,当然什么也吐不出来。
但仅仅做做样子对皇帝来说已经够了,因此并不吝惜字句安慰她。
这当然不是全部真相。真相仅仅是内府局的张舔为攀附戚贵妃,讨她欢心,编造了一则人奶可令人返老还童的秘闻,戚贵妃信以为真,责成他办妥此事,为此甚至将自己的情郎也牵扯进来。
至于常山王,他和这件事的关系无非是帮戚贵妃一个小忙,帮她到县衙里捞几个小人物。他甚至都没亲自出面。
却并不妨碍他成为这桩轰动长安城的贵妃浴人奶案的幕后真凶。
按照裴绪本意,欲把罪过全推常山王身上,将浴奶之人移花接木成王妃,裴缜否决了他的提议。
在大理寺摸爬滚打多年,经手案子不下百起的他最是明白,真假掺半的谎言最难戳破。且戚贵妃是柄好刀子,不借白不借。如此一来,就需要戚贵妃的倾力配合。
这时就凸显淑妃的重要性了。
淑妃前去拜访戚贵妃。
戚贵妃近来颇为坊间流言困扰,尤其皇帝下令彻查奶奴案之后,她更是魂不守舍,动辄大发雷霆。
对淑妃的造访也显得无心应对。交谈中,淑妃有意透露从裴缜处获悉了某些内幕,戚贵妃果然上钩,摒退宫人,主动询问。得知案子似乎牵扯到常山王,一度十分迷惑。
淑妃顺势点拨:“贵妃娘娘怎么可能干那等伤天害理之事,必是受了常山王蒙骗,对吧?”
“蒙骗……”戚贵妃喃喃自语,脑子转了好几个弯才醒过神,“是了,一切都是常山王的主意,他骗我……骗我是羊奶来着。”
“如此娘娘需赶紧跟他划清界限,没的叫他连累了你。”
“划清界限……对,划清界限。”她慌神儿慌到只能重复淑妃的话。
淑妃点到即止。
戚贵妃琢磨一夜,凭她那个脑子也想到了张舔是其中的关键,第二日遣心腹宫女前去通晓利害。张舔早知道自己难逃一劫,怎么交代都是交代,既然贵妃答应照顾他的家人,他也不惧于攀咬常山王。且依贵妃的主意,他还不至于死。
仅有人证当然不够,但没关系,余下的证据裴缜会帮她完善。
每一个链条,重重咬合,结成牢不可破的圆环。在常山王还不知情的情况下,完成一场针对他的联合绞杀。
第81章 .情情篇(二十三)一蓬浓香
关于坊间传的沸沸扬扬的宫妃浴人奶,群臣进谏要求皇帝彻查一事,常山王早有耳闻。当时正在和王妃赏花的他笑言道:“戚贵妃这劫不好渡,搞不好还得咱们给她擦屁股。”
王妃冷笑道:“戚家女儿空有美貌,脑袋空空如也。这是她第几次惹乱子了?没个安分时候,这次的事万一闹大,索性弃了她。咱们送进宫的孙昭仪这阵子把皇帝笼络得心甜意洽,借得上力了,没必要再指望她。”
“我早有此打算。”
当下打定主意看戚贵妃的笑话,殊不知等来的是自己的笑话。
长安县传唤他过堂也不过是三日后的事。面对指控,常山王气不打一处来,差点掀了县衙。皇帝好言安抚:“是真的假不了,是假的真不了,常山王稍安勿躁,且看魏县令如何审问。”
因着关系重大,皇帝并刑部尚书大理寺卿悉数到场旁听。
常山王暂压怒火,且看他们能玩出什么花样。然而越听心越惊,尤其证人轮番出场,力证他是奶奴案的幕后主谋。戚贵妃更是梨花带雨地在他面前装腔作势,气得他恨不得当场掐断她美丽的脖子。
更令他吃惊的是詹管事,他竟然上堂力证他与一个叫什么阿罗斯的胡僧有牵扯。
前年春筱被世子折磨致死,他竟然只扔给他一包金子了事,过后照常重用他,真当他是听话的狗了。
常山王忍着怒气听完,终于明白过来,从头到尾都是皇帝设下的局,为保全一个美丽无用的花瓶还真是煞费苦心,但他怎敢拿他开刀子?当即冷笑道:“空口无凭,叫本王如何信服,有本事拿证据来?”
“常山王要证据吗?”裴缜忽然走下来,手掌摊开,“常山王可识得此物?”
常山王向裴缜掌中看去:“凤眼菩提?”
“确切地说是产自婆罗的凤眼菩提。”裴缜道,“据我所知,满长安城统共只有十六串,其中一串便在王爷手上。”
常山王稍一寻思想起来了:“我那串赠予了你哥哥,裴忘端。”
“是吗?不是赠予阿罗斯?”
“你什么意思?”常山王勃然大怒。
“王爷息怒,我的意思是说此念珠乃是阿罗斯遗物。”
“他的遗物和我有什么关系!”
“阿罗斯一个毫不起眼的胡僧,哪里觅得凤眼菩提,除非有人相赠。而王爷的凤眼菩提又恰好不见……”
“我说了赠予了裴忘端,你何不传唤他上堂?”
裴绪上堂,却是一脸迷茫之色:“凤眼菩提?王爷有赠送我?记不起来了……”
常山王气的浑身发抖,拿手指着裴绪指着戚贵妃更指着皇帝:“你们联合起来算计我!好哇,想不到我呼风唤雨了一辈子,落得今天这个下场,众叛亲离,哈哈哈,众叛亲离!”
酝酿了一天的雨水终于落下,雷声隆隆,常山王歇斯底里的咆哮混杂期间,风雨如晦,电闪雷鸣,一霎亮起,一霎暗下。众人围观着常山王的失态,以静默无声代替所有。
针对常山王的处决很快下来,抄家没产,下放岭南。因此事在坊间引起的非议过大,戚贵妃也被降为昭容,责城楼上脱簪谢罪。
然常山王岂甘心放过她,将她做过的恶事纷纷捅破,其中不乏谋害皇嗣的恶行。皇帝阅之大怒,下令将其打入天牢。随着戚贵妃下狱,戚氏一族跟着倒台。
抄家当日,裴缜拽着裴绪急吼吼地去寻林畔儿,“快点啊,到底在哪?”
常山王在春明门外有处别苑,为安置林畔儿之所。裴缜不识,央裴绪带路。裴绪被他催得满头大汗,“唉,你别急,走的我嗓子冒火。”
“你倒是快些!”
裴绪恨死他了,好在别苑已遥遥在望,“前头,门上雕水兽的那处院落便是。”
裴缜丢下裴绪跑去。
别苑的下人们得知消息,早早走得一空,院子地面上散落着许多瓷器碎片、箱箧之物,屋内值钱的东西皆被瓜分干净。
裴缜挨个屋子寻去,当推开西厢一间房门时,房间内帘帐随风飘动,帐下隐约可见人影。
“畔儿!”
裴缜激动地冲到床前,拉开帐子,然而帐子里躺着的仅仅是个老态龙钟的嬷嬷,身体僵硬,业已死去多时。
裴缜感到颓丧。
“看来畔儿已经不在这里了。”裴绪从后面上来,手搭在裴缜肩头,“走吧,待会儿刑部的人过来抄家,碰见该不好解释了。”
裴缜垂头丧气随裴绪离开。寻不到林畔儿,他的心像无根的浮萍,没着没落。竟然跑去问常山王。常山王盯他半晌,问道:“你真的在乎她吗?”
“假如真的在乎又怎么舍得亲手把她送上断头台?”
“不关你的事,告诉我她在哪里?”
常山王习惯性去摸手上的扳指,摸空了才惊觉扳指已经不在了,再看裴缜的目光,不由覆了层凉意:“我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你在其中的功劳不浅罢?”
“你一生害人,亦必怀有被人害的觉悟。”
“有意思。”常山王目光中沉淀出森森笑意,“忘端的弟弟,真有意思。”
裴缜迎上他的目光,丝毫不露怯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