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d面露期待地看着二平,“她……哭了?”
二平摇摇头,“没有。”
“那她摔东西了?”
“也没有摔东西。”
李承d却觉得离奇了既没有哭有没有摔东西,那她还能做什么。
“她可有什么话带给我?”
二平认真想了想,“她说谢谢王爷您。”
李承d深吸一口气,“你有没有把本王的话带到,说要让她好好研读,今晚上我还要检查她的研读成果。”
二平转了转眼珠子,他哪敢说,孟娘子可是出了名的女纨绔,生起气来动手打他可怎么办。
“说了。”二平点了点头。
李承d又对着二平道,“她吃不惯王府里的厨子,午膳的时候,你去食肆里买些备孕妇人能吃的菜。”
二平垂下头,他怎么知道备孕妇人能吃什么菜,他又没有备孕过。
李承d今日未去军营,想到孟追欢正乖巧地坐在房中等他,他却眼前文书一字也看不下去了。
军医牛术尚未离去,临走前来李承d处请了个平安脉。
李承d将手放在了脉枕后,瞥了眼沉思的牛术,“牛大夫,你看看我身体可是有什么问题?”
牛术切了片刻的脉,他家王爷好像最近有些纵欲过度。
但转而他拱手道,“王爷身体康健,没有任何问题。”
李承d缓缓开口道,“那孟娘子呢,你昨日给她诊脉,她身体如何?”
牛术捋了捋胡须,“孟娘子脉搏有力均匀,虽有些气血不足,但也无大碍。”
“那你便给她开些补气血的药来吃。”
牛术却有些犯难,“孟娘子之症,更像是夏日间贪凉食多了生冷,调理一番就好……还有,避子药尽量要少吃。”
牛术见秦王脸色不善,忙说道,“用鱼鳔、羊肠也可避孕而不伤母体,王爷若是觉得此法不舒爽,臣也可制些避孕香囊来,总比含服药丸好。”
李承d愣神过了片刻才接受了牛术所说,“你是说――她在吃避子药?”
牛术点了点头。
“你先去替孟娘子开药吧。”
牛术离去后,李承d的手仍旧作把脉状搭在紫檀木桌案前,正盛的日光斜插进直棂窗打在他的背上,斑驳的光影将他高大挺拔的身影拉得扭曲佝偻,他以手指蘸茶水,在紫檀桌案前画着他再熟悉不过了的脸。
沙州一役溃亡后,他也是这么勾着身子,在敦煌供养石壁上描摹着。
他明知朱砂有毒却因朱砂所作之画经久不退,仍旧用朱砂制成正红色的颜料,画出她唇朱若丹、双颊似霞,画出她颈间的珊瑚璎珞串,画出她鲜活飘逸的石榴裙。
石窟壁画上的供养人头戴花冠、手持金莲、佛手莲口,可他的观音对他并不慈悲。
孟追欢却不知李承d已然发现了她吃避子丸一事,她也没察觉出来李承d送来避火图的有意羞辱。
她只觉得――这图也太好看了!
孟追欢出嫁的时候嫁得仓促,她的姨母薛观音全然一点避火图也没替她准备,在曲江小舟上的一夜,她完全是凭着一股意气进行自我领悟,婚后她自然也不可能从孔文质那个老古板的书架上找出这些东西。
孟追欢决定今晚就告诉李承d,她要把这几本书占为己有。
今日二平出门买午膳的时候,杨嚼蕊终于找到机会翻入她房中,她仔细叮嘱了杨嚼蕊放置避子丸的位置,又吩咐了她趁着厨房人多眼杂,偷偷用纸包着放一粒在碗碟底下。
却到了用晚膳时分,光明虾炙、箸头春、白龙G、御黄王母饭,明明全是她爱吃她却食不下咽,孟追欢将这些青白瓷碗的底部都看了一遍,却不见那药丸。
这时候,李承d站在背光处悠悠走到食案面前,将手慢慢展开,露出一粒黑色药丸,“欢娘,你是在找这个吗?”
第41章 :父子同室争长短
孟追欢伸出手,欲夺李承d手中的药丸,却被他将药丸攥在手中不放。
“欢娘,这是什么?”
孟追欢搓了搓手,她埋下头胡诌道,“十全大补丸,我觉得你有点虚,帮你补一下。”
“真的吗?”说罢李承d就拆开纸包,拿出这粒黑色的丸子,作势要塞在嘴里,“那我可就吃了。”
孟追花忙拦住他,“你别吃,这东西不能乱吃的。”
她见李承d面色不好,忙上前抱住他,“这是避子丸,阿d,这是我吃的避子丸。”
李承d彷若被抽干了气力,只剩下一具躯壳,勉强站在原地,他伸手将孟追欢放到他后腰后的手拿下来,“正好,我也不大喜欢小孩子。”
孟追欢却觉得有些奇怪,他不是常常翻墙去太极宫教阿新兵法和马吗?
可李承d的周身笼罩着一层说不上来的落寞,让孟追欢不愿开口询问。
二平端出一碗熬得黢黑的药汁放在桌案上,脱口而出的话被李承d打断,“这是避子汤,以后每天都要喝,不然没用。”
孟追欢捏着鼻子灌了大半碗,吃了两口蜜饯,才将嘴中的苦味止住,“还是吃药丸吧,这个每天喝也太难受了些。“
李承d端起那剩下的半碗药,捏着孟追欢的下巴就要往她的嘴巴里灌,“不喝的话,一不小心怀孕了怎么办?”
孟追欢被他灌得满眼都是泪花,她擦了擦嘴角的药渍,“李承d,你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李承d抬眼淡漠地看着她,“我不是说了吗,等怀了孕就可以出去了。”
孟追欢皱着眉看向他,“你才灌我喝了一整碗避子汤,这要等到猴年去?”
孟追欢见李承d不吭声,心中憋了一股无名怒火,她只觉得自己愿意吃避子丸是一回事,李承d灌她喝却又是另一回事。
孟追欢抱着胳膊站起身,换了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秦王似是看不清如今的局势,如今皇后娘娘已经离宫,宫中能照顾太上皇的唯有元昭仪一人,小儿身体孱弱,哪一日患了什么病也未可知?”
李承d双手撑在桌案上,脸上青筋暴起,“孟追欢,你威胁我,你拿孩子的命威胁我?”
“怎么能算威胁,不过是想和你谈一桩交易而已,”孟追欢将那只手伸到李承d面前,“秦王若是同意以明光军势力助李钦训登基,太上皇自然在太极宫中康健无恙。”
李承d嗤笑两声,终究是将手伸到了孟追欢掌中,他今日方知欲哭无泪是什么滋味,“这便是你想要的吗,从你带着孩子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就在筹谋着让李云珞重新登基这一天了吧。”
“是你们父子抢了云珞的东西,如今还回来,天经地义!”孟追欢却知道打一巴掌便要给一蜜枣的道理,“我与昭仪许诺秦王,待云珞重新登基后,王爷便是辅国大将军,掌天下兵马大权。”
“我应你,”李承d与她三击掌为誓,“我只有一个条件,弑父的事情我不会做。”
孟追欢皱起了眉头,“阿d,我不会逼你做这样的事。”
李承d却满眼都是戏谑嘲弄,“孟舍人,我们如今不过是朝廷政治盟友,何必叫得这么亲密。”
送走孟追欢后,李承d终究还是趁着夜色,入了浴堂殿面圣。
李忧民此时一身水汽,显然是刚刚沐浴过的模样,他由着小内侍替他擦拭着发梢上的水渍,“阿d,怎么这么晚了还进宫?”
李承d双膝跪地,脊背微弯,“圣人,欢娘的孩子没了。”
李忧民听到这话浑身一颤,跌坐在紫檀胡交椅上,他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双手扶着椅子沿,口中不知嗫嚅着什么,“为何会如此,为何会如此,我前日看她还身体颇为康健?”
李承d仰头看向李忧民,他从前竟不知父亲这样重视孺慕之情,“孩子生下来也会被圣人接入宫中抚养,生不生下来有什么区别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李忧民从胡交椅上勉强撑起来,他有些认不出眼前跪在他面前的儿子,他心中一震,“李承d,这孩子不会是你逼欢娘流掉得吧?”
李承d是第一次看到他冷心冷情的阿爷也会如此惊惧而悲伤,他突然有些嫉恨这个本就不存在的孩子,“是又如何?”
李忧民拖着湿发,一脚便踹在李承d的胸口,“李承d,虎毒不食子,人毒不堪亲!你有没有看我赐给你的那副画?这是你的孩子啊!”
“是吗,那我呢,我也是父母的孩子,可阿爷有关心过我吗?”
李承d望向眼前悲愤交加的李忧民,他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怦然碎地,“阿爷知不知道我不带辎重,取食于敌意味着什么?我一旦迷路,找不到突厥人营帐,我就会死在茫茫大漠中!我不穿重甲、多用奇袭又意味着什么?只要我输给突厥人一次,我就会命丧天山!”
李承d跪在地上向李忧民嘶吼着,他从前以为自己不在乎。
从小父亲远去就蕃,在长安城日日被骂杂种又如何,他照旧能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儿;在军营中不受重视,只能干些收拾尸体的杂碎活又如何,他照样能杀了无用的主帅孤身一人逃亡敦煌;永远被哥哥的军衔押一头又如何,他也能奇袭龙城、生擒哈丹巴特尔,打下别人打不赢的仗,擒住别人都捉不住的俘虏。
可是今日呢,他要将他的不平全部发泄出来,“我也是父母的孩子,我过去十几年来也是长安城中养尊处优、没有见过流血杀戮的五陵轻薄公子,可是父亲呢,非但不在乎我的死活,还要将我拼命打下的土地拱手送还给突厥人,只为换取一丝的喘息,好南下做为獐为枭的反贼!”
“逆子!”李忧民挥手便作势要打李承d,“我只当你今日是发了失心疯,你滚回你的封地给我好好反省。”
李承d对李忧民嗔目而视,“滚回封地?你才不会让我滚回封地呢,我现在对你不是还有用吗?圣人不需要我留在长安替你制衡鲜卑大族不是吗?”
“阿d,你为何要如此?”李忧民双眼全是红血丝,他看着眼前快要认不出的儿子,“我做这些都是为了谁?我不都是为了你和阿训吗?我不过是想留一个太平盛世给我的子孙!”
李承d陡然整个人落寞下去,他跪在地上久久不起,“阿爷,就算在你的治下,垂拱之年的大梁成为千古盛世,史书也不会记载我们家是顺位继承的。”
李忧民蹲在李承d的面前,他的双手搭在膝盖上微微颤抖,仿佛一夕间老了十岁。
“阿d,你回去吧。朕念在你失子之痛的份上,不罚你。”
李忧民看着自己儿子的背影,长久地失神,不知是为了没能来到世上的孙子,还是为了在他面前控诉嘶吼的儿子。
孟追欢却不知浴堂殿中父子的争锋,她这几日正愁着假孕之事不知该如何向李忧民解释,却又听宫里赐了许多温补的药品到她的府中,还吩咐了这几日让她在家中休养不必去谢恩,她便知道李承d已然上报了她小产之事。
孟追欢窝在府中只当是做个小月子。她阿爷却以为她是和李承d又吵架了,每天都想拉她出去或是参加诗会或是打马球排解苦闷。
“女儿,别窝在床上了,今日曲江池有谢九郎所办的诗会,全长安城的青年才俊都会去,你可要去看看?”孟白甫拿着帖子,对孟追欢探头道。
孟追欢撩起被子将头埋下,“我都是老姑娘了,看什么青年才俊?”
“上次我听你二婶说,你不是想重新找个赘婿,”他又坐在床榻前絮絮叨叨道,“我也觉得秦王不好,粗鄙不通诗赋,愚钝不读文章,你们小时候便玩不到一起去,如今又离散了这么多年,断了便断了吧。”
孟追欢仍旧埋着头不理他,孟白甫却自顾自道,“咱们挑一个家世寒微但是文采飞扬、才情横溢的男子做赘婿,不许他出去考科举做官,让他日日都在家里陪我女儿吟诗作对,不好吗?
孟追欢总算翻过身来,看着眼前絮叨的孟白甫,“我可不喜欢这样的,我看是你想找个这样的,回来日日陪你作诗吧?”
孟白甫瘪了瘪嘴,悄声道,“那要不我去西市买一个如李承d一样,半胡半汉、高大健壮的男人,放在你身边给你玩玩如何。”
他不忘补充道,“只要不成亲,一切都好说。”
孟追欢离奇道,“阿爷!这话你也说得出口?别人会议论咱们家的!”
“我才不在乎别人的议论,我只要我的女儿开心。”孟白甫放声吟道,“疏狂意气凌九霄,追欢逐笑须年少!欢娘不出去寻欢作乐,日日在床上吃了睡,睡了吃怎么行?”
孟追欢推了推孟白甫的腰,“阿爷,你莫管了,我日日在床上装病也不过是顺时局而为,来日我必要做腰金衣紫的三品宰辅,做日转九阶的治世之臣!”
“得了吧,你现在吃饭都要赤豆给你端到床前吃,”孟白甫拉住他女儿的手,他悠然道,“五品官便够了,何必参与到他们李家人的党争之中呢,像阿爷一般,在中书省写一写歌功颂德、辞藻华丽的文章,为封侯策勋、继位登基的诏书润润笔,盛世都需要我们这样的诗人来装点。”
孟追欢却将孟白甫的手甩开,“我志不在此,阿爷快出门去曲江池边做装点门面的诗人吧!”
“真不去?”
“真不去。”
自孟白甫走后,孟追欢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正在梦中会周公,迷迷糊糊间却听到一阵阵哭声。
赤茶竟着了白衣坐在她塌前,“娘子,快起来吧,阿郎他……在曲江池畔和别人斗诗,竟被气死了……”
第42章 :人间久别不成悲
孟白甫这些日子里都在忧心女儿,早已没有了吟诗作对的雅兴。只是上个月便接了帖子,他推拒不得,便只能往曲江赴宴。
此时已至深秋,曲江池边垂柳黄瘦。冷风一过,枯黄之叶便落在透澈的江水之上,着沿岸清远的箫声,随着层层涟漪在湖水中打着旋儿。
箫声逐流水,垂柳缠残阳。孟白甫虽早不在官场,却因素有文名,也被请到了上首。
崔九郎对众人道,“如今已至深秋,我府中培植了各色菊花置于席间,我们便效仿五柳先生作些诗来,既要颂扬这菊花的脱俗之姿,又要写出深秋的萧索之景。今日孟公既在,由他品评再好不过了。”
孟白甫却觉得这崔九郎果然是只会附庸风雅。写菊花便只知隐逸、写秋日便只知悲切、却不知诗文中所写之景不过是情的附庸。明明是最俗不可耐之人,还非要写出几首酸诗来卖弄。
孟白甫朝着崔九郎遥遥举起酒杯后,便听着这些人牵强附会的诗文。
他听了好几首后之在心中感叹道,他们只知道陶渊明是古今隐逸诗人之宗,却不知陶渊明身怀才华却被命运玩弄。
这时候却见一已然喝得颤颤巍巍的书生举杯站起,这人一脸无赖痞子模样,对着孟白甫摆摆手道,“我可不、什么隐逸之姿,什么秋景萧瑟、什么五柳先生。”
孟白甫饮尽杯中的剑南春后道,“敢于承认自己不懂,已然超过这席上的一大半人了。”
“我却得了一首诗,想邀孟公品评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