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腹剑从地上拿起那盏酒,浅抿一口,俄而又放下,他对着孟追欢道,“小孟舍人知道我做官之后审得最得意的一个案子是什么吗?”
“黔州主杀奴婢案。”孟追欢对着长孙腹剑啐了一口,“那时我尚在崇文馆中,听讲习律法的师傅说过此案。一个姓周的人家,无故殴杀家中奴隶至死,还栽赃此奴偷窃,欲借此逃脱牢狱之灾。”
“你本可以只杖那主人一百了事,但长孙少卿仍旧坚持查清那奴隶是否偷窃,那时候的长孙少卿洞察秋毫、持论公允,可有想过会变成今日这般全然不将梁律放在眼里的轻狂模样?”
长孙腹剑悠然地喝着那烈酒,好似不在饮毒药一般,“可小孟舍人只知道我办成此案,受人称颂,却不知道后面的故事。”
“我查明那奴隶没有偷窃又何如,主人无故殴杀努力不懈只需徒一年,那家人又是地方豪强,交上二十斤赎铜又有何难,后面我在那县中面临的,便只有那家人百般刁难和上峰的寻事生非。”
长孙腹剑看向孟追欢,他眸中泣血、呼吸渐弱,“往后小孟舍人也会变成我这样的,为了党争,可以放冷箭嫁祸同僚;为了权势,可以向上峰阿谀取容;为了爬得更快,可以颠倒黑白,口蜜腹剑。”
“我等着小孟舍人和我一样,功败垂成、身死魂销的那一天。”
说罢,长孙腹剑饮尽了杯中酒,断肠毒。
孟追欢坐在那里,就这么静静地看着长孙腹剑毒药发作,她看见他呕吐不止,捂着肚子满脸涨红,直到长孙腹剑抽搐痉挛,呼吸停止、意识溃散。
孟追欢想上前去替他合上那怒目而睁的眼睛,却只听长孙腹剑微弱如蚊的声音,“孟追欢,我从未败给律法,我只是败给了政治。”
第47章 :笞捶不得废于家(加更)
孟追欢看着刑部的狱卒将长孙腹剑的尸首抬出牢狱后,孟追欢这才回到了孟家祖宅的祠堂。
孟白钊、孟白檠、孟追云三人已然被下狱,等刑部文书下来便是流三千里、发配崖州苦热之地。
孟追欢跪在祠堂的蒲团之上,将父亲的灵位摆入祠堂,她对着灵位磕了三个响头,点上一注清香后这才从蒲团上起身。
外面一阵女人的吵嚷,杨嚼蕊用重剑抵住一个女人的后腰逼她踉跄走入了祠堂中,又跌撞在地上。
孟追欢居高临下,望向眼前狼狈的张佩兰,“二婶,别忙着卖田卖地筹银子了,这件事只牵连了大伯二叔堂兄三人,我那些侄子侄女都会全须全尾得在长安活着,你不必带他们去逃难。”
张佩兰瞪了一眼杨嚼蕊有些发怵,她又对着么孟追欢哭喊道,“你这个害人精,连伯叔都敢陷害,你还有什么不敢的?我看你死了之后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
“二婶,”孟追欢拎起张佩兰的领子,孟追欢嘲讽地笑了笑,“列祖列宗只会记得,我给他们造神龛、我替他们烧香火,圣人为我的祖父赠官爵、为我的祖母添诰命,我耀祖荣亲、我改换门庭。
为朝廷官员的祖父祖母、父母等赐爵封官确实是有的,比如欧阳修的《泷冈阡表》中就有提到过。
”
孟追欢接过杨嚼蕊的重剑,“今日,我就要当着列祖列宗的面,杀了你,杀了你这个谋害我父亲的帮凶。”
张佩兰吓得浑身发颤,“欢娘,你在说什么啊,婶母不知道,婶母从未参与这件事啊!”
“二婶,别装了,你不是收了崔氏的银子要想方设法的引我父亲去那诗宴上去吗,不然的话,你这么急吼吼地烧账本干什么?”
“我没有,我没有,我只是……崔九郎说只要我引五弟去便给我三百两,我以为他只是像从前那般仰慕五弟的文名,我也不知道他会毒杀五弟啊,”张佩兰抱着孟追欢的大腿嚎哭不止,“八娘,你自小丧母,在你被姨母带进宫前,都是二婶在带你啊,二婶没有女儿,一直将你视作自己的女儿啊。”
“你说你将我视作女儿,为何要在我阿爷死后便盯上我阿爷留给我的钱财呢?从前那些孺慕之情,只是装得吗?”
孟追欢手上脱力将重剑掷在地上,“张佩兰,你为何不一直装下去呢!”
张佩兰也顾不上辈份便向孟追欢磕着头,“我错了八娘,八娘我再也不贪了……我只是觉得你反正也要嫁入皇家,以后有数不清的荣华富贵,我们分一些也不会影响你的……八娘我求你你不要杀我。”
孟追欢捋了捋自己额前的碎发,将那柄重剑还给杨嚼蕊,“张佩兰,你我之仇还未到要以杀止杀的地步,今日我便放了你。幼时养育之恩我已然报你,从今天起,你在万年县无论事是占人田地,还是打伤奴仆,我都不会替你遮掩。你的死活自有律法评判。”
张佩兰仍旧哆嗦着缩在地上,孟追欢背过手去,合上眼睛,“张佩兰,你走吧。”
张佩兰颤颤巍巍地在地上爬着,却听祠堂的柱子之后传过一个清亮甜润的女声,“你们的恩怨抵消了,那我的恩怨呢?”
秦依依从祠堂的柏木柱子后绕柱而出,她穿了一身素色衣裳,随手挽了一个螺髻,手中抱着一个陶罐。
秦不知是从哪里生出的气力将张佩兰拉住站定在祠堂的正中央,张佩兰甩也甩不开,“死丫头滚开,本来我念在你听话还想给你一口饭吃,明日我就将赶回你那揭不开锅的家里回去要饭!”
孟追欢听到这话皱了皱眉,瞅了杨嚼蕊一眼,她便将张佩兰重新按倒在地上。
秦依依将那陶罐放在地上,她昂起头声中悲怆,“婆母,我本该叫你一句婆母,可是你呢,你买了我回去后,你的儿子一有什么不顺你意的地方,你便打骂在我身上。”
“孟追风他出去喝花酒你打我,他不好好作学问你打我,他伙同他人作弊被朝廷贬斥你打我,甚至他死了你依旧打我。你有一丝良心吗?”
张佩兰瞪着这个忤逆主人的丫头,张起血盆大口恨不得将秦依依吞下去,“秦依依,你才是良心被狗吃了!若不是我把你买回来你就饿死了,我给了你一条命,我打你怎么了?”
秦依依将那陶罐打开,又伸进手去,从中竟拿出了一条黑底白花的蛇,那蛇一见了光,一条细长的信子便从它口中吐出,露出狭长的毒牙。
秦依依却一点都不怕,捏着那蛇头便道,“此物名为金钱白花蛇,从前小皇帝有小儿麻风之症,便向民间征集此蛇抵租税,我父亲便让我去捕蛇,寒来暑往,九死一生,上天哀怜我,才让我没有死于蛇口。”
“很快新帝就登基了,新帝不患此症,便不能以此蛇抵赋税了。后来,我的阿爷活不下去了,就将我卖给了你,我以为我总算不用日日为生死而日日忧心了。可惜不过是从一个魔窟跳进另一个魔窟。”
秦依依拉住张佩兰的手,捋起她的袖口,露出张佩兰因常年养尊处优而长出的赘肉上,“婆母你放心,被这蛇毒死不会很痛苦的,孟追风在地底下看到你,也一定很高兴的。”
“秦娘子……”孟追欢欲出口劝她两句,话却梗阻在喉头。
“欢娘,你不是说这苦本不是我应该受的吗?”秦依依微微一笑,明明是在做放蛇咬人这样的事,她却笑得恬然,“我很感谢你,因为你是第一个跟我这样说的人――现在,我就要在这里结束我的痛苦。”
秦依依似是看穿了孟追欢心中的顾虑,她说道,“你放心,待她死后,我会将她背到外城郭外金钱白花蛇出没的林中,别人只会觉得她是不小心被蛇给咬死了。”
张佩兰已然被吓得口中哇哇,直流眼泪,杨嚼蕊捂住她的嘴,将她按得动弹不得。
须臾间,蛇牙入肉,毒素侵体,张佩兰口中的呼喊都被杨嚼蕊堵在了口中,她慢慢地喘不过气来,栽倒在地上。
孟追欢仿若回到从前万年县农户闹事的那日,秦依依弱柳不禁风、杏腮不染尘,却仍旧决然挡在她的身前。
她遥遥向孟追欢行了一个插手礼,便将张佩兰背起,娇小的身躯却迸发出拔山之力,她趁着月色背着张佩兰的尸身向外走去。
孟追欢察觉到了杨嚼蕊眼中的触动,她挑了挑眉对着杨嚼蕊道,“如何,可要去帮帮她?”
杨嚼蕊摇了摇头,“她这样挺拔的女子,本无需我帮。”
孟追欢望向抱着那装蛇的陶罐愣在原地的杨嚼蕊,“嚼蕊,你后不后悔为我做事,毕竟我……和孔文质相去甚远,他肯定不会像我一般冷眼看着别人行凶的。”
杨嚼蕊重新将那柄重剑抱入怀中,“只要娘子想做的事和国公要做的一样,不就够了吗?”
“不一样的,”孟追欢轻轻对杨嚼蕊笑道,“孔文质要做的是忠臣,是披肝沥胆报家国,以身许君浑不悔的忠臣;我要做得是权臣,是势焰熏天弄庙堂,遗臭万年也无妨的权臣。”
孟追欢拉着杨嚼蕊吹灭祠堂前的香火,“史书不会记载我的功绩,百姓不会颂唱我的赞歌,但这片土地上会永远为我的传说而窃窃私语,这不好吗?”
孟追欢不忘补充道,“哪怕是和李承d偷情的传说也没什么关系。”
孟追欢别了杨嚼蕊后,便从祠堂走出后。她骑了那匹李承d的替她买来打马球的毛驴来,哪怕这头驴在原地打转,她就顺顺这头驴的毛,等它歇息够了再向前走去。
李承d已然像往日接她从万年县县廨下值一般等在了秦王府的角门处,他提了一盏素纱灯笼,斑布的圆领袍衫被他穿得松垮,他叼了一根野草倚靠在石壁上,岁月没有让他的面庞染上风尘,仿若还是那个陪她斗鸡走马五陵道的少年。
李承d上前牵住那头倔驴,单手将孟追欢从驴上扛了下来,孟追欢直接顺势趴在他的肩头,往他颈子上咬了一口。
李承d笑着拍了拍孟追欢的屁股,“你咬在这里我怎么出去见人啊?”
“我咬不咬你出去都要被人议论。”
孟追欢甚至还能抱上李承d的脖颈,唱起那日他们俩人在骊山所听过的歌谣,不过她却有些记不得词了,只能随口哼道,“青梅青梅吃饴糖,竹马竹马归故乡,莫要唱红杏出墙,莫要唱红杏出墙。”
李承d颠了颠自己怀中的孟追欢,“怎么又在唱歌败坏我的名声?”
“我今日高兴,想唱歌不行吗?”
“为什么高兴?”
孟追欢哼了一声,“高兴照夜白要和我一起遗臭万年了!”
李承d轻笑两声,抗着她走入他们俩曾经温存过的小院,又将孟追欢放倒在花窗前的鸳鸯画屏床上。
孟追欢搂住李承d的脖子不放,她的眼眶中积蓄着汪汪的清泪,却迟迟未留下,“阿d,我今日终于为阿爷报仇了。”
李承d温热的呼吸喷在孟追欢的脖颈上,他的胡茬轻轻地抵在孟追欢的肩颈上,“欢娘莫哭,孟公在天之灵,看到欢娘为他报仇也会欣慰的。”
“可是我……我读圣贤书却做不了圣贤,我习律法疏议却不能用律法将杀害我阿爷的恶人绳之以法,”孟追欢滚烫的泪水打在李承d的肌肤上,“我从前觉得变法之事一定是有意义的,可不论是什么样的新法,欺压百姓的乡绅依旧存在,横征暴敛的官吏不会消失,饥饿与贫穷仍旧会在这片土地上轮番排演。”
“阿d,我好像和那些借变法之名攘权夺利的官员,没有任何区别。”
李承d轻轻吻过孟追欢的泪痕,他将他的所见所感都和盘托出,“谁说的,我相信欢娘的新法――今年万年县所产之粮翻了数倍,秋天的时候我纵马过原,到处都是青青麦浪;朝廷的财政也盈余了,我们很快便会有钱将突厥人赶到瀚海之外;欢娘所开制举之科选出一批有手腕有见识的官员,他们日后会成为推进变法的中流砥柱……”
“权力不会吞噬掉欢娘,只会成为欢娘的利剑。”李承d如是说道。
第48章 :不教胡马渡阴山
孟追欢尚窝在李承d的怀中睡得香甜的时候,却被宫中传令的小内侍惊醒,“王爷,娘子快进宫议事吧……哈丹巴特尔死了。”
李承d听到自己的宿敌的噩耗,只觉得耳畔嗡嗡作响。
这位宿敌曾经使得他围困沙洲,不得不如丧家之犬一般逃往敦煌;他曾经在马背上睡了几天几夜,就为了在茫茫大漠中寻觅他的行踪;他曾经打败过他的叔叔、父亲,给这个新朝不可说的耻辱;他也曾被他擒获,再锋利的刀刃也不能让他求饶。
他挥起的马是为了砍下他的头颅,他的苦读兵法是为了将他的牛羊逐往瀚海。棋逢对手也是一种欲望,李承d承认自己离不开这样的欲望。
孟追欢见李承d仍旧兀自在榻床上愣神,她就扯了衣服来替他穿,“怎么了阿d,高兴过了头?”
李承d摇摇头,“他活着或许比死了好。”
他们二人骑快马入了宫,李忧民撑着脑袋坐在上首,引他二人坐下。
兵部侍郎元冈对着众人拜了拜手后道,“哈丹巴特尔死在前夜中,他将可汗之位传给了大儿子胡其泰,可他的小儿子扎那不满,带着部下反了。”
李承珩打了个哈欠,“突厥此时内乱,简直天助我等,不打都对不起天。”
孟追欢思索道,“我们和突厥的停战协议签了二十年,趁这时候撕毁协议,恐会陷入不义之地。”
“我们是和他老子签的,又不是和他儿子签的。”李承珩挑了挑眉,“父亲死了就娶小妈的地方,有什么礼义廉耻?”
元岗又道,“我们此时出兵也不算师出无名,我们只消以拥立扎那为名,除胡其泰谋逆之行,便顺理成章。”
孟追欢疑惑道,“为何是拥立扎那,不才是谋逆的人吗?”
李承珩瞪了李承d一眼,“小孟舍人还是忙着去地里找钱吧,你又不懂军务,不知道二弟将你带来干嘛?”
“是朕让她来的,”李忧民拨弄佛珠的手终于停了下来,他对着孟追欢解释道,“胡其泰娶了哈丹巴特尔的第五阏氏杨微兰,她是前朝的和亲公主。她如今在胡其泰帐中说话颇有几分份量。”
李承d在桌案下安抚似得拍了拍孟追欢的手,“阿爷,派人去和扎那谈了吗,他的条件是什么?”
元岗拜手道,“扎那想请秦王出兵,助他夺得可汗之位,只要事成,他便率部向我朝称臣,他只想要,一些过冬的粮食和……一位和亲的公主。”
“阿爷,你现在生一个来得及吗?”李承珩深深望了李忧民一眼,“实在不行让老二生吧,老二反正每天使不完的牛劲儿。”
“臭小子,你说什么呢,”李忧民抄起砚台作势就要打他,“找个宗室女封了公主送出去就是,这倒不是什么大事儿。”
“我不同意,”李承d抱着手臂看向眼前两三句话便要主宰女子命运的二人,“我朝不是无将可用,没有到需要靠嫁女人维护和平的地步。打胡其泰也是打,打扎那也是打,不如趁此机会一并将他们都收拾了。”
孟追欢扯了扯李承d的袖口,她摇了摇头。
李承d转过头剜了孟追欢一眼,“孟追欢,你根本不了解突厥人的贪婪,嫁了一个数年后便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这一次嫁得是宗室女,下一次便是我们的女儿,我们的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