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方欣沉默不语,小心翼翼地端着白粥,挑起勺子撬开女人的牙齿,抹掉干燥嘴唇旁边沾上的米粒。
等她帮女人醒了酒,背起书包去上学时,耳旁传来邻居们一唱一和的议论声:“那孩子命苦啊,听说不是亲生的……”
热衷于看热闹是外人的常态,他们不明真相,只顾指指点点。每当听到锥心刺骨的声音,叶方欣只想捂住自己的耳朵,疯狂地往学校里跑,宁愿只去听周围咆哮的风声。
“她没错,只是从没爱过我。”
听闻这些往事,夏曦澄心一沉,伸手帮叶方欣拢了拢外套,寒风刺骨,不是她这样瘦小的姑娘能承受得住的。
晚自习结束,教室里的人越来越少,她们站在教室外的围栏前,雾气四处飘散,连绵细雨从天而降,雨滴倾斜着与路灯擦肩而过,那一瞬间就像飘起了漫天飞雪。
“方欣,我觉得你应该带她去医院看看。”夏曦澄看到叶方欣眼底破碎的星光,可在下着雨的夜晚,天上的星星都消失了。
叶方欣目视前方,头发松散开,双眼近乎无神:“我试过,没用的,她只会在医院闹事。”这种绝望如同跌入深不见底的低谷,每一次试着往上爬都意味着自救。
“有时候我甚至想杀了她。”叶方欣眨眨眼睛,一滴眼泪顺势滚落下来,“既然生了我,为什么还要这样折磨我?”
语气中夹带着哭腔,听得越久,夏曦澄就越心痛,她的家庭和睦,偶尔因为个人想法闹点小矛盾无伤大雅,不像叶方欣身处单亲家庭苦苦挣扎,可她还是感受到了叶方欣内心深处的痛苦。
抑郁症困扰着叶方欣,除此之外,叶方欣还要面对一个打完女儿之后再道歉且屡教不改的母亲,日复一日,循环往复。
作为朋友,夏曦澄痛恨自己没能力为叶方欣做点什么,她抱着叶方欣,指腹轻轻在对方的手心里揉搓着,半天只憋出一句:“会好起来的,一定会。”
这话真是狗皮膏药,哪里需要就往哪里贴,但她还能说些什么?纵有再多肺腑之言,尽不了绵薄之力也无济于事。
“对了,你还在写小说吗?”静默片刻,她听到叶方欣突然开口询问。
也是,在令人压抑的话题上聊得太久根本算不上疗伤的办法,夏曦澄没多想,如实回答:“还写着,我自己觉得挺有趣的。”
闻声,叶方欣若有所思,攀上夏曦澄的肩膀拉开一点距离,转头继续看着远方模糊不清的景色,她没有走入雨中,却早就被雨水淋湿,她身后有家,却如同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雾气还没散去,雨还在下。
她有些哽咽:“那就帮我个忙吧,写写我的故事。”
夏曦澄张了张口,先是不置可否,想知道原因,转念一想,叶方欣要她帮这个忙,她该感到庆幸,至少能给对方的不仅仅是一句简单的安慰,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小说里的人名和地点都能虚构,刚开始提笔时,夏曦澄想了很久,到底应该给叶方欣取个什么样的名字才好。
她转着圆珠笔,一时间又想起叶方欣提及家庭时的悲伤,在现实世界里吃了不少苦头,走进小说世界总不能重蹈覆辙。
在写完那本中篇小说前,她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在叶方欣生日那天,她也只肯在贺卡上写出叶方欣在小说里的名字,没有主动透露更多的小说情节。
“生日快乐,喻欣,愿你此后余生尽是欢愉欣喜。”
第42章 原型
要想刻画出一个有血有肉的小说人物并非易事,为了让主角的人设更加真实饱满,夏曦澄时不时会从叶方欣身上汲取灵感。
在叶方欣的描述里,父亲自从和母亲分开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铁了心要重新组建一个新家,妹妹还年幼,没能跟叶方欣培养出感情就跟着父亲远走高飞。
“那你交的学费跟零花钱……都是你自己去赚的?”了解到叶方欣有个行为怪异的母亲,夏曦澄作此猜测。
“不,是她给的。”
低声回答时,叶方欣也对那女人的经济来源感到困惑。女人每晚从棋牌室回来时都精疲力竭,有时还贴紧了墙壁走路,阔腿裤的口袋里鼓鼓的,装着一沓来历不明的钞票。
叶方欣觉得那些钱是从棋牌室赢回来的,一窝子人围在一起怎么可能纯粹打牌?总会有起哄的声音引领风向,开始进行停不下来的赌局。
或许是因为她的母亲运气好,其他赌鬼只能愿赌服输,乖乖地上交被视为珍宝的金钱。
“很好笑吧,那可能就是她补偿我的方式。”叶方欣不以为然地勾起嘴角,却丝毫感受不到任何喜悦。
父爱荡然无存,紧接着失去了母爱,哪怕要一座填满金银财宝的高山又有何值得高兴?夏曦澄理解叶方欣此刻的心思,毕竟与金钱挂钩的事物太多,利欲熏心,叶方欣更想感受到的是家人的真心。
每个孩子在还没出生时都蜷缩着身体躲在母亲肚子里,胎教从那一刻开始起了作用,即将为人父母的夫妻会万般小心,吃饱穿暖,在睡前抚摸着那鼓起来的肚子唱摇篮曲。
叶方欣并没有这段记忆,甚至没有一点当初被细心照顾的感受,这不足为奇,大部分孩子都回忆不起刚出生时的场景。等到能够记事,她已经独自躺在一张小床上睡觉了,房间一片漆黑,连床头灯都没有。
她害怕地缩了缩脑袋,抱紧旁边的兔子玩偶,借着月光,她看到兔子玩偶痴痴地盯着她微笑,这只兔子身上没有一点温度,靠得再近也听不到心跳声。
就在快要睡着的时候,她听到房间外传来玻璃碎裂的声响,父母又在吵架,只要一吵起来,家里的瓶瓶罐罐都不得安宁。
抱着玩偶,叶方欣翻身下床,脚底碰到冰凉的地面,靠触感摸索到拖鞋,接着她蹑手蹑脚地来到门口,开了门,透过门缝看到父亲指着母亲破口大骂。
“早知道这样,你就不该生下叶方欣!”父亲气急败坏,砸碎了一个花瓶。
叶方欣从没见过这样愤怒的父亲,她吓得把门关上,还听到隔壁房间传来妹妹哭闹的声音,但她不敢去哄,只怕撞到父母吵架的枪口上会被当成出气筒。
其实她早就看出来了,父母更喜欢性子活泼的妹妹。
“方欣,别再想了……”夏曦澄抬手抹去叶方欣悬挂在下巴的泪珠,大拇指的指腹轻轻揉着那张瓜子脸。
她让叶方欣试着放松,如果回忆往事会让当事人无法控制住情绪,那就没必要自讨苦吃,叶方欣却淡然接受:“没关系,是我让你写下去的,喻欣多少都会有我的影子。”
在小说里,喻欣的原型就是叶方欣,设定的人物背景不变,这两个人都有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从小到大感受不到多少来自父母的爱,在街坊邻居的口中身世成谜。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夏曦澄还是没敢了解更具体的细节。写一篇小说就像织毛衣,来回缝补,生怕补得不像样、前后矛盾。
在写作的过程中,她经常删改内容,身临其境,代入“喻欣”这个角色,像是灵魂附体到原型叶方欣身上,跟随着叶方欣走过那些被疼痛裹挟的岁月。
看来叶方欣不愿亲自写下这篇故事情有可原,怕自己投入得太多,相当于重新度过一段悲惨的上半生。
高中的学业压力越来越大,等夏曦澄再次抬起头,视野瞬间变得狭小,前排除了老师和同学之外还多了一些垒起来的书堆,乍一看就像战场上的士兵用来隐藏自己的城墙。
作业和试卷堆积如山,她只能转移重心,断断续续地写小说。
后来不知为何,叶方欣连续几天都没来学校,夏曦澄从短信里得知叶方欣身体不适,不得不请几天假,她比所有人都清楚叶方欣受伤的原因。
“小心点,照顾好自己。”她的叮嘱得到叶方欣肯定的答复。
某个晴朗的周一,叶方欣再次出现在教室里,逆着光走过讲台,缓慢移动的瘦小身体如同一个细小的电线杆,每迈一步都会露出雪白的脚踝,无需用力都能凸显出几乎快被折断的骨头,黑色的校裤紧紧遮盖住暗处的伤疤,回避其他人的视线。
除了陪伴在叶方欣身边多讲讲话,夏曦澄所能做的不多,谈话间,她时不时就会跟叶方欣汇报中篇小说的进度,本想把小册子掏出来展示,叶方欣却笑着摇头:“不急,等你写完了再给我看吧。”
“好。”夏曦澄坚定地点头,下定决心,“等着吧,我一定会给喻欣一个完美的结局。”
这句话说给小说里的喻欣听,也在鼓励着现实里的叶方欣。
叶方欣并没回应什么,她盘起头发,将一枚玫瑰发簪插入发间,几根短短的发丝在风中凌乱,如葡萄般的眼珠定了神,在灯光下晕染出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
可惜夏曦澄那时候年纪小,对察言观色不够敏感,否则她或许可以读懂叶方欣僵硬的笑容背后的深意。
一个抑郁症患者的内心世界本就难以踏足,所有流光溢彩的事物都失去了丰富的颜色,病入膏肓之时,叶方欣欣赏不了风景,那些风景的底色于她是死板的黑和单调的白,是趴在伤口上吸血的蚊子,也是母亲递过来的、皱巴巴的钞票。
世事无常,聚散匆忙,过完小长假回来,噩耗紧随其后。
“很遗憾,叶方欣同学以后都不能再来学校了。”
一松手,手里的笔滑落到瓷砖上,夏曦澄瞳孔紧缩,班主任亲口说出的话真实可信,绝非造谣。
总算熬到下课,她跑出教室,在走廊里拦住班主任,班主任叹了口气,脸色也不好看,突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搜出一封信给她。
“方欣和她妈妈都是……坠楼身亡,这是警方在事发现场找到的信,他们都看过了,但这是方欣写给你的,你得看看。”
接过信,夏曦澄摸着信封的手指有些颤抖,下一秒就听班主任补充说警方随时都可能会找她们做笔录。
小说里的主角都活得好好的,原型怎么可能会死?
夏曦澄咬紧嘴唇,脑海里跳出这句荒唐的话,冰凉的泪水挤出眼眶,顺着唇缝流下来。
此去经年,当时的同学早已长大成人,夏曦澄步入社会,褪去了年少时期天真稚嫩的面孔,在求职的道路上遇到了太多困难和不公,以为可以在忙碌中忘记那段让她难过的记忆,结果却瞬间破防。
被夏慕生一问,夏曦澄又想到了那封信上的内容,记起信里工整的字迹挨紧了下划线,边角处流下泪水模糊字体的痕迹,不难猜出叶方欣当时怀着怎样的心情给她写信。
“我已经努力过了,为什么还是不行?”
“曦澄,活着真的好累。”
“让喻欣替我在另一个世界好好生活吧。”
看到的只是字,夏曦澄却能透过字看到叶方欣站在她对面,叶方欣泪流满面,捶着胸口,绝望地说着这些话。
在叶方欣决定要让夏曦澄为她写小说的时候,那双眸子里的星光正在慢慢走向消亡,或许她早就知道会有那么一天,造化弄人,逃不过所谓命运的审判,也不能亲眼看到喻欣最终的结局。
回忆至此,夏曦澄不愿再细想下去,长吁一口气,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扇子对着脸扇风,再往上看看天花板使劲眨眼睛,情绪上头,得想办法控制好自己。
“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事……”夏慕生皱紧眉头,对此感到意外,“你写小说只是为了让原型在另一个世界里活得更好吗?”
“不一定是这样,去写小说,把自己面对现实的所有情绪都扔进故事里,开心也好,生气也好,人总要试着改变,找到属于自己的发泄口。”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夏慕生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慌乱和迟疑,没等夏曦澄继续说下去就又急着开口:“那我的原型是谁?”
续写某本小说,在不知晓原型的情况下让主角死里逃生,之后又帮朋友创造出一个与其境遇相似的角色,安排好一个完美的结局,这些行为都明确地向夏慕生表明夏曦澄不喜欢悲剧,写小说的欲望倾向于改变现状,为原型找到更优秀的替身。
想不到夏慕生按捺不住,连着提出两个问题,夏曦澄停下扇风的动作,摇头否认:“有些小说人物没有原型,就像你……”
她转头对上夏慕生的双眼,发现对方正直勾勾地看着她,盯得她有些不好意思,情绪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她偏过头继续嗑起瓜子。
在这之前,她想过自己为什么要创造夏慕生,夏慕生的初始人设并不讨喜,如果不是因为长得清秀,估计根本就不会引起女孩的注意。
最开始的目的很简单,她喜欢写小说,顺便想赚点稿费当零花钱,所以才会在《破冰》里创造出一对性格各异的CP,既能体现出一些反差感,又能通过后期“追妻火葬场”这个热门标签让不少读者倾心。
事到如今,她不得不承认这个目的不再单纯,已经有东西开始潜移默化,试图攻占她的内心世界。
第43章 袒护
“你是我完全虚构出来的人,不管是样子还是性格,都不存在原型。”
夏曦澄撒手扔掉瓜子壳,耐心地复述。
阳台的门还没关紧,晚风透过缝隙吹进来,夏曦澄扯过沙发上的棉被包裹住连袜子都没套上的脚丫,叠在一起的双脚轻轻地摇晃起来。
余光仍能感受到夏慕生好奇的目光,夏慕生难得对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感兴趣,夏曦澄沉思片刻,又改变了这个想法。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创造我,写下《破冰》?”夏慕生继续询问,穷追不舍。
“哎,我说你出差回来跟变了个人一样,以前可没那么多话。”
夏曦澄忍俊不禁,不过这倒也是正常的。她仔细回想,小时候也好奇过自己的来历,那时叶盈还骗她,说她是从垃圾桶捡来的,她竟信以为真,后来才气恼地戳破谎言,说垃圾桶根本不会生小孩,这话把叶盈和夏光秀逗得哈哈大笑。
诸如“我从哪里来”、“我为什么会存在”这样的问题没什么奇怪,或许每个小孩子都想过无数遍。
对夏慕生来说,能解答这些问题的人只有夏曦澄,毕竟夏慕生的人生基本都被夏曦澄牢牢拽在手心里。
夏曦澄低头拉扯着手上的倒刺,险些暴露一开始想赚钱的目的,她发现了网络小说的市场,看到大神们白手起家,自然也想混入其中分一杯羹,不过就这样说出口有些唐突,肯定又要被夏慕生笑话,毕竟“金钱”这个话题过于敏感。
想到另一个层面,她有感而发:“也许是因为憧憬吧。”
“一个不善于表达自己的男孩,还像高岭之花一样不近人情,但只要认定某个人,就会追随着她的步伐,哪怕跋山涉水也要再次遇见她。”
在大纲里,夏慕生的设定就是如此,他的性格并非一成不变,从最初待人的冷漠到后期对许白璐的执着,这是《破冰》的看点之一。
耐心地听夏曦澄说完,夏慕生垂眸看向地面,脑袋放空了几秒,紧接着他就起身准备离开:“挺好,那这么看来我不算渣男。”
好端端的怎么提到渣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