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d驾马甚至娴熟,车疾行却人不颠。
孟追欢说是要趁休沐的间隙看看文书,竟在车上躺倒在软枕上直接睡了回去。
“不是说要看芙蕖吗?”李承d捏捏孟追欢脸上的软肉,“如今也只有骊山温泉所养的荷花仍开着了。”
孟追欢伸了伸懒腰,打了打哈欠,“刚才在梦中看过了,现下不想看了。”
李承d撇了撇嘴,大小姐还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
撇嘴归撇嘴,他仍旧如从前一般单膝跪地,让她跳到自己背上,稳稳当当地背着她。
孟追欢在李承d背上蹬了蹬腿,她往李承d耳朵边上吹着热气,“怎么是来庄子里,我想去华清池!”
“那得等我阿爷死了再说。”
孟追欢用手摸了摸李承d的下巴上的胡茬,“我看照夜白你最近是越发孝顺了。”
李承d哼了一声,“那还是不如你孝顺,还准备找个赘婿在家伺候你爹呢。”
“你知道了?”孟追欢急忙凑过去贴着李承d的脸道,“我说我那是为变法网罗人才、招贤纳士,你信吗?”
李承d装作不在意似得点了点头,“我觉得你这个主意简直太妙了。要不然明天我就写个折子,以后科举别办了,直接让花鸟使借选妃之名,就可以招募到人才啦!”
孟追欢这次总算是听明白了他在生气,忙搂住他的脖子,将脸埋在肩窝处,说了一堆“没有旁的人”“只有你一个”“再也不会有赘婿”,才将李承d的气给哄顺了。
行至骊山田庄之外,受骊山温泉泉眼的影响,只见芳草萋萋蔓延生长至天,碧波荡漾之上几朵玉秀芙蕖正昂扬盛放,荷叶上的滴滴水珠泛起微光,莲蓬们也在花叶间弹出头颅,孟追欢不由得弯腰折去。
围绕着荷塘,却听到三五小孩正手拉着手遥遥地唱着不知道什么童谣。
她依稀记得从前孟祚新最爱剥莲子吃的,她便摘了莲蓬过去想送给那几个小孩儿。
童声清甜响亮,不成调的歌谣一句一句地飘进孟追欢、李承d的耳朵里。
“择赘婿、招东床;
理红妆、拜高堂;
饮合卺、成鸳鸯;
一朝离散唯奔亡
鸳死缘灭叹无常
鸯鸟苟活拜新皇
莫要唱红杏出墙
莫要唱红杏出墙。”
孟追欢怀中的莲蓬散落一地,她埋头蹲下身子,一个一个捡起,李承d上前轻轻将她搂抱在怀中,“不是唱得你,你莫要多心。”
“那还能是唱得谁呢?”孟追欢苦笑道,“孟追风在祠堂时说,我俩偷情的艳词早已歌遍长安城大小里坊,原来竟是真的。”
“定是这几个小孩跟他们的不肖父母学的,我去将他们大人抓起来好好审问一番。”李承d说罢便要去拿人。
孟追欢伸手将李承d拉住,“其实他们也没唱错。”
“唱便唱罢,我不在乎。”孟追欢伸伸懒腰,“走吧,去泡温泉吧。”
李承d仔细看了看她的神色,好似真的没什么事儿后,这才拉着她往汤泉池子的方向走去。
汤泉中水雾蒸腾,热气氤氲,蔷薇花瓣随水奔流,木制的托盘上搁置着酒壶酒杯。温热的泉水将孟追欢遍体的寒意洗去,温酒入喉唇齿间泛起一阵腥甜。
孟追欢望了望屏风外李承d高达颀长的身影,她蓄势便猛地钻入水下,往汤池泉眼中游去。
却听岸边扑通一声,李承d已然扎入水中,两三下间就将她从泉水中捞起。
李承d无奈地将她面上的水珠拭去,见她呼吸平稳,神色清明,却没有溺水的迹象。
他放松地笑了笑,“我记得从前,欢娘是不会凫水的。”
孟追欢轻轻哼了一声,“是不会,赤豆日日都在澡盆里教我,我也没学会。”
孟追欢在水中从李承d的怀抱中挣扎开,“直到那一日,我站在太液池的河堤上,看着孔文质就这么一步一步地慢慢往湖中央走,越陷越深,直到将他的整个头都埋下去。”
“我跟在他后面一起走,他走一步我就走一步,那时候我在想什么,我在想李忧民攻入长安时,会怎么发落我,是直接一刀给我个痛快还是留我活着慢慢折磨。”
“我越走越深,在快要淹到我脖子的时候我却不想走了。我从来没有比那一刻更想活着过。从那一天起我就学会了凫水。”
李承d就这么在汤池中听着孟追欢平静地剖析,他拼命地想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孟追欢成亲后的那七年,想找出孟追欢对孔文质了无情意的证据。
他突然起了一个念头,“所以欢娘来找我,也只是因为想活下来吗?”
第32章 :献妻君子亦芝兰
孟追欢想,不过是一句“找你就是为了活下去”,至于这样吗?
李承d不知道是从哪里学到的招数,孟追欢如同在天边不上不下,只需他伸手一托便可直上云霄,可他却偏偏不肯给她这最后一下,孟追欢只觉得好似被填满了,却好似又空空落落的。
孟追欢轻轻吹着肩膀上的咬痕,狠踹了旁边背身过去的李承d一脚,“你弄便弄,咬我干什么?”
李承d抱手负气,装作一副熟睡了的模样。
说罢她便去哈李承d腰窝上的软肉,话中满是娇嗔与埋怨,“不过是提了一句孔文质,至于这样折磨我吗?”
李承d一手便拉开孟追欢捉弄的手腕,孟追欢刚想顺势窝倒在他怀中,李承d却坐起来躲了过去。
孟追欢忍不住嘀咕起来,“你不是早就知道我嫁与了孔文质吗?你要是介意就从我的床上滚下去!”
李承d神色淡然,刚刚快活时候的一丝沉沦也须臾间消散了,“你知道我介意的不是这个。”
“那能是介意什么?”孟追欢自嘲地笑了笑了,她从前竟以为照夜白不会在意这样的虚名,“你们男人不都像小狗撒尿一样,恨不得将所有人都标记为自己的所有物吗?”
“这么看来你是觉得我轻贱你了?”
孟追欢以手托脸,将自己眼眸中的泪珠掩下,“你出去,现在就出去!”
李承d翻身下床,在床脚下的一团衣物中翻找出一个螭纹的荷包,又从中取出一张泛黄的信笺来,塞到孟追欢的手上。
他俯身捏住孟追欢的脖颈,虽未使力,只是牢牢地把住她的头部,逼她不得不读,“那日你带李云珞那小孩儿从护城河密道出逃,可知道我为什么第一时间便能赶到将你抓住吗?还不是因为你的好夫君写得一封告密信?”
“要我替你念念信上的内容吗?’百姓无辜,望勿屠城,某愿献妻’,”李承d倾身而下,将孟追欢乱蹬的双腿强压下,“他为了那些无干紧要的人,将你当作礼物送给我,让我折磨玩弄你,孟追欢你知道吗?”
孟追欢梗着头望向眼前因暴怒而青筋突起的男人,“他献妻又如何,他就算献妻,也是这世上最光风霁月的臣子,最光明磊落的将军。你呢?你穿上龙纹、号令千军,也不过是个背主忘恩、淫人妻女的反贼!”
“你终于说出口了,从前装得你不难受吗?”李承d直视着孟追欢蒙上一层水雾的双眼,“你如今性命得保、青云直上、官拜政事堂,我的孩子替李云珞在太极宫中幽禁一世。所求所愿都已达成,我便没有用了,所以不愿意装了,是吗?”
孟追欢沉默不语,以手抱腿,将脑袋埋在膝盖处。
俄而,孟追欢这才知道他如果真的要发力,自己真的是一点也动弹不得。
李承d将孟追欢的手钳制在身后,她穿得轻薄,李承d很快便得已用腿将她的腿分开。
听到身下阵阵裂帛声,孟追欢将脸上的清泪全都蹭在床铺的丝绸上,“是要我在你身下像条狗一样等待你的恩幸。你才满意吗?”
李承d的手触碰到孟追欢哭湿了的布料,他有些不自然地颤抖着。
他凑到孟追欢的耳边,口中吐出的是冰冷至极的话,“你让我恶心而已。”
说罢李承d便从床榻上起身,孟追欢趴在枕头上哭得雷鼓喧天,他却看都不看一眼,径直开始往身上套着衣服,穿戴整齐后便推门而出。
李承d紧紧捏住那张泛黄了的信笺,他又掏出火折子将那封信点燃,熊熊的火光吞噬尽一页黄纸的爱恨情仇。
他从前将这页黄纸收拾得妥帖,紧紧放在腰间。
他有无数次想对欢娘说,我知道他对你不好,但是没关系,因为欢娘是我的珍宝。
现在看来,他们两个是缱绻的鸳鸯,而他是这普天之下的大笑话。
孟追欢顶着哭肿如桃的眼睛上了好几日朝,赤豆替她用冰敷了好几日却不见消。
从前她心忧变法,操劳案牍,别人却只以为她眼下乌青是纵欲贪玩。
如今她神思倦怠、日日离魂,别人却以为她是被国事所累,宵衣旰食的缘故。
孟追欢正轻轻叹息着世人的荒谬。
却见今日朔望大朝,文武官员毕至,李承d与明光军一众校尉从旁经过,甲胄闻风猎猎而响。
一众官员一同行礼,李承d依次将他们都扶起身,却唯独不扶孟追欢。
众人走后,只留她一个,搓着手尴尬地愣在原地。
孟追欢暗骂了三声狗男人,我日后定要你好看。
上一个朔望之朝,她还是七品绿袍、位卑言轻的万年县小吏,如今,她已然是同平章事、拟敕论政的重官要职。
她却不为青云直上而沾沾自喜,只觉自己飘于云霓之上无所依从。
上一个一鸣惊人、声名鹊起的是她,下一个又将是谁呢?她却不知。
李忧民的声音从更高的地方传来,雄浑低吼,“前些天朕读了一份折子,读完后朕便一夜无眠。”
“说在滁州有一小县县令,名曰程连虎。蓄意破坏新法,鱼肉乡里。遇豪强,则税少收免收;遇贫苦,则多收强收。以至于民生怨怒,上京敲登闻鼓、站肺石。”
“今日诸位公卿皆在,朕已然命人将程连虎捆绑上殿,是事实还是污蔑一问便知。”
说罢,李忧民竟意味深长地往程文州的方向看了一眼。
程连虎被刑部的人带着五花大绑上殿,开口便是,“臣冤枉、臣冤枉。”
李忧民冷笑道,“你昨日在刑部不是都已经招了,怎么今日又改口了?”
程连虎梗着脑袋道,“这完全是新法横征暴敛、背离民生,有错也是新法之错。”
却见一青袍小吏手持笏板、起身出列,白傲杀躬身行礼,“臣有一言,想问问程县令。”
李忧民佛珠不离手,“你既然是滁州人,就由你问问这滁州父母官吧!”
白傲杀应声后,便踱步至程连虎周围,“新法以田亩和家资为限征税,豪强地主则多征、贫苦农户则少征乃至不征,何错之有?”
“对豪强地主多征?这些吃得肠撑肚烂的人,如何肯将银子吐出来。朝廷又将纳税的总额定下来,征不下来便是革职查办,不征到农户头上征到谁头上,什么民不加息而朝廷钱财有余,根本就是连篇空话!”
“程县令这是将自己恶意改法、阻挠变法的事情完全摘出去了,”白傲杀对着程连虎怒目而视,“究竟是自己夹在朝廷与百姓之间,想办而不得,还是将为国为民挂在嘴边,实际却是去做了地方豪强的走狗,程县令自己心里清楚!”
程连虎沉默不语,忽而白傲杀提步上前,“滁州地方有传言,程县令似是御史大夫程文州的远亲。”
程文州身上冷汗涔涔,“圣人,这完全是无稽之谈,我与此人并不相识,何谈远亲?”
“程大夫,”李忧民从龙椅上缓步走下,“是不是远亲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程文州领着御史大夫一职,朕命你纠举变法中以新法谋私利之事,而你呢,这样大的事情,却要刑部的人来告诉朕!”
程文州忙跪下叩首,“臣不察,臣失职。”
白傲杀却站得愈发挺直了,“程大夫究竟是不察,还是蓄意包庇呢?究竟是失职,还是与其狼狈为奸呢?”
朔望之朝、风云激荡、祸水滔天。
程文州做没做过此事已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圣人想发落程文州,重要的是圣人要杀鸡儆猴,程文州便必须要做那只流血的鸡。
此时此刻为程文州说话无异于往圣人的刀口上撞,但是郑忍耻依旧出列了,他不徐不疾、宠辱不惊、一如往昔。
“臣以为刑部并未找出程文州勾连程文虎,蓄意破坏新法的证据,只能以失职罪论处。程大夫恭谨勤勉、为官数年,亦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李忧民直视着郑忍耻,他满眼都是嘲弄,“朕时常在想,你们朝堂中的有些文臣日日满嘴的之乎者也,怎么干出来的全是暗室欺心的事情?”
“刑部侍郎张冠清何在?”
一长髯小吏出列,“臣在。”
张冠清手持笏板上前,“圣人日前命臣追查小孟舍人于荆国公府遇刺之事,臣追访数日,虽不能有十足把握,但此事,疑似与郑相公有关。”
郑忍耻吓得那张老脸抖了三抖,“圣人明察,臣妻子改嫁、子女早夭、臣也垂垂老矣,不日便要乞骸骨。纵然臣要阻挠新法谋私利,臣又能为谁而谋呢?臣干不出暗箭伤人这样的事情来。臣不愿如此,更不屑如此。”
孟追欢心中哀叹一声,旧党中谁都可能派刺客暗害于她,唯独郑忍耻不会。
更何况她如今再清楚不过这刺客是谁的手笔了。
白傲杀冷哼一声,“是郑相公以为自己品行端正、不谋私利,可相公敢为自己的学生、门人担保吗?郑相公以为自己孑然一身、群而不党,可郑相公的学生、门人呢,他们身后庞杂的家族与利益呢?”
白傲杀目色凛然,“郑相公,小人党是朋党,君子党也是朋党!”
郑忍耻还欲再辩,却被李忧民一声暴呵止住,“够了!”
李忧民背手从龙椅上站起,“郑忍耻、程文州均革职查办,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此番阻挠变法之事。”
“至于程连虎,待查清其幕后主使是何人后,斩。”
第33章 :我欲攀龙见明主
殿中龙涎香清苦悠长,在孟追欢的鼻间久久徘徊不散,她从前最爱此香,如今在紫宸殿中闻来只觉得头昏脑胀。
她自下朝后便被小内侍带到了浴堂殿,如今已然侍立在殿下苦等半个时辰。
李忧民总算从鲛纱后缓缓出现,她便急着提步上前后道,“圣人要如何处置程文州和郑忍耻?”
李忧民薄唇轻启,吐出一个字,“杀。”
孟追欢跪在紫宸殿的正中央,拜手道,“臣以为,杀不得。”
孟追欢着实下去磕了一个响头,“程文州与程连虎勾结一事,并无书信往来等证据证实,只能定渎职之罪;郑忍耻刺杀官员一事,臣看过卷宗,完全是捕风捉影、栽赃诬赖。”
李忧民冷眼瞧着殿前俯趴在青石板上的孟追欢,他虽已然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但他耳聪目明、不聋不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