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氏中在朝为官的人也一齐出列,其中官位最显得却是崔玉珍的六叔崔怀英,乃国子学五经博士,崔怀英忙上前跪下,“圣人,此番完全是污蔑,分明是此不孝女做出红杏出墙的丑事,将孟公气死了,与臣家中毫无干系!”
孟追欢却作疑惑状,她哭天抢地道,“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崔博士一个读书人怎么张口便辱我清誉,你说我红杏出墙,那你说说我的情郎是谁啊?”
崔怀英看了看圣人愠怒的神色,他怎敢在圣人面前告他儿子的状。
他忙转过话头道,“圣人,当日大理寺评事崔玉全已然断过此案,孟白甫完全是被这桩丑事气死的!”
“够了!”李忧民一声暴和,作为丑事当事人的爹,他脸上也有些许挂不住,“你们怎可像个长舌妇一般在紫宸殿中议论这些家中阴私事儿?小孟舍人,你可还有什么其他证据?”
“臣有铁证!自今年四月起,崔氏便有大笔不明银钱进账,这些银钱都是民女的大伯二伯赠与崔氏的,可见他们筹谋杀害臣女的父亲已久。臣请求圣人查崔氏从四月份到如今的账!”
崔怀英被吓得出了一声冷汗,他与孟家大房二房勾结定然是假,但这帐目却是一定不能让圣人查的。
“臣家中绝无与孟家人勾结暗害孟公啊,臣家中支系繁杂,账目杂乱,查孟家大房二房亦可知孟舍人说得是真是假!”
“查我们家的帐?”孟白檠冷哼一声,他自问未与崔氏勾结,怎可能让这么大一个帽子扣下来,“圣人,这崔氏分明心里有鬼,他们家的账目定然和我五弟被害之事有关,臣请求查他崔氏之账!”
“你们两家都别想逃,”李忧民呵斥道,“刑部侍郎张冠清,你便领着刑部、大理寺、御史台的人,现在就将崔氏、孟氏的账本带入宫中,崔孟两家的官员全部幽禁,账目查完前不得出!”
孟追欢也被遮着眼睛,带入了不知何处的房间看管起来,她昨日写诉状写到了三更天,又一早起来告御状,早已哈欠连天,她便在床榻处缩着身子合衣睡了。
这帐一查便查到了五日之后,孟追欢睡得昏天黑地日月不分。许久不见日光,她面色惨白,小内侍这才宣她入了紫宸殿中。
她的叔伯、崔氏的族老、三司的官员,乌泱泱跪了一地。
孟追欢却自觉地跪在了最前面,今日便是她的起复之日。
刑部侍郎张冠清道,“崔氏的账册,自今年四月起,确实有大笔不明银钱进账。”
崔家的人脸色刷白,他们都知道那钱是如何来的,只是吃女儿家绝户之事怎可宣之于口,崔怀英便只能辩白道,“这笔钱不是孟家给的,圣人,只消对一下孟氏的账册便知。”
张冠清却再次说道,“臣去孟家时,孟白檠的妻子张氏正在烧账本,臣虽救下一些,可今年四月份后的,已然燃烧怠尽。”
孟追欢在心底轻笑两声,不愧是她见了官差便被吓破胆子的二婶。
崔怀英跌坐在地,那岂不是死无对证,他只能承认道,“圣人,那些进账的银钱,是我家侄女三娘立了女户后做胭脂生意挣了钱后补贴我们家的,圣人可传三娘入宫对峙。”
“朕怎么听着有些不对,你们崔氏也是世家大族,怎么还需要女儿出门去做生意补贴本家,帐中这些银钱往来,每月都有千两之数,”李忧民冷笑两声,“崔博士,你们不会是在吃女郎的绝户吧?”
崔怀英忙伸手拭去额头上的汗珠,他越说越心虚,“没有没有,这都是三娘她自愿给的……”
过了不久,刑部的人将崔玉珍带入殿中,她着了一袭千山翠八宝纹的大袖衫,一阵桃香扑鼻而来,崔玉珍盈盈拜倒在李忧民座前。
崔怀英忙扑上前,对着崔玉珍恳切道,“三娘,快和圣人说,你做胭脂生意是为了贴补家里,你每月都要给家里千百两银子――”
崔玉珍却愣神道,“六叔,你在说什么啊?我做得都是小本生意,哪有那么多钱啊?”
崔玉珍对着李忧民拜手道,“圣人明鉴,民女的叔叔伯伯都是要乘仙而去的清净上士,怎么会要女儿家的脂粉钱呢?也断然做不出吃女郎绝户这样的事来!”
崔怀英大吼一声道,“珍娘,你再想一想,是我们逼着你嫁人换聘礼,我们还克扣了你的嫁妆,你立了女户做胭脂生意挣了钱后,我们还常常上门找你要钱,你若不给钱,我们便威胁你让嫁人,你不记得了吗?
崔玉珍却睁着眼睛奇道,“六叔,你素日里钻研道学、炼丹烧汞,是清风闲月、傲气凌虚之人,怎能将钱不钱的挂在嘴边上呢?”
“六叔你放心,便是要打我的板子,我也不会说一句你的不是,辱没了你的名声的!”崔玉珍对着李忧民磕头道,“圣人明鉴――我六叔从没拿过我崔玉珍一分钱!”
崔怀英跌坐在地上,那蓄了好些时日的胡须也被捋掉了好几根。
李忧民暴怒道,“崔博士,这么看,你们崔氏还当真是收了孟家两房的钱,谋害孟公,欲夺小孟舍人钱财啊!”
侍立在一旁的长孙腹剑却生怕崔怀英死到临头将他咬出,他忙上前拱手道,“臣以为,此事没有这么简单。”
孟追欢抬眼看向长孙腹剑,她还生怕这位大理寺少卿不开口呢。
长孙腹剑拱手道,“依照梁律,孟娘子为在室女,只能分得男子聘财的一半作为置办嫁妆之赀。其余的则由兄弟按照亲疏远近平分。臣以为孟氏大房二房不必做与崔氏勾结谋害兄弟的事情,亦可获得孟氏五房之财。”
孟追欢解释道,“长孙少卿却不知,我家中情况有所不同。我母亲早逝,只留下一女,我阿爷便为我招赘婿承嗣血脉。若他们不在我阿爷死后强立我堂兄孟追云为我阿爷嗣子,田产宅院都该由我继承才对。”
长孙腹剑对着圣人拜手道,“可臣却记得,孟娘子的夫君孔文质已薨,所生之子孟祚新早夭,孟娘子家中已然没有可承袭血脉的男子。”
“孟家大房、二房杀弟求财之说站不住脚!”
孟追欢深吸一口气道,“长孙少卿也是在万年县断罪断了十几年的县令,也该知察狱之官,先要验明证信,再审其辞理。怎得长孙少卿不顾崔氏账本中证据确凿,却审上犯人的心了,却不知人心叵测,最是贪得无厌!”
“这么看,小孟舍人是熟读梁律了,”长孙腹剑的眼神如利刃一般刮过孟追欢,“小孟舍人告大功
古人按照治丧时所穿的丧服等级来区分亲疏远近,也就是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叔伯对于已嫁女,就是大功之亲。
尊长,是十恶中的不睦,虽得实,仍要徒一年半,不得赎
十恶之罪,不得交赎铜抵罪。
!”
孟追欢刚想叩首,却听一阵脚步声从殿外袭来,那是孟追欢最为熟悉的声音,曾夜夜在她耳边厮磨,“她在八议
八议:八类权贵人物犯罪以后,“大罪必议,小罪必赦”,享受特殊优待,司法机关不得擅做处理的制度。“八议”为:一议亲,二议故,三议贤,四议能,五议功,六议贵,七议勤,八议宾。
之内,我看谁敢关她!”
第46章 :刑罚不可弛于国
“圣人,我与孟娘子在永隆六年行过婚仪,她是儿子的妻子,是八议之亲,还望圣人从轻发落。”李承d的声音在空落的浴堂殿中回荡,他拉开衣摆跪倒在孟追欢的身侧。
李承d这一举让李忧民脸热,他当然知道自己儿子做出来的丑事,但他就是装也要装做不知道,不能让大臣看他们老李家的笑话。
“你们既已结为夫妇,那朕――”
李忧民后面的话却被长孙腹剑质问堵在口中,“臣敢问秦王,秦王事何时何地成的亲,可有父母之命,可有行媒之人?若无,则谓之私奔!”
长孙腹剑嗤笑一声道,“聘则为妻,奔则为妾,父母国人皆贱之!
出自礼记
”
长孙腹剑复而拜手道,“圣人,孟氏女居夫丧嫁人,秦王明知其居丧仍旧与之结为夫妇,如此不伦之事,不罚不足以服众!”
李承d被长孙腹剑气得浑身发颤,他长吁一口气道,“阿爷,是我强迫她居丧嫁人,你要罚,罚我一人便是。”
“够了!”李忧民将手中的佛珠一摔,“秦王与孟氏女居丧嫁娶是朕的家事,朕也在他们的五服之内,朕也知情,你要不要将朕一并关到大理寺去!”
李忧民见长孙腹剑止了声息,他却不打算放过这一干人等,“张冠清!你们此次查帐,可还发现了些什么?”
张冠清出列道,“回圣人,臣发现,不论是孟家还是崔氏,均在万年一县有大量田产,尤其是崔氏,数量之巨,令人咋舌。”
崔怀英忙跪上前道,“圣人,这些田产都是万年县变法之时臣等购入的,不存在强占民田之事。”
孟追欢笑道,“圣人,臣与客明府定下买卖田产需由官府过契并交税之法,若真如崔博士所言,都是变法之时购入,必定在万年县县廨有迹可查。”
“是你故意做局陷害我家!”崔怀英骤然听得此话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扑倒在李忧民身前,“圣人,她与我府中三娘交好,她扬言只要我们准许三娘立了女户,便让我们吃下更多的地,收契税也唯独不收你们家……她分明是做局构陷我们!”
孟追欢却奇道,“崔博士说得,那时候我与你崔氏无冤无仇,为何要害你?你都说了我与崔三娘交好,怎么会害她的家人呢?”
“蛇蝎女人,肮脏淫妇!”被气得神智不清的崔怀英便要上前打她,却被李承d格挡在前一脚踹开。
“崔怀英,你怎可在朝堂中口出狂言!”李忧民喝道,“李承d,你现在就拿着我的手令去万年县廨调记档。”
“若是崔氏强占民田,脱逃赋税之事属实――”李忧民甩了甩佛珠,“不必回来复命了,直接带着明光军,去把崔家给抄了。”
“儿子领命。”李承d拜手后便出了殿门。
崔氏与孟氏一干人等还欲哭着上前求情,也被侍卫拖了出去。
须臾间,殿中便只剩下李忧民与孟追欢君臣二人。
李忧民提靴上前,躬身看向仍旧俯趴在地上的孟追欢,“欢娘,你是熟读律令之人,不知道子告尊长要受徒刑吗?”
“臣不怕。”
“是觉得可以交赎铜抵罪,还是觉得反正阿d出来救你?”
孟追欢仰头道,“臣以为,臣献给圣人这样一份大礼,圣人会庇护臣的。”
李忧民轻笑道,“什么礼物?在满朝文武前戳破朕的儿子做得丑事?”
“臣献第一礼,拔除崔氏庙堂之势,警醒朝中侵田欺民之家。”
“臣献第二礼,孟氏男丁永不入朝,阿训从此再无外戚之虞。”
“臣献第三礼,圣人要一把直之无前,运之无旁的好剑,臣愿做天子之剑。”
李忧民抚掌笑道,“小孟舍人,朕知道你丧父心中悲痛,本该丁忧在家守制,可朝中无人,朕也只能夺情起复小孟舍人了。”
孟追欢跪倒在地,恭顺贴地,“臣领命。”
李忧民坐回到龙椅上,他撑着脑袋道,“小孟舍人既然向朕献了这样一份大礼,朕也赐小孟舍人一份,小孟舍人想要什么赏赐?”
孟追欢轻声道,“臣的侄子侄女与此事无关,还望圣人不要波及小辈。”
“这是自然,朕总不能让阿训的外祖家全都成了罪臣。”李忧民拨弄拨弄佛珠后道,“还想要什么?”
孟追欢叩首道,“臣想亲手杀了长孙腹剑。”
李忧民眯了眯眼睛,“朕从前记得,小孟舍人笃信律法,无证不定罪,连程文州、郑忍耻这样的政敌都能求情,怎么轮到长孙少卿,却非要杀了他?”
“臣不愿杀无辜之人,可长孙腹剑他不无辜。”
孟追欢长吁一口气后道,“臣自五岁启蒙以来,便在崇文馆中听师傅讲律令,说‘轻刑明威,大礼崇敬’
出自《唐律疏议》
,可这世上有些恶人精于谋算,穷尽律令也杀不了他。若不能以刑止刑,臣便只能以杀止杀!”
“朕准你亲手杀了长孙腹剑。”李忧民抬起他那双鹰眼,望向面露凶光的孟追欢,“崔氏占田过限,焉知没有长孙腹剑做万年县县令之时包庇的缘故,他入狱受审时,你若想结果了他,便让张侍郎带你过去。”
“臣谢恩。”
几日后,孟追欢领了李忧民的密旨,便去刑部见了刑部侍郎张冠清。
张冠清此时正在狱中拷打犯人,他身上不染一丝血迹,却还是沾了些腥味,铁门之内处处都是惨叫,孟追欢忍不住皱了皱眉。
张冠清在长安中素有“美须髯、活阎王”之名,他的胡须迎风微动,对着孟追欢道,“孟娘子可是吓着了?”
孟追欢轻轻摇了摇头,“我朝已无动辄砍手砍脚、刺字割鼻的肉刑,比之前朝,已算得上是恤刑慎杀了。”
张冠清笑道,“孟娘子这样通晓律令之人,圣人竟不让娘子入刑部或是大理寺?”
“张侍郎不觉得律法是这世上最简单的东西吗,不似诗文需要天赋,不似兵法需要演练。律法的每一字一句都已然书定,只要翻开,便知有罪无罪,该处何刑,”孟追欢长吁一口气,“可就算是这样,律法依旧不能平尽天下不公。”
孟追欢看向满身血腥却走得浑身自在的张冠清,“张侍郎不会难过吗,发现自己这么多年所学,不过是虚妄的那一刻。”
“这说明孟娘子学律还没有学到家啊,”张冠清轻笑了笑,“等孟娘子来刑部上两天值便知道,普天之下,最不将梁律放在眼里的,便是我们这些熟读律法的官员。”
张冠清将孟追欢引入了刑部牢狱的最深处,此处修造在地下,昏暗不见天日,又巷道狭窄,水声淅沥,却不知是渗水还是在滴血。
孟追欢向狱卒要了一碗烈酒,将随身携带的药瓶倒了进去,紫色小花连枝带根的碎屑便霎时充盈酒盏。
长孙腹剑显然才刚刚受过鞭刑,雪白的单衣上血迹纵横。孟追欢将那盏酒放在地上,她也不嫌这里说不定刚被鼠虫爬过,直接席地坐在长孙腹剑对面,“加了铁线莲的酒,长孙少卿不尝尝吗?”
长孙腹剑却不看那酒盏一眼,他的眼底浑浊得似是蒙了一层雾气,“你知道了?”
“我不比长孙少卿会审犯人,但我有一个优点,我相信仵作。”
长孙腹剑对着孟追欢怒目而视,“你这样靠卖弄情色与口舌上位的女人,也配定我的罪?”
“我是不配定你的罪,”孟追欢仰头看向他,“我居丧嫁娶,是不义,该徒三年;我擅告尊长,是不睦,该徒一年半;我陷害自己的伯叔至流放,是恶逆,该斩;我设局杀崔氏八口,是不道,该斩;我离朝叛国,图位卖忠,和反贼的儿子媾和,是谋叛,该斩。”
“十恶我便犯了五恶,该受大辟之刑,生生世世入十八层地狱不得超脱,”孟追欢双掌合十对天上一拜,“但唯独我杀你是为父报仇雪恨,神仙在上也会原谅我的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