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追欢苦笑一声,“这次可不一定了。”
第21章 :数株溪柳色依依
孟追欢昨夜在那冰冷的象牙席上睡了一夜,觉得腰也是酸的,背也是痛的,难不成李承d趁她睡着偷偷打她了?
她却已没有功夫与李承d计较了,如今不抑兼并的政令正式发出,整个万年县都忙得脚不沾地。
为了安抚农户,孟追欢早已与其余主簿、录事、县尉等商讨了几策补偿。
一是二石谷物租税和绢棉布麻的调税今年都得免了,二是如若该户已然春耕,已播种的也需估价补偿。
这几日整个万年县的官员却都泡在外城郭的田庄上,孟追欢袍角上的泥就没干净过一日。
终是到了孟追欢休沐的这一天,她回了与孔文质在崇化坊的宅院中。
她已向外面报了孟祚新离世的消息,小儿的葬礼简单,不必大肆操办,孟追欢只让宅院上下糊弄一番。
赤茶日日都盯着李云珞,小儿为保命真将孟祚新演得了个八成,她又叮嘱了一遍见到什么人该喊什么该行什么礼,今日便准备送他入宫。
“夫人,外面有人闹事,可要报官吗?”
“你夫人我就是官,去哪儿报?”
孟追欢知道新法一出必然是没什么安生日子过,却没想到是今日,她招呼了宅院中养得一众打手,便去应门。
只见门外一干人等显然都是农户,有男有女,甚至手上还牵着小孩,却不像是打架的样子,只是想将事情闹大。
那群人见她出来便大喊道,“还我土地、还我土地。”
喊完了还装作抹泪的样子,“没有了地我们一家老小可怎么活啊!”
孟追欢却觉得奇怪,她这几日在田庄里都在忙这事,竟大半都是她没见过的生面孔。
她猜不准这些人的用意,便找人搬了张逍遥椅过来,她一边饮茶一边由着这群人就在门口闹。
这么过了半个时辰,有人撑不住已然席地而坐,孟追欢正准备起身和这群人谈谈。
却忽而见到一个鹅黄色的倩影从一辆马车上下来,那人粉面脂腮、黛眉杏眼,居然是秦依依。
秦依依看到孟追欢,遥遥行了个插手礼,孟追欢也微笑着回了她一个插手礼。
却见秦依依走到刚刚闹得最凶的一老翁和一老媪面前,“阿爷阿娘,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快回去。”
那老翁才从地上起来,上来便是对着秦依依脸上一巴掌,“胳膊肘往外拐的狗屎货,自己穿金戴银居然不管爹娘死活了!”
那老媪也上来便揪秦依依胳膊上的软肉,“我们就这么点田还被这女人整没了,你还向着她?呸,我当初便该将你屙在茅坑里,死了算了!”
孟追欢见秦依依挨了打,忙叫打手下去护着,她却将打手推开,仍径直走到那老翁老媪面前,“送到孟家去,我看是卖我到孟家去做妾吧?若这真是天大的好事,当初怎么不卖弟弟?”
她又再道,“那么些田有了和没有有什么分别,不都是要靠卖女儿才过得下去吗?”
秦依依张开手形成一个大字,站在荆国公府前面,“我今天便拦在这里,你们谁要进去闹事便踩着我过去。”
孟追欢赶忙从逍遥椅上下来,她将秦依依拉过来挡在她身后,对着这群人道,“今日我休沐,不领万年县的庶务,诸位有什么不满自可去县廨争讼。”
那群人听闻此话便立马从地上站起,又要开始喊“还我土地”。
孟追欢又对着那群人喝道,“我孟家如今正在修缮祠堂,要招二十个人帮工,每月两贯钱,包吃住,若是手脚麻利的,还可再加。你们要是有人想干,就去找管事记上,不想干就在这里候到宵禁了也无妨!”
纸是兜不住火的,更何况有人还着意添了许多柴。孟追欢还是将李云珞抱上了马车,往大明宫中驶去。
待孟追欢牵着李云珞走入浴堂殿时,李承珩正在殿下跪坐着,在饮茶的间隙,用讳莫如深地眼神瞅着她。
她正不解其意,却见李忧民面色不佳,只说了,“阿珩,你先带你侄子去皇后那儿。”
在内侍将殿门关上的那一刹,孟追欢便听到那镇尺啪得一响。
“孟监丞,朕听说今日你门前有万年县务农之人闹事,可有此事?”
孟追欢点点头,“确有此事。”
“朕还听说,孟监丞自为官以来,在县廨中点卯后,便不是去赴这个马球会,便是去赶那个双陆局,将朕交代的事儿,全都抛在脑后了,可有此事?”
孟追欢再点点头,“确有此事。”
“你要是我儿子,我今天可就拿镇尺丢你了!”李忧民攥紧了拳头,“朕当一时看走了眼,现在就给朕滚出去。”
李忧民、李承d不愧是亲父子,都这么喜欢让人滚出去。
“圣人就不听臣解释两句?”
“朕不听。”
还都不听她解释,真是亲得不能再亲的父子了。
孟追欢又换了个说法,“圣人以为,百姓有钱吗?”
“昨年冬日里,冻死、饿死的人还少吗?”
“那圣人有钱吗?”
李忧民皱着眉睨了她两眼,“怎么,朕将二郎给你做赘婿,你给朕五万两白银?”
孟追欢仰头道,“天下的钱就这么多,既不在百姓手里,也不在圣人手里,那究竟在谁手里?”
“钱都去了世家大族手里,”李忧民在桌案前起身,“怎么孟监丞想让朕一户一户地去万年县抄家?”
“这家自然是抄不得,”孟追欢一副了然的神情,“臣知道,昔年圣人带军北征突厥,突厥节节败退之时,薛太后却贸然与突厥议和,断北上粮草,欲绝圣人与楚王、秦王于北境,无奈之下,圣人斩木为兵、揭竿为旗。”
“长安城的世家大族为圣人谋大业出了不少气力,筹军粮、招兵马、稳朝纲、甚至――开城门。”孟追欢直视着李忧民的眼睛,“圣人说这天下究竟是圣人的天下,还是士大夫的天下?”
李忧民抬起眼眸,眸中是古井无波澜,“那孟监丞说说,如何让世家大族把钱从口袋里掏出来?”
“改税法!唯有改税法!”
李忧民抬了抬头,示意孟追欢继续说下去。
“从前荆国公主持变法期间,推行均田之制,将无主之地分发给百姓耕种,收取租税和调税。可如今,国家已无地可发,世家大族多欺压百姓、豪夺土地,再行租庸调之法已不合时宜。”
“不若以土地大小收取田亩税和以资产为限收取户税
收税方法借鉴唐宋时期的两税法。
一来可将本该征在农户身上的税征在世家大族、富商巨贾身上;二来此税一开,户部无钱之忧可解。”
李忧民将双手背在后面,在桌案前来回踱步,“那些失去了地的农户又如何办?税没收到,农户便要一锄头打到长安来了!”
“臣算过,世家大族根本吃不下这么多的土地,必然要分出一部分租给佃农耕种,”孟追欢起身,向李忧民顿首道,“臣也希望一改抑商之法,鼓励农户入城或做工或行商。”
李忧民笑了两声,“这话你都敢说?你那死了的夫君说不定都要气得活过来。”
他想了两刻后又道,“朕不信纸上谈病,回万年县去,做出些实绩来,再来见朕。”
孟追欢欣喜道,“那圣人可是应了,此法先在万年一县推行?”
李忧民迈着步子走过来,将御案上的笔蘸了墨交道孟追欢手里,示意她提笔拟敕,“你刚才只说错了一句话,知道是哪一句吗?”
孟追欢不解,李忧民拍了拍她的脑袋,缓缓说道,“我谋反从来不是什么无奈之举,从大哥将王位传给李云珞起,我就在等着这一天了。”
李忧民笑意凛然,“你要干什么可千万别叫你的敌人看出来,知道了吗,朕的好儿媳。”
孟追欢替李忧民拟好了诏令,刚从浴堂殿中走出,便见李承珩站在殿前的汉白玉栏杆前,好似是在看风景,又好似在等她。
他今日穿了一身宝蓝螭纹翻领袍衫,袍衫的外襟自然垂下,双手交抱在胸前,对着孟追欢斜挑了挑眉。
“国公夫人出来啦,那时你才多大,十六七岁?就能和我弟弟生这么大一个孩子。”
孟追欢行了个插手礼后便道,“王爷玩笑话,我小儿生了顽疾,溘然长逝,臣也很伤心。臣今日带来的孩子是因战乱才与秦王离散,如今好不容易与父团圆,王爷身为叔叔,该欢喜才是。”
李承珩凑得很近,“本王是欢喜,本王今日就送了孩子他娘一份大礼,不知他阿娘可有收到?”
孟追欢轻轻一笑,“臣在此处谢过王爷了,王爷怎么知道臣家中修祠堂请不到帮工,王爷此举正是解了臣家中的燃眉之急,王爷真乃全长安的第一大善人也!”
李承d眯着眼睛,“孟追欢,你说我弟弟在明光军军营听到你门前有农户闹事会如何,他会不会领着他手下那群野蛮人就骑马入长安救你?”
“让王爷失望了,前几日我与秦王才吵了一架,”孟追欢凑上李承珩的耳朵,轻轻道,“秦王说不定也和王爷一样,等着杀我呢。”
第22章 :楼前谁唱绿腰催
李承d这几日都住在明光军中,马蹄扬起的尘土迷了眼睛,箭矢穿空而过震得耳畔嗡嗡,孙武、诸葛的阵法演了一次又一次,韩信、白起的兵机他却始终未参透。
他想,不过是少年旧事,他不在乎。
营帐外,他那舅舅宇文飞熊领着一个细声细气的内侍入内,“大外甥快出来!宫里来人了,要给我甥孙起名字了!”
宇文飞熊一巴掌拍到李承d胸口处,“阿d你真有本事,舅舅还没讨上老婆,你居然都有儿子了!”
李承d只感叹自己正月的时候怎么没剪个头,就见那内侍向他行了个礼,便从旁取出个红色的托盘,“王爷,圣人说王孙这辈从钦从言,圣人又为小王孙取了三个名字,请王爷挑一个。”
李承d瞥见那红纸上写了“谨、诗、训”三个字,心想这又不是自己孩儿,随手勾一个便是。
却听他舅舅将那托盘推开,“这三个字都不好,我去宫里叫圣人重新取来。”
那内侍忙跪下,“大将军这话可不能说,这可是圣人想了一个月想出的名字。”
宇文飞熊先将那内侍赶出营帐,又对着李承d低声道,“阿d你听舅舅说啊,取名这事往往是越想要什么便越得不到什么。”
“你便说你们李家,你那大伯父,取名为李忧情,却情根深种、为情所困,纵是将江山都要捧了与薛观音,他死后,薛氏不是照样该养面首还是养面首吗?”
“你们这几个堂兄弟呢,各个取名为玉,可李云琮、李云珈早亡,李云珞被篡位,你与李承珩呢,在军营中摸爬滚打半生,没一个过上金尊玉贵的日子。”
“再说你阿爷,取名为忧民,我看便是最不得民心……”
李承d忙将他的嘴堵住,将这些大逆不道的话都咽在宇文飞熊的喉咙里,“舅舅这话你也敢说!”
宇文飞熊小声嘀咕了句,“反正也没人听见。”
李承d在那托盘上随手勾了个“训”字,就要端出去交给那内侍,却听宇文飞熊道,“阿d你怎如此随意,小心将我那大外甥养成了不听训,不听管的小孩儿!”
李承d却没将宇文飞熊这话放到心上,将托盘和赏银一并给了那内侍。
那内侍欢喜地接过赏银,“王爷放心,小王孙日日在浴堂殿与圣人同住,好吃好睡着呢!”
李承d不自禁勾起了嘴角,李云珞那小子,可比孟追欢小时候还要再折磨人上十分,他阿爷可有得受了。
又说孟追欢,再将李云珞送入宫中,改名为李钦训后,她又去忙活了孟家祠堂之事。
那日来闹事的人中,却只有五人去找管事记了姓名,在孟家修缮祠堂处帮工。过了两日后竟又来了七八人,孟追欢让管事的一一应了。
如今祠堂已然开工,图纸是事先请风水先生看了,又找能工巧匠绘了,各房也运了木料、砖瓦来,如今春耕大忙,最缺的竟是人手。
张佩兰见了孟追欢忙道,“八娘,各个庄子都忙得脚不沾地,你们房里竟能腾得出人手?”
孟追欢轻笑了笑,“二婶这是又买了多少地,种都种不完了?”
张佩兰捏着帕子遮一遮那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谁又会嫌地少呢?”
她见孟追欢所雇之人竟大多踏实肯干,难掩讶色,“你这是在哪儿买的,不像庄子上的那些奴仆,一会儿没人看着就要偷懒躲阴凉去。”
“这些不是买的奴仆,都是出钱雇的农户。”
张佩兰听了赶忙将她拉到外面,“这你也敢,万一混进什么凶恶之徒,再者说,你手上不捏着他们的身契又如何拿捏他们?”
“若是万年县中人,则在县廨中查的到文书登记;若是外乡人,也要看过他们的过所
过所:类似于通关文牒
”孟追欢握住了张佩兰的手,“我出钱他们出力,便如在东西市上买东西,讲究的是信义,而不为拿捏。”
“再者说,二婶是拿到了庄子上那些人的身契,可他们该偷懒就偷懒,可任二婶拿捏吗?”
张佩兰似是被孟追欢驳倒了,便不再言语,只听孟追欢又缓缓道,“如今长安城中来了许多讨生活的人,二婶要是缺人手,也可以去雇上几个。”
这是李承d与孟追欢冷战的第二个月,吵嚷喧嚣的朱雀大街上,在一众底层官员的青色袍衫中,他一眼便认出了她。
此时此刻,他是带兵巡城的将军,她是案牍劳形的小吏,她得体守礼,恭谨问安,目光直视,微微颔首。
李承d冷眼瞧着她,他自在的童年消逝在这个女人和她同伴的一声声奚落嘲笑中,她并不是救他出沼泽泥潭的月光,他却选择用漫长的记忆为她笼罩上一层朦胧的光影。
他竟将一个任性妄为、肆意乖张的女人奉之若观世音。
在那个夜里,他亲眼看到了神明的坠落,神明在他面前脱衣解带、矫言伪行。
李承d看了看眼前将心虚二字写在脸上的孟追欢,“让开,本王不想看见你。”
“臣领命。”说罢孟追欢就退下到墙角处站着,待李承d骑马走后,这才嘟囔着,“同入朝为官,这么凶干什么。”
李承d近来被李忧民指派了,同鸿胪寺典客署官吏接待朝贡使团之事,这倒不是因为他八面玲珑、长袖善舞。
李梁王室多天庭饱满、如圭如璋,造了半辈子反却都是白面书生的长相。
而李承d却半似胡人半似汉,眼窝深邃、鼻梁高耸、肌肉虬结,还在斡难河畔速来有止小儿夜啼的传闻,听名字都够判个流三千里,没有比他更适合去震慑四方馆
四方馆:用于接待外方少数民族以及外国使臣。
的人选了。
李承d刚入四方馆,便见门口站了个浑身裸裎的男人,只在腰间将将遮了块儿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