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孟舍人你知道你刚刚在说什么吗?你是在求情吗?”
“臣没有求情,只是在说实话,”孟追欢仰头望着眼前面含愠怒的君王,“此案没有证据,此罪不能断。”
“那若是朕执意要这么断呢?小孟舍人要如何?要忤逆于朕吗?”
李忧民半蹲在孟追欢面前,拉着孟追欢的领口就这么将她提起来,孟追欢将李忧民鹰眼中所迸射出的每一丝寒光都看得一清二楚。
“孟追欢,你不会以为自己是什么清正贤良、秉公执法的直臣吗?是你跪在我面前像条狗一样说愿为我所用,是你叫嚷喧天说要革除积弊要改税法,更是你出的主意要将程文州险于众矢之的。”
“怎么如今却像个乌龟一般退缩不前、畏首畏尾了?”他逼着孟追欢直视着他锐利的眸子,“起来啊,小孟舍人起来攀龙附凤啊,怎么握住了龙的胡须,却站不住脚啊?”
孟追欢虽半个身子都被提了起来,但她却岿然不动,“臣只是觉得,圣人操控得了审案的官员,却堵不住后人众口悠悠。”
“后人众口悠悠?哈那朕便罚小孟舍人去史馆中静思己过,”李忧民松手将孟追欢放下,却仍旧直勾勾地看着她,“你去史馆中好生瞧一瞧,历朝历代变法失败的官员是怎么死的,商鞅是怎么被车裂的,桑弘羊是怎么被烹杀的,王安石是怎么郁郁而终的,看一看你如果还这样妇人之仁,接下来又会有什么下场!”
孟追欢俯首道,“臣领旨。”
随后她便被天子亲卫押送入史馆中的一方小屋严加看管了起来,并在房门之外上了锁。
孟追欢背对着门板抱住自己的膝盖,呆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烛火。
她正准备这么伏案睡过去的时候,却听门嘎吱一声,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影缓步入内。
“幸好圣人是将你关在史馆里,我还可以借着要送起居注,给你带点东西进来。”
白傲杀见孟追欢仍然不吭声,只自顾自地将包袱扯开,一件一件地从中取出些许物什,“这是被子,虽然如今天还热,但也不能合衣睡下;油灯蜡烛我拿了很多来,史馆背光,读书的时候别伤了眼睛;还有些巾帕、牙粉……”
孟追欢忽而转过头看着他道,“白三郎,你是要将郑忍耻和程文州逼死吗?”
“他们阻挠变法,不是该死吗?”白傲杀停住了收拾包袱的手,指着房门之外的竹简书轴,“小孟舍人,你出去看看这浩瀚如烟海的史书,哪一次变法不是血流成河,今天不痛打落水狗,明天他们就会将我俩置于死地!”
“这些卷轴,我已然读过了千遍万遍,”孟追欢直起身来,望着眼前暴怒的白傲杀,“我没读出什么变法就必须死人的道理,我只知道上下几千年,竟无一人是圣明君主!就连唐太宗,还不是错杀了张蕴古?”
“什么革除积弊,不过是参与到他们李家人的权力斗争而已。什么满朝文武,谁又不是他们李家人豢养的鹰犬爪牙?他们编织了一个忠君爱国、披肝沥胆的美梦,然后就让天下读书人为之身死魂销!”
孟追欢将眸中的泪水咽下,“今天被赐死的是郑忍耻、程文州,明日被腰斩的就是你白傲杀,我孟追欢!坐在龙椅上的人想杀便杀、想剐便剐,管你什么累世功勋,管你什么历代王侯!”
白傲杀嘴角勾起一抹嘲讽地笑意,他垂下头把住孟追欢的胳膊,“这又如何?历代君王竟无一人是明主又如何?小孟舍人可知道数十年苦读,一身学识却无处施展是什么滋味?小孟舍人可又知道遭人白眼、自荐为门客却被扫地出门是什么滋味?”
白傲杀的头越埋越低,“我竟浑忘了,小孟舍人出身名门望族,阿爷是诗人、姨母是贵妃,就算前半生庸碌浑噩,也能靠哭丧、靠门荫入朝为官;小孟舍人媚眼如丝、体态风骚,就算倚门卖笑,也能有皇子恩幸宠眷。小孟舍人如何知道,我们这些不要脸面、不择手段也要往上爬的人,是什么滋味?”
他手上力气颇大,把得孟追欢动弹不得,她大吼道,“你无耻!”
白傲杀在孟追欢居高临下如毒蛇吐信,“我一直都在等着青云直上的这一天,今天我终于等到了,哪怕日后身死魂销,我也甘愿!”
白傲杀将包袱留下,转身消失在史馆斑斑锈迹的门前,孟追欢轻叹一声,大鹏一日乘风起,他全然看不见地上的蝼蚁。
自白傲杀推门而去的那日后,孟追欢便开启了她在史馆中日日看卷轴、读起居注的百无聊赖生活。恍惚间她竟生出一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惬意。
这日却听门外嘎吱一声,她顺着史馆乌木门的重重光影看过去,竟然是李承珩。
孟追欢抱着大腿背过身去,她却不愿看他,“如何,你是特意来奚落我的吗?”
却听一众奴仆鱼贯而入,李承珩如个大爷似得坐到孟追欢旁边,“你们将这些半新不旧的物什都丢出去,换了我用惯的来,还有这扇快要锈掉的门,别碍着本王的眼。”
说罢李承珩以手撑头,望着孟追欢,“本王是来静思己过的,看不出来吗?”
孟追欢撇了撇嘴,“你思什么过?你也忤逆圣人了?”
“我杀了孟追风,杀了你的堂兄孟追风。”
孟追欢待那些搬东西得侍从皆离去,将门合上后,她搓了搓手上的锦帕,这才开口道,“是你弟弟告发的吗?”
李承珩摆了摆手,“你放心,他手下的官员只咬了我一个人。”
孟追欢抬眼看着眼前吊儿郎当的李承珩,“为何不将我攀扯出来?”
“我那日应过你,只做阳谋不做阴谋,欢娘我可守信?”
孟追欢将头转过去,“谁知道你又在心里盘算着些什么?”
孟追欢不忘补充道,“还有欢娘是你能叫的吗?”
李承珩挨着她坐在桌案前,探头望她,“那我该叫什么?孟八娘?栾侯?还是你有什么旁的名字?”
“不行不行通通不行。”
孟追欢刚想抱着桌案上的卷轴离去,便被李承珩拦住,“在看什么呢?欢娘?”
孟追欢瞪着李承珩,“汉书,外戚传。”
李承珩随手翻看着那泛黄的卷轴,“汉家青史巍巍,我猜这么多人,你最喜欢卫子夫。”
“怎么?”孟追欢嗤笑地看着李承珩,“是个女人便期望要长成你们男人所期待的贤良淑德又能歌善舞的模样吗?”
“谁说是因为这个,”李承珩看着孟追欢因久不见光,而白皙得透出血管的皮肤,“你欣赏的是汉武帝晚年昏聩,卫子夫之子刘据深陷巫蛊之祸时,卫子夫破釜沉舟、发兵起事的血性。”
孟追欢轻轻叹息道,“温柔和顺只是卫子夫的外表,她骨子里还是将门虎女的血性。”
李承珩用长满茧子的骨节扫过卷轴,他又挂上那副轻慢风流的模样,“那你呢,你猜汉史浩瀚,我最羡慕谁?”
孟追欢抱手转过头,“你都多大了,还天天猜猜猜的。”
“我最羡慕汉元帝。”
孟追欢还是忍不住开口,“他有什么好羡慕的,总不能是羡慕他有美人昭君?”
李承珩沉默了片刻,“我羡慕他的父亲是南园遗爱、故剑情深的汉宣帝,哪怕他的父亲从流落民间的刘病已成为中兴帝王刘询,但却从来没有放下过牵着他母亲的手。”
孟追欢心中似有一根琴弦在被人轻轻拨弄,“你阿娘……她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李承珩就着明灭的烛火将孟追欢脸上的一丝丝绒毛都看得真切,他轻轻开口道,“她是一个美丽温柔但是愚蠢的女人,她带着一腔的爱意嫁给了彼时还是泉州卖鱼佬的父亲,她为他补渔网、为他生孩子。”
“可就像世间每一个悔教夫君觅封侯的俗套故事一般,男子寄回的银两越来越多,但是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终于他娶了能为他带来兵马粮草的女人,抛弃了为他烧燃过大半青春的女人。他连见她最后一面都不肯,甚至在她临死前抢走了她的儿子。”
李承珩面色平静地寥寥几句便说完了他阿娘惨淡的一生,他抬眼看着因认真聆听而皱起眉头的孟追欢。
他以为她该是如他从前见过的所有的女人一般,听到他惨遭背叛的母亲、听到他朝三暮四的父亲,留下几滴清泪,再用女人独有似水的柔情,将他几十年来的郁郁不平填满。
可是孟追欢不同,她仍旧扬起她那高傲的眸子,凛然一笑,“所以呢,所以你便要将因父亲的忽视而失去的自尊从女人身上找回来,从女人可怜的眼泪与哭喊的咿嘤中得到满足,你养在后院的那些女人是不是都承担着这样的作用。”
孟追欢嗤笑一声,“李承珩,你好可怜啊。”
李承珩攥紧了手中的拳头,他知道自己只要手上一使力便可将眼前不知所谓、挑衅于他的女人掐死,可不知为何他还是将紧握的双手放下了。
他回望孟追欢一眼,他永远看不懂她,他那弟弟的情人。
第34章 :祝君长咏梦熊诗
史馆累累的书卷竹简将被禁足的时间拉得磨人又悠长。
起初女官们还许她和李承珩闲聊八卦打发时光,李承珩给她讲左拾遗宠妾灭妻、工部尚书和儿媳扒灰、太学博士私底下有异食癖爱吃木头;孟追欢便给李承珩讲高祖时期,昭媛如何变着花样争宠、淑妃怎么偷偷打别人的胎、高祖又是个抢别人老婆的混蛋……
当他俩终于八卦到高祖头上的时候,女官们终于忍不住了,还是将他俩一人一间分开关押了。
如今已然是孟追欢被关在史馆内的第四天,她从白日的第一声鸡鸣坐到入夜的打更,从记载上古时代的竹简翻到今时今日的起居注,她将头发抓脱了、眼睛熬红了。
终于听到那史馆的老旧木门嘎吱一声,渗进久违的日光来。
一眉目清秀、知书达礼的女官恭身行礼,“楚王、小孟舍人,元昭仪梦熊有兆、怀胎三月,圣人大喜,赦免你们二位。”
那女官还悄悄对孟追欢道,“圣人还赦免了郑相公与程大夫,允程大夫告老还乡,郑相公官复原职。”
孟追欢谢过那位女官后便出了史馆,她绕着台阶转了好几圈,伸了个懒腰,又猛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李承珩忙拉住因久坐而有些站不稳了的孟追欢,“还有个八卦,要不要听。”
孟追欢忙竖起耳朵,悄声道,“你展开说说。”
李承珩放低了声音,“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长安城中有姓李的一家,长子和老二的妻子偷情!”
孟追欢深吸一口气,手拉住李承珩的袖口,“这还不是什么大事儿?姓李,不会是皇族吧?哪一家哪一家?快告诉我。”
李承珩俯下身子,将孟追欢因为八卦而放大的瞳孔和挑起的眉毛都尽收眼底,他也学着孟追欢刚刚的模样伸了个懒腰,“下次再说吧!”
孟追欢在他身后大吼道,“八卦说一半,小心烂嘴啊!”
待李承珩走后,孟追欢却不急着离宫,而是对那刚刚传令的女官行了个插手礼后道,“某求见元昭仪。”
那女官微微一笑,莲步微抬,“昭仪娘娘已在仙居殿中静候小孟舍人。”
从前朝史馆至后宫仙居殿,一路上风响环佩、花迎金钗,树下的婢女拿了扇子扑着早秋的最后一只蝴蝶,合欢秋千上的宫妃闲说起红妆画眉之事,明明是秋日里却丝毫不见肃杀凄清。
元展眉就这么合眼仰躺在仙居殿前冰姿蕊绽的玉簪花丛前,洁白无暇的花瓣随微风而过,清新宜人。
秋老虎正盛,一宫装婢女正坐在榻边轻轻摇着羽扇,孟追欢嘘声,替了那婢女的位置,坐在元展眉榻前懒散地摇着。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元展眉才撑着脑袋醒转过来,“扇了多久了?”
“有一会儿了。”
元展眉挑眉笑道,“那就继续扇吧,难得你伺候我一回。”
“可要再睡一会?我怀孕的时候恨不得天天粘在床上。”
元展眉轻轻摇头,仍保持着撑下巴的动作,“你知道吗,我刚入宫做女官的时候完全想不通,宫里比外面吃得好、住得好,可为什么娘娘们写得宫词却是这般寂寥呢?”
孟追欢神色有些落寞,“她们大多都背负着家族的荣耀与长辈的期许入宫,天家雷霆雨露无常,得宠与失宠都在一念之间。”
元展眉掩嘴扑哧一笑,“这里是后宫,不是你们宦海沉浮的朝堂。她们没有你们读书人青云直上的抱负,也没有郁郁不得志的遗憾。”
“她们哀叹的都是自己,哀叹的是自己一眼就能望到头的人生,”元展眉将孟追欢的手拉起放到她的小腹上,这里平坦得没有一丝赘肉,孟追欢正感叹她怎么怀孕了还这般清瘦,却听元展眉低声开口道,“这里根本就没有孩子,欢娘,我需要你帮我。”
孟追欢直要被元展眉这句话惊得从榻上弹起,她忙敛住了神色,“你要我如何帮你?”
孟追欢在元展眉榻前踱着步,她看了看四下无人,又悄声道,“回去我便让人私下寻觅怀孕妇人,到时候婴儿一诞生,我便想法子运到宫中。”
元展眉握着羽扇摇了摇头。
孟追欢坚定道,“男人虽然比较显眼,但是想想办法,也是能运进来的!”
“哪有这么麻烦,”元展眉反握住孟追欢的手,“我会在中秋家宴时设法将这个孩子流掉,宫里面只有皇后生育过,我担心她看出来,届时要你将宇文氏拖住。”
孟追欢轻轻点了点头。
孟追欢领了李忧民的旨意,这几日都会去仙居殿排解元展眉孕中忧思,让元展眉安心养胎。
越发濒临中秋,她的心就越乱了,这一日她才陪元展眉午睡了半个时辰,刚从仙居殿中走出,便在廊下迎面撞上了陈尚微。
陈尚微袅娜娉婷,着了一身藕粉衫子,她身后的侍女抱了好些卷轴,想来是要问元展眉宫务之事。
孟追欢轻轻行礼,“昭仪娘娘仍在午睡,王妃若是不急,可在偏殿中候上片刻。”
陈尚微轻轻扬了扬下巴,她的侍女便入了殿,廊下徒留她与陈尚微二人。
孟追欢尴尬地搓着手帕,她从前与陈尚微很是不相熟,只能搭话道,“王妃这几日可是居于宫中?”
陈尚微拉着她到胡交椅上坐下,“昭仪有孕在身,皇后娘娘又不通这些繁杂琐事,只能召我入宫打理一二。”
孟追欢看着眼前踌躇犹豫的陈尚微,轻声道,“昭仪娘娘可是有话要问我?”
陈尚微已然红了耳朵,这才低声道,“国公夫人可觉得……他们李家男人……在那方面有点什么毛病?”
孟追欢猛地一拍大腿,看来楚王妃是与她同病相怜啊。
“我早就这么觉得了!爱胡思乱想、莫名其妙地生气、甚至狂躁起来还要咬人是不是?”孟追欢不忘补充道,“这病还有得治吗?”
陈尚微拧着眉头看了她一眼,“那倒不是这个……”
陈尚微的脸更加红了,凑到她耳边道,“他们李家男人……是不是在生育方面……有什么难言之隐啊?”
孟追欢仔细回想了一下,涨红了脸蛋,“应该没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