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d是丧葬队的?他的挽歌可唱得不好。”
刘七郎继续说道,“是啊,韩王李云珈为了羞辱王爷,将他分到了丧葬队中,他那时候日日便和我们一起挖坑埋尸,可沙州一役,却只有我和王爷两个丧葬队的逃了出来。”
孟追欢想起旧事,神色有些不自然,“你们是……逃到了敦煌是吗?”
“是啊,我们在鸣沙山中,被一权贵的仆人所救,他以为我们是来为供养石窟作画的画师,便给了我们好些银钱和吃食,我和王爷这才活了下来,我不善作画,我便出去为王爷寻找和采买作画所用的矿石,再研磨成颜料,我的那份,也是王爷为我画的。”
于三郎拍拍刘七郎的肩膀,他调侃道,“你和王爷这样出生入死的交情,竟没封你个校尉当当?”
“我又没什么上马杀敌的本事,在丧葬队中吹拉弹唱不好吗?”
过了半晌孟追欢这才开口,“他在石窟中,可有说他画得是谁吗?”
“多少年前的事,我哪里还记得?”刘三郎的声音钻到孟追欢耳中,“王爷似乎说,他画得是他的观音。”
第50章 :汉恩自浅胡恩深
行军之路的苦楚大大出乎孟追欢的意料,长途奔袭让她背后的汗水濡湿棉衣,越往北走便越苦寒的天气让她的脚穿了厚靴仍旧冻得发麻,塞外的风沙与胡笳都让她越发思念长安。
孟追欢好像走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属于宁远将军李承d的世界,一个没有繁花疏柳、诗文长歌、爱恨情愁的世界,这里胡风浩浩、@鼓喧哗,春风过关而不入、大雁徘徊而南飞。
周清烈命令大军驻扎在陇右道伊州城郭之外,孟追欢还未走到中军营帐,便听帐中一阵拍案之声。
李承d双手撑着桌案向孟追欢道,“在这里驻扎一个月?再拖下去,扎那都要打到沙州了!”
周清烈却不回他,转而向着孟追欢道,“第二批粮草走到哪里了?”
孟追欢将户部传来的密信放到周清烈的桌案上,“快到凉州了,算上现在的,吃上三个月没有问题。”
李承d面色焦急道,“周老将军,我只要明光军两千精锐,我与宇文将军一同,先去夜探一趟扎那的人马。”
“宇文飞熊如今是伊州的守将,无人攻城他不得擅出,”周清烈甚至不忘提点一番李承d,“在我营中,若是发生欺辱忠臣遗孀的事,我只会依照军法处置。”
李承d青筋暴起,对周清烈怒目而视,“周清烈,你什么意思?”
周清烈对着他的副将道,“明光军李统帅藐视主帅、不服军令,打二十军棍。”
旁边的侍卫面面相觑,终究还是将李承d押了下去,在营帐外打得啪啪作响。
孟追欢搬了胡凳来,看着李承d挨完二十军棍后,才跟着杨吹花将李承d扶回了明光军营帐。
李承d似是很不好意思见到她,趴在榻上将头埋在被子中不理她。
牛术火急火燎地背着药箱从帐外赶来,一进来便要扒李承d的裤子,孟追欢不自然地将脸转了过去。
“怎么打得这么重,”牛术将金疮药取出,递给孟追欢让她来抹,“王爷你也不知道叫两声,那行刑的人也不会下这么重的手了。”
孟追欢握着药瓶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半虚着眼睛往那伤口上胡乱敷着。
杨吹花小声对牛柳嘀咕道,“孟娘子在旁边看着行刑,王爷就算被打死,都不会叫一声的。”
李承d趴着也不忘呵斥杨吹花道,“在说什么呢?”
“说王爷你有骨气,竟真挨那个疯子二十军棍。”杨吹花撇了撇嘴。
“他是主帅,军令如山啊,”李承d企图拉上裤子却被疼得直吸凉气,“他的疯病是不是没治好啊,我说就该让那日苏把那个巫医带上。”
“周将军他不是疯子,”孟追欢悄声道,“你现在被打了,一时半会儿马也不能骑,就别想着奇袭扎那的事儿了。”
“欢娘,你不知兵法如棋法,一怕贪心、二怕露怯,”李承d虽疼得厉害但仍旧站起身来,“周清烈七十了,他已经不是那个提着陌刀就能在敌营中三进三出的少年英豪了。你说――他会不会是怕了?”
“我虽不懂兵法,但我知道神龟虽寿,壮心不已的道理,你阿爷若不是相信周将军,也不会让他做主帅。”
“不说这个了,”孟追欢转开话头道,“你和胡其泰、扎那交过手没有,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李承d认真掰扯道,“扎那倒是颇有几分勇武,他麾下有八百军士,都擅用弯刀快马,冲入敌中横砍,不见尸身不回头。”
“至于胡其泰,这人的骑术差得能将他父亲羞死,一个只能拉四力之弓的人,也能做突厥的可汗吗?”李承d轻笑了三声,“哈丹,枉你骁勇一世,竟生出这么个儿子。”
李承d捏住孟追欢的手,“我们待将扎那收拾了之后,取胡其泰首级不在话下。”
孟追欢将手抽出,“屁股都开花了还取别人首级,你先将伤养好再说。”
明光军、擒虎军、丹帜军、乌锤军四军得了周清烈的军令,均驻扎在伊州城郭之外,孟追欢去了城中,将仍旧残存着的南周末年有关杨微兰的地方志都找了出来。
地方志洋洋洒洒几百字,或褒扬她高贵的出身,或称颂她和亲的义举,或穷尽笔墨书写她的美丽,或长篇累牍抄录她的贤德,只是却看不出她究竟是个什么人来。
直到孟追欢走访到城中一个随杨微兰和亲的队伍而来,最后嫁给伊州波斯商人的老妪,终是得了一条有用的消息――孟追欢的祖母王静熙,竟然做过城阳公主杨微兰的伴读。
她立马修书一封往长安去,就算是快马加鞭,一去一回也要一个月。
可这一个多月中,李承d屁股上的伤已然大好,周清烈不是在城外排演军法,便是在伊州巡城,丝毫没有让李承d出兵之意。
孟追欢自知自己不过小小粮草官,影响不了排兵布阵,便只管着粮草这一亩三分地,由着李承d、李承珩、赵冲、陈定国在主帐中吵得急头白脸。
孟追欢取下祖母所寄回的信件,信中先是说了她的侄子侄女如今都已经安顿好,她堂姐孟追月和离后带回来了一个女儿,改名叫孟祚雪上了族谱,已经开始启蒙了,又将家中的侄子侄女、大事小事都说了一遍。
有关杨微兰的只有短短一句话――她是这世上最薄情寡义、最自私自利的人,圣人让你杀她那你便杀吧。
孟追欢未与她祖母回信,只是将这封信放在烛台上烧掉了。
在李承d恨不得偷了虎符自己出兵迎敌的这日,胡其泰的使者终于来到了帐前。
那是个满面雀斑却身姿挺拔的中年女子,持符节只带了两三人马便站在伊州城门之前,她标准的汉话暴露了她自长安而来,“突厥使者,求见周清烈将军!”
周清烈很快便着人设宴款待了这名中年女子,她自称宝音图,是突厥可汗胡其泰的使者,她坐于上首,不卑不亢地向营帐中众将领敬酒。
宝音图聊草原风光旖旎,说青毡帐中胡曲,道走马逐羊射雕,就是不说胡其泰和扎那之事。
突然宝音图看见了坐在李承d旁边的粮草官孟追欢,她盯得热切火热,将孟追欢看得心里发毛,她只能开口对宝音图解释道,“我也是女子。”
“我知道,”宝音图突然愣神道,“你是太原王氏的人?”
孟追欢摇摇头,她已然猜出了这名女子的身份,但从信中来看,她的祖母与她颇有几分龃龉,她不想认。
却听李承d已然喝得有几分薄醉了,他向宝音图解释道,“这是我的妻子孟氏,她是军中粮草官。她的祖母倒是出自太原王氏。”
孟追欢在桌下狠狠掐了李承d一把,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男人。
她说不出话来,只能对着宝音图微笑饮酒。
“你是王静熙的孙女?”宝音图总算是将今日装了半天的有礼有节的面具撕下,出言不逊道,“她给那迂腐书生生了那么多孩子,她现在一定很老吧?”
孟追欢抬眼看向宝音图,宝音图明明和祖母是同一辈的人,塞外的风沙没能折损她的桃李容颜,可是抚育过三子五女的祖母,却让霜雪爬上了她的白发。
孟追欢轻轻一笑,“我的祖母养尊处优、容颜如昨。”
“你是她哪个儿子的女儿?”宝音图扣着脑袋想了想,竟露出一二分少女的情态,“估计是老五的,她说她的小儿子是个大诗人,还娶了贵妃的妹妹,生了一个多乖巧可爱的孙女……这有什么了不起的!”
李承d却听到她这么说心里一紧,她一个前朝公主,这是在长安安插了多少探子,才能将她们家的事知道得如此详细。
宝音图又举起酒杯与孟追欢碰杯道,“你不是诗人的女儿吗,昭君出塞的诗会吟吗?”
“我吟不了,”孟追欢对着宝音图笑了笑,“我觉得那些诗人,写得不好。”
宝音图抄起酒壶就坐在孟追欢前面的桌案上,她捏住孟追欢的下巴,仔细端详着,“为什么不好?”
“因为我觉得,弹看飞鸿劝胡酒
出自王安石《明妃曲》
,”孟追欢倒上一杯酒递给宝音图,“在那些士大夫的眼里,和亲的女子,或是该在失意中蹉跎半生,或是干脆该在失身前投河自尽。他们那短促的见识让他们想不到,一个异族女子,在草原上也有自己的史诗。”
“这些在草原上放羊的人,父死嫁子、兄死嫁弟,人像牲口一样在毡帐中爬来爬去,”宝音图接过她递来的酒一饮而尽,在孟追欢与李承d之间来回扫视着,“我忘了,你也是寡妇二嫁,照夜白,你这样的人估计也不管什么伦理纲常。”
若是别人在李承d面前说这些话,他定然要一拳头挥过去。可偏偏这人是突厥使臣,李承d掐了掐自己的虎口,心中默念三声“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孟追欢伸手挡住欲发怒的李承d,她抬眼望向宝音图,“城阳公主,你今日来我军帐中,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城阳公主,好久远的名字,亡国的公主也是公主吗?”宝音图摊开手道,“我今日自然是代表大汗来和谈的啊,我只带了两个随从,还不能看出我的诚意吗?”
陈定国呵斥道,“你既然知道你是亡国公主,还敢只身入我梁军帐中?喊胡其泰来,这件事我们要和他谈!”
“我夫君身体不好,在毡帐中养病,”宝音图说罢便轻轻笑了笑,“陈将军这么想见我夫君,直接带着人马出去找不就好了,小心些别在大漠里迷路了。”
李承d听得她的调笑,不由笑出了声,陈定国也因为自己时常迷路之事,有些羞恼,重新坐回去瞪着宝音图。
周清烈举起酒杯上前道,“城阳公主,可汗的条件是什么?”
宝音图环顾四周道,“我们一同出兵,打杀叛贼扎那,将那群契丹人赶回他们的老巢。事成后,我们突厥奉大梁皇帝陛下为天可汗,每年两次往长安朝贡贸易,开启边境互市,签订三十年互不侵犯协定。”
陈定国不屑地笑了笑,“波斯有宝石、林邑有象牙,你们有什么?羊皮和草料吗?”
“我们有马,有你们中原人费尽心思都想得到的高头大马。”
宝音图突然望向赵冲,赵冲人称矮子将军,哪里都好就是身高只有五尺,时常因这事被人耻笑。
“我们每年都会向大梁纳贡三百匹种马、三百匹牝马、以及你们梁朝皇帝想要的天山汗血之马,”她对着赵冲眯了眯眼睛,“你们用它们杂交也好,配种也好,以后就不用骑中原的矮脚马了。”
“嘲讽我干什么?”赵冲突然开口道,“我从来都是主和派的!”
李承珩对着周清烈拜手道,“主帅,此事恐怕还是要向长安去信一封……”
周清烈敬了宝音图一杯酒,“城阳公主,我们应你。”
“我的条件还没说完呢,”宝音图提步上前,对着李承d的方向一指,“照夜白,要去我的夫君墓前――祭拜他。”
不等众人发话,宝音图又道,“别误会,我的上一个夫君。”
第51章 :君看江上英雄冢
孟追欢本想劝一劝李承d,给谁上坟不是上呢,给你爹也是上,给别人的爹也是上,人生自古以来就是一场盛大的上坟。
却不想李承d竟还未等孟追欢劝,就点了点头。
宝音图听到其条件达成后,就拜别了梁军诸位将领,“我们可汗见惯了中原人的手腕,明日只让我带两位将军、五千士兵回毡帐商讨和谈细节。待我传回消息后,自会有我军将领带手下骑兵来和诸位会和,带诸位去大漠中寻扎那与契丹人的驻扎之所。”
周清烈点点头,着人将宝音图送出梁军营帐之外。
孟追欢敲了敲额角,“看她提的条件,明日秦王肯定要随城阳公主回去见胡其泰了。”
周清烈长吁一口气后道,“胡其泰怕得是我们卸磨杀驴,将他弟弟擒住后,明光军再回帐杀他个突袭。”
“诸位有谁愿意和我一同去会会胡其泰。”李承d话是说的诸位,却是看向了赵冲。赵冲在夺嫡之争中立,又是主和派,他最为合适不过了。
“我和你去。”李承珩拍了拍桌案,“明光军轻骑兵三千、乌锤军重甲军两千,我们去大漠中寻胡其泰的主帐。”
李承d挑了挑眉,“怎么,我一个人去给哈丹巴特尔上坟还不够,我们两个都要去认他做阿爷吗?”
李承珩却说道,“我是不放心你一个人去和胡其泰和谈,你暴脾气起来将他的主帐给抄了,我们到哪里收岁贡?”
周清烈思索良久后还是道,“就照楚王说得办吧,明光军剩余的骑兵交给宇文将军统帅,乌锤军余下的军士交由陈定国。”
从营帐中出来后,趁着夜幕降临、万籁寂静,孟追欢悄悄在袍子下牵住李承d的手,“哭丧这种事,我还是和你一起去吧。”
“欢娘……你不怕死吗?”月光下李承d半胡半汉面庞越发显得清俊,他俯下身将温热的呼吸喷在孟追欢颈间,他眷恋地抚摸过孟追欢的发丝,“欢娘,你还是和我阿娘一同留在伊州吧,我阿娘在马背上长大,行军数十年,必要时能护住你的性命……再说了,你要是死了谁给我烧纸啊?”
“我怕死,但是我更怕……在朝廷变成无用之人。”孟追欢将脸埋入李承d的胸膛,“阿d,你就让我陪着你吧。”
李承d抚了抚孟追欢柔顺的发丝,“我知道欢娘爱我爱到要和我死生契阔了。”
孟追欢猛瞪了他一眼,他明知道自己不是这个意思。
“但就是不行。”李承d还是纵马将她带回了伊州城中。
孟追欢素来是不将李承d的话放在眼中的,她找杨嚼蕊要了一套明光军的服制,等她混到了突厥毡帐中,李承d也拿她没什么办法。
孟追欢往自己的脸上特地抹了不少的灰,又将胸口缠上,套上两当甲,藏在杨嚼蕊统率的军士中,准备就这么混过去。
却见李承d用腿夹了夹那花马的肚子,花马便转了方向,径直向孟追欢奔来,他似是不愿意被人察觉这里的事,咬着牙低声道,“孟追欢,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