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隔了一扇门而已,我却有一种从冬天一脚跨进春天的感觉,在逝者长眠的墓园中,竟生出了一种万物复苏的违和感。
生命真是宇宙间最奇妙的东西。
他们离开了,变成风,变成土,化作无形的“养分”,滋养了它们。
“来了来了……”宋萌萌停好车后匆匆走了过来,手里还捧着一束白菊花,她很自然地挽住了我的臂弯,指了指右前方,“妈就在那边。”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果然看到了在半山腰上,有一片高低错落的墓碑,黑的白的,星罗棋布。
由于离得太远,那些方方正正的石板都变成了指甲盖大小,密密麻麻排列整齐,像是一排排……代码?
我眯起了眼睛,记起自己也曾经是个勤勤恳恳的大厂程序员,如果当时不是一意孤行,被天降横财冲昏了头,而是安分守己地和顾雅过小日子,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登记一下吧!”一个保安从值班室探出头来,询问道,“是来祭扫的吗?”
“是的。”宋萌萌将花束递到了我手上,拿起笔快速写着什么。
就在我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着,突然保安的声音传了过来,充满了热络和熟稔:“原来是您啊!又来了?”
“啊?”我扭过头,呆呆地望着那张陌生的面孔,半天才张口确认,“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对呀!”保安不算年轻了,大概有五十岁左右,他长得很奇怪,说不上有多丑,就是五官不协调,虽然都在一张脸上,却各自为政,谁也不配合谁。
我突然想到一句话,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是女娲精心捏出来的,有些人则是女娲甩出来的泥点子,眼前这个保安明显属于后者。
“您认识我爸?”宋萌萌并没抬头,依旧在刷刷写着,看来要填的东西还挺多。
“认识认识,老爷子上个月才来过嘛!”保安瞥了一眼登记表,咧开嘴笑了起来,“简单填一下就行,反正都是熟人。”
“那谢谢您了!”听保安这样说,宋萌萌索性停下了笔,向对方点了点头,转身对我说,“爸,咱们进去吧!”
“上个月来过?”我一脸迷惑地看向保安,“你确定吗?”
“当然!”保安笃定地说,“也是刚刚下过雨,山路湿滑,您一不小心摔倒了,还是我叫的救护车呢!今天可要慢点走啊!”
湿滑,摔倒,救护车?
他说的每一个词对我而言都很陌生,但平白无故的,人家又没有撒谎的理由。
“哎呀,上回就是你叫的救护车啊!”宋萌萌顿时露出感激之情,“那可是我爸的救命恩人!”
“没事没事……举手之劳……”保安有点不好意思,脸颊微微泛红,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我,才接着说,“伤筋动骨得一百天呢,老爷子恢复得不错,这才一个多月……腿脚真利落。”
寒暄之后,宋萌萌搀扶着我继续往前走。
“爸,这回你可得慢点……”也许是被保安的话提醒到了,她手上拿捏着劲儿,箍我箍得格外紧,“这人啊,上了岁数,最怕的就是摔跤。”
“他说的是真的吗?”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头泛起一丝古怪。
“谁?”被没头没脑地问这么一句,宋萌萌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就是那个保安。”我索性站定,双眉紧蹙,回头张望,“他每天见那么多人,为什么会对一个月前的事,记得那么清楚?”
“您不是摔倒了吗?”见我一脸狐疑的样子,宋萌萌忍不住笑了起来,“ 人家报的 120,肯定印象深刻,和普通的访客能一样吗?”
也对,确实很有道理,无懈可击。
我甩了甩头,索性不再去想。
十几分钟后,我们总算来到了“永宁区”,这里种植着大量的塔松,每一棵都是规整的圆锥形,姿态优美,树干挺直,老枝铺散,小枝梢下垂。
马上就要“见”到顾雅了,我却停住了脚步,心生怯意。此时此刻,病床上的孟春玲和年轻时的顾雅,她们的脸在我脑海中不停切换,不断重合。
直到现在,我还是不相信世界上会有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就算是双胞胎,也会有细微的差异。
虽然刘若东和宋萌萌都一口咬定那个沉睡的植物人叫孟金玲,但从内心深处来讲,我依然固执地认为她就是顾雅。
马上就要到墓前了……留存在心底的最后一丝希望即将破灭,我害怕面对完全没有回旋余地的残酷事实。
虽然,在他们的口中,顾雅已经去世五十年了。
但对我而言,她只离开了一天而已。
我无法接受活生生的她变成一g黄土。
“怎么了,爸?走啊!”见我站定不动,宋萌萌奇怪道,“就在前面,马上到了。”
“要不……我还是不去了……”心中涌起巨大的忐忑恐慌,我的声线有些不稳,“就在这等你。”
“都到跟前了……”宋萌萌以为我在耍小孩子脾气,笑着来拉我,“你不是想我妈了吗?这就见到她了啊!”
“我不见,我不想见。”此时的我,就是一只逃避的鸵鸟,宁愿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也不想去直面变成照片冷冰冰的顾雅。
“别闹了……”宋萌萌没有察觉到如此复杂的心理活动,依旧拖着我往前走,另一手指着前方不远处,“就在那呢!听话,趁着雨停了赶紧说两句,等下怕是又要下。”
顺着宋萌萌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了一块黑色的墓碑,那上面覆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碑的正中央镶嵌着一张黑白照片。
由于离得远,看不清五官,只能隐约分辨出是个女人。
就在眼前,避无可避。我心一横,索性收起所有复杂的情绪,加快了脚步。
顾雅的照片就在眼前,我倒要问问宋萌萌,这么多年以来,她难道没发现那个孟春玲和自己的亲妈长得一模一样吗?
弯弯的柳叶眉,圆圆的杏眼,几乎完美的鹅蛋脸,一处浅浅的梨涡,点缀在右嘴角旁,恰到好处。
照片上女人看起来很年轻,只有二十几岁的年纪,由于常年风吹日晒的缘故,画面有些泛黄甚至模糊,但依旧能看得出,这是一个非常标致的美人。
但我却大为震惊,转头看向宋萌萌,一脸不可思议:“这……这是你妈?”
“是啊!”宋萌萌把手里的花束放在墓碑前,神情有些哀婉,她细心地擦拭着墓碑上的照片,小心翼翼地拂去尘埃,轻声说,“妈,最近还好吗?我和爸来看你了。”
不对!
完全不对!
这根本不是我记忆中的顾雅,眼前是个完全陌生的女人。
但墓碑上却又清清楚楚地写着:爱妻顾雅之墓。
右下落款的位置,还刻着我的名字,夫宋智程立。
心一点点往下沉,脑袋里像是被灌了一团浆糊,我努力想要将一切理清楚,但发现根本毫无头绪。
如果我患了阿尔茨海默症,为什么却记得二十六岁时发生的一切?
如果我处于平行时空,为什么会出现如此诡异的状况?
刘若东没变,金雅苑没变,甚至我的女儿宋萌萌也顺利长大成人,可偏偏顾雅莫名其妙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不,也可以说,顾雅并没有变。
她只是换了个孟春玲的名字,和刘若东结了婚,然后不知道什么原因,变成了植物人,现在正躺在天颐园里。
那眼前这个陌生的顾雅,又是谁?
见我神情古怪,一直皱着眉头不说话,宋萌萌叹了口气:“爸,我去打个电话,你跟妈说会话吧!”
说会话……
说什么?
我怔怔地盯着墓碑上的陌生面孔,一动也不动,良久,终于露出一丝苦笑。
这个据说是我妻子的人,从未进入过我的记忆系统。
我的人生,出现了巨大的、无法解释的 BUG。
BUG!
当这几个字母浮现在脑海中时,我突然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
很难描述,就像一道闪电从记忆深处划过,那些隐藏在人生背面的秘密如同昙花,慌不择路地绽放,吝啬地崭露端倪,随后又快速地归于沉寂。
我伸出手,迫切地想要抓住些什么,但它消失的速度?实在太快了,根本来不及。
也许是急得狠了,身上突然冒出一层密密匝匝的汗,宛如天罗地网,将我牢牢罩住。
无形的手,从四面八方伸过来,慢慢收紧。
窒息。
无法挣脱的窒息。
我拼命扯了扯衣领,不由自主地向前踉跄了几步,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倒在墓碑上。
温热的鲜血汩汩而出,染红了在风中微颤的白菊花。
我努力抬起头,想要再看一看“顾雅”,但终究力不从心,眼前一片模糊,随后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第26章 扭转死局
到处都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觉得自己正在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死死拽住,整个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下沉。
周围是绝对的黑暗,如同落入了装满浓郁墨汁的深潭一般,湿滑粘稠,躲也躲不开,甩也甩不掉。
我满心慌乱,试图寻找到一丝丝光亮,可惜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什么也看不到。
虽然两眼一抹黑,但还是能感觉到四面八方空落落的,让人}得慌。
我拼命地挥动着手臂,希望能摸到些什么,哪怕是一堵冷冰冰的墙,也能暂时得到一丝慰藉。但双手在虚无中划拉了半天,依旧什么也没有。
我想大喊几声,希望借助声音的力量壮胆,但那些字句刚滚上舌尖,就完全被黑暗吞噬,连一点渣滓都没剩下。
我努力瞪大眼睛,眼珠子几乎都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由于太过用力的缘故,眼角处冒出几点金光,不过那簇希望之火只维持了片刻,就又消失不见了。
如同被一种奇怪的物质紧紧包裹,它桎梏着我的身体,却又不限制我的行动,同时还切断了一切与外部的联系,将我困在一个孤岛上。
内心煎熬,意识清醒,肉体挣扎,但却什么也做不了。
我该不会是……死了吧?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犹如突然按下了暂停键,我身体一僵,下意识就放弃了所有的徒劳无功。
所有的场景就像放电影一样,在脑海中一帧帧闪现。
在天颐园见到了和顾雅长得一模一样的孟春玲,然后宋萌萌将我带到了墓地,门口那个保安说上个月我来过,还摔断了腿,接着就是看到了墓碑上那张陌生的照片……
对,就是那张照片!
恍惚间,我记得当时自己的情绪异常激动,不小心踩上了一洼水,脚下一滑,重重地向前摔倒。额头撞在坚硬冰冷的墓碑上,温热的鲜血喷薄而出,溅在那块纯净的黑色花岗岩上,也浸染了白色的菊花……
再然后……然后就来到了这个不知名的鬼地方。
想到这,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巨大的恐惧感兜头而下。
死了?
我真的……死了?
我就这么……死了?
不可能!这不可能!虽然人生混乱不堪颠三倒四,但我依旧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
我开始大喊大叫,上蹿下跳,试图冲突这层桎梏,但耳边却什么也听不到。如果有人能看到这一幕的话,肯定会觉得很好笑。此时的我,就像是一个最优秀最卖力的默剧演员,将歇斯底里表现在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上,但偏偏就是不能发出一丝声音。
第一次,我感觉到了“安静”的可怕。明明应该是让人心安的、舒服的、闲适的力量,但此时此刻,却处处都透露着诡异无常。
发了好一阵疯,我终于感觉到精疲力尽。整个人瘫在那里,急促地喘息着,犹如一只困兽,无望地、沮丧地四处打量,虽然“打量”本身并没有任何意义。
难道人死了,真的会去到另外一个未知的空间?
如果这是黄泉路,为什么没有孟婆奈何桥?
如果这是阎王殿,为什么没有牛头马面?
如果这是……
头疼。
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程序员,以我在人世间的知识储备,根本无法判断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甚至连是死是活,都确定不了。
“差不多了吧?”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钻进了耳朵里。
我心里一惊,是刘若东。
顾不得多想,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拼命挥动双手,使劲儿大喊,视线无所着落,只能四处乱看:“我在这,在这,救命啊!救救我!”
“还差最后一点。”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响起,很陌生。我停止了一切折腾,侧耳分辨。她的声调没什么起伏,冷静得有些过分,“放心,答应过你的事情,一定会兑现的……”
“那……那只是一方面……”刘若东好像有什么顾忌,说话吞吞吐吐的,停顿了片刻,他清了清嗓子,才又恢复了平时的口气,“还要记得,有些关键的东西不能随便乱动。”
“知道知道……你都说过多少遍了?”女人有点不耐烦,“怎么?信不过我?”
“不是那个意思。”不知道两人是什么关系,我总觉得刘若东在对方面前仿佛矮了一节,话里话外都是在委曲求全,“我只是提醒,那些严重的后果,不是吓唬你的。谨慎一点,也是为了你的安全考虑。”
“为了我的安全?”女人似乎有些不屑,冷笑道,“别说的那么冠冕堂皇,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少摆出那种高高在上的嘴脸,你要搞清楚,现在谁才是真正的救世主!”
“好,各取所需,是各取所需……”像是被女人戳中了痛点,刘若东很沮丧,好半天才接着说,“那宋智程……”
没头没脑的对话听的人稀里糊涂,突然捕捉到自己的名字,我的眼前顿时亮起一束光,可接下来他们说的话,却瞬间又将我打回了可怕的地狱里。
“已经尽力了。”
就是这几个字,我突然意识到女人很有可能是个医生,而我则处于昏迷中,此时正在被抢救,因此才会出现意识清晰,却无法和外界沟通的状况,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
“好……”刘若东回答得很痛快,“放弃。”
如同被一记重锤砸中,耳边嗡嗡作响,太阳穴闷闷的疼,我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每一根汗毛都直挺挺地站立着,状如尖针。
刘若东什么意思?
他想放弃?
他有什么资格放弃?
他以为他是谁?说不抢救就不抢救了?凭什么这么草率地决定我的生死?
危急时刻,我想到了宋萌萌。她是我的女儿,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现在只有她,才能将我从死亡线上拉回去。
“宋萌萌,你在哪?别放弃,千万别放弃!”双手拢在嘴边,我用尽全力嘶吼,也不管外界的人能不能听到。虽然生活一团糟,但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时候,强烈的求生欲如同海啸爆发,一旦起势就绝无后退的可能,“我还活着,还活着!救命,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