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絮絮叨叨,那些百般嫌弃,那些无微不至,都化作风凝成雨,从此和我的世界,再无交集。
我长吁一口气,感慨良多。不知道是谁说过,冥冥中有一双手,无形地操作着万事万物,而我们只是一个个提线木偶,纵使有独特的灵魂,有与众不同的想法,但最终却挣不脱命运的掌控,只能在设计好的轨道上,乖乖前行,直至死亡到来的那一刻。
想到这一点,我又有些释然,心里没底就没底吧,何必为了不可预计的未来忧心?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一步说一步。用老祖宗的智慧来诠释,就是车到山前必有路,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
再说,上一次的人生结局已经糟糕透顶了,总不会有比死亡还更绝望的事情吧!
俗话说,无望到了极致就是释然。当把心中的一块块大石头全都放下后,脑袋里一直紧绷的那根弦儿也终于渐渐松了些,一路走来,我遇到奇怪的事实在不胜枚举,也不在乎再多一件。
就算现在有人说我这个人不是原装的,是人工智能的产物,是虚拟的,是臆想出来的,我都可以接受。
一念之间,天地宽。
人生不就是一场戏?不管拿到了什么样的剧本,都得好好演下去。
对得起观众,也对得起自己。
“智程……”见我愣怔着不说话,双眼没有焦点一样望着窗外,孟春玲有点慌,她扯了扯我的手臂,小声呢喃着,声音就像是一只慵懒的猫,裹在喉咙里,咕噜咕噜的,“你倒是说句话啊?”
“爸妈三周年忌日到了,我要回趟老家。”虽然我记不起三叔的模样,但这一通电话,却让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残酷的事实更如三九天的一盆冰水,彻底冷却了被孟春玲勾起的蠢蠢欲动,我坚定地推开了她,不带一丝感情地说,“至于咱俩之间的事,回来再说。”
见我如此决绝,孟春玲的脸一下子垮了下去,她仰着头,就那么定定地盯着我,眼眸渐渐浮起一层雾气。
“抱歉。”我转过身,不想再和她有任何情感层面的交流,口气冷硬,“酒醒了话,你还是先走吧。今天的事情,我会跟顾雅解释清楚,祈求她的原谅……”
身后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就在我以为孟春玲已经悄悄离开的时候,她突然开口说话了,不同于之前的娇媚,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像是被冻过的一样,寒气逼人:“宋智程,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对顾雅死心?”
“我不可能对她死心!”这个问题虽然听起来很别扭,但我还是斩钉截铁地回道,“顾雅是我这辈子唯一爱的女人,就算因为我的过错,她最终选择离开,我也不可能爱上其他人。”
“呵呵……真的好感人,难得你这么痴情!”孟春玲突然神经质似的拍起了巴掌,她脸上笑得无比灿烂,眼中却异常凉薄,就像一团腾腾燃起的火焰罩在厚重的冰层上,十分违和怪异,“就算她骗了你,就算她根本不是青云大学的学生……你也可以无条件地爱她吗?”
我心里一惊,忍不住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别忘了,我妈是青云大学的元老,在食堂工作了一辈子。”孟春玲冷哼了一声,微微扬起下巴,脸上浮现出能轻易掌控一切的神情,“什么事也瞒不过她。”
在我的印象中,这件事迄今为止应该只有三个人知道,除了我之外,还有刘校长和团委书记。
刘校长不像是喜欢四处传播八卦的人,难道是那个年轻的团委书记?
但云霞阿姨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食堂服务员,校领导怎么会无缘无故地跟她说起这个?再说,事情只隔了一天,消息为什么会传得这么快,竟然都到孟春玲的耳朵里了!
“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没心思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我甩了甩头?,再次笃定地说,“没错,就算顾雅的身份是假的,就算她撒谎,我也依旧爱她,矢志不渝。”
“好!你好……”孟春玲气得咬牙切齿,她喘着粗气,猛地扬起手腕,将那道泛白的疤痕送到我眼前,“宋智程,你不是失忆了吗?这么迫不及待地和我撇清关系,难道不想知道真相了?”
“失忆?”那疤痕虽然浅淡,却如一柄利刃,直接戳到了灵魂深处,我只觉得身上一僵,整个人像是被冻住了一样,上下牙齿直打颤,“我失忆的事,你也知道?”
“当然!”此时的孟春玲就像是一只傲娇的猫,而我就是她爪下的老鼠,每一次自以为是的“逃脱”,不过是被戏弄的前奏。她慢慢凑近了些,笑得阴恻恻的,“在你身上发生的一切,我都清清楚楚。”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立刻想到了刘校长。关于失忆以及上一段混乱的人生,我只向他一个人诉过苦。难道……走漏风声的,不是云霞阿姨,而是……
但刘校长和孟春玲应该并没有很深的交情,为什么第一时间告诉她呢?
“你都知道些什么?”百思不得其解下,我只能试探一句,说不定孟春玲是在诈我,才故意这样说的。
“我知道的……实在太多了……多到超出你的想象……”孟春玲眼神幽幽的,就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里面藏着无数秘密,“刘若东和顾雅根本就不是青云大学的毕业生,他们之所以会出现在你身边,全部都是设计好的,而且……”
“而且什么?”心头一震,她确实知道一些事情,听到刘若东和顾雅的真实身份呼之欲出,我的心瞬间吊到了嗓子眼,几乎下一秒就要一跃而出,“你知道什么?快告诉我!”
真相就在眼前,我再也无法保持冷静,一把抓住了孟春玲的胳膊。
“笑话!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孟春玲一用力,甩开了我的手,往后退了两步,眼尾泛红,“宋智程,你当我是什么,招之则来,挥之则去?有用的时候才能想起来,没用的时候就一脚踢开……”
“我没有……”眼看孟春玲情绪激动,我知道不能操之过急,只能缓了缓语气,“既然你清楚失忆的事情,那就应该明白,我目前无法接受你……主要是因为我根本想不起来我们之前发生过什么,只要你把一切说清楚,我就……”
“不可能!”不知道为什么,孟春玲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讥笑,“宋智程,我就是太傻了,才一次次地相信你,给你机会,希望你能自己领悟到,谁才是真正对你好的那个人,可结果换来了什么……实在太让人失望……”
“孟春玲,我保证……”心急如焚的我不知道该怎样说服她,只能伸出三只手指发誓,“也许之前的宋智程有很多对不起你的地方,但我绝不会像他一样,其实,我们根本可以说是两个人。”
“呵呵……”孟春玲眼中浮显出一丝犹疑,再深层次的东西,我看不分明。她沉默了半晌,才再次开口,“先回老家吧,那里说不定有你想要的东西。”
老家!
我心头一颤:“我老家……跟你有什么关系?跟我失忆又有什么关系?”
“去找你三叔。”孟春玲扬起下巴,微微挑眉,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就像一个洞悉一切的救世主,“他那里,有你想要的答案。”
第42章 星火燎原
有人说,故乡是人生的起点;有人说,故乡是回不去的从前;还有人说,故乡是心灵永远的依靠。
故乡是清明节的一簇艾草,是端午节的那一尾龙舟,是中秋节的一轮圆月,是除夕的一桌团圆。
但对我而言,它只是另外一处陌生的存在。
“智程,在这呢!”刚一从长途汽车上下来,我就看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笑眯眯地挥着手走了过来,“又是火车又是汽车的,累了吧?”
“还……还好……”那张满是皱纹的陌生面孔热情洋溢,我有些局促,也有些警惕,试探着喊了一声,“三叔……是三叔吧?”
“不是三叔,是谁啊!”老头先是一愣,随后使劲怼了我一下,佯装生气道,“怎么?几年没回老家,连我都认不出了?”
“怎么会认不出……”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我不想再跟他解释一遍,于是故意笑得没心没肺,含糊道,“这不是逗你玩呢嘛!”
“你小子,从小就爱开玩笑!”三叔嘿嘿一笑,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眼神中充满了长辈对晚辈的慈爱,“都快三十了,一点变化也没有。”
“嗯嗯……”我连连点头,顺着他的话,让自己看起来尽量显得熟稔热络,心里却惦记着重重谜团,恨不得一下子全都解开,“坐车还真挺累的,咱赶紧回家吧!”
为了来接我,三叔特意骑了一个蓝色的三蹦子,其实就是烧汽油的三轮车。前面有驾驶位,后面有半圆形的金属车厢,上面安装了防雨棚,平日里用来拉货,偶尔也能坐下一两个人。
车厢左右两侧各留了一扇小窗。说是窗,其实就是掏了两个正方形的窟窿,外侧最上边缘处钉着一张薄薄的透明塑料布,当做“窗帘”。车稍微开快一点,风就将塑料布全掀了起来,几乎没有任何遮挡的作用。
在“蹦蹦蹦”的巨大噪音中,三叔载着我,一路颠簸朝“家”的方向驶去。我抓紧两侧的栏杆,整个人被晃得心肝脾肺胃都要吐出来来,却仍忍不住贪婪地看着每一处风景。
即便记忆中完全没有印象,但心里却有个声音一直在反复强调:宋智程,这就是生你养你的地方,是你的家,是你的根。
不得不说,洗脑确实有强大的暗示作用,只是几分钟的时间,我就对这一切生出一种别样的情愫,甚至眼眶都开始不自觉地发热了。
“这几年,变化不小啊!”三叔在前面骑车,见我沉默不语,忍不住开口道,“智程,你要是再不回来,怕是都认不出回家的路了。”
“现在就认不出了……”我怅然若失,小声嘀咕着。
“你说什么?”噪音实在太大了些,三叔没听到我的话,高声问了一句,同时还微微侧头,像是怕错过什么重要的信息。
“没什么……”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我决定对之前发生过的怪事不再透露分毫,清了清嗓子,喊了一句,“我是说,变化确实大。”
三蹦子从大街转到小巷,转了几个弯之后,终于在一栋灰色的楼房前停了下来。
这房子应该有些年头了,灰色的楼体表面斑驳剥落,看起来陈旧不堪,如同蒙了一层厚厚的风尘,忠实地记录了岁月的变迁。
停好三蹦子后,三叔指了指右边的楼道口,示意我进去。虽然现在是大白天,但里面却乌漆嘛黑的,用来通风采光的小窗户应该全被堵死了。
三叔又是跺脚又是咳嗽,头顶的声控灯总算亮了。昏黄的灯泡上裹着一层油泥样的罩子,将原本的亮灿灿全都拦了下来,只有些微光洒落而下。
我迅速环视了一圈,和猜测的差不多,除了楼梯之外的空地,几乎全都是废旧纸箱、杂物,还有好多常年不骑的自行车,七七八八摞了几层,上面盖着足有半指厚的灰尘。
“条件不好……”三叔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一边笑着一边拿出钥匙,打开了 101 的房门,“这阵子有传言,说是要拆迁呢!说不定下次你回来,我就搬新房了。”
“挺好。”我并非虚伪客套,而是这实实在在的烟火气,让人心里觉得特别踏实。过日子不应该就是这样的吗?哪有那么多富丽堂皇?哪有那多完美无瑕?
和眼前比起来,曾经豪奢至极的金雅苑,现在想想,实在太不真实了,如同浮在云上的空中楼阁一样。
“不过话说回来了,幸好还有我这么个地方。”三叔引我走了进去,一楼几乎见不到太阳,屋子里比外面走廊更黑。“啪嗒”一声,他按了墙上的开关,灯光顿时倾洒而下,晃得人睁不开眼,“要不然,你爸妈的遗相都不知道挂在哪……”
“家里的房子……”我唯恐说错话,字斟句酌,吞吞吐吐。
“表面上说是两人去旅游,四海为家,才卖的房子。”三叔摇了摇头,苦笑道,“其实啊……还不是为了给你留一笔钱娶媳妇……这回倒好,钱是留下了,人却没了。”
三叔的话让我鼻根一阵阵发酸,想起爸妈死而复生后的那段温馨日子,不由悲从中来,天上地下,这回终究是再也见不着了。
“瞧我,都过去三年了,还说这个干嘛!”见我面色沉重,三叔抹了抹眼角,似是在埋怨自己,他迅速调整好状态,指了指里面的小房间,“进去上柱香吧,他俩都在呢!”
我轻轻地推开门,一眼就看到迎面墙上挂着的两张黑白照片,那埋在心底的眉眼笑意顿时一跃而出,如同两枚尖利的钢针,一下子刺进了我的心里。
“爸!妈!”腿一软,我还来不及挪步,就直接跪在了门口,眼泪不受控地涌上跌落,悲伤的情绪犹如冬天凛冽的寒风一样,将整个身体裹挟,再也动弹不得。
“转眼都三年了……”看到这一幕,三叔的声音也有些哽咽,浑浊的眼珠再次罩上了一层湿意,“智程,你爸妈都走三年了,时间过得真快。”
三年?
又何止三年?
暗自唏嘘感叹,我怔怔地望着那两张熟悉的面孔,心中泛起一阵酸涩,从我生命的时间轴来说,已经过了两辈子了啊!
“去找你三叔,他那里,有你想要的答案!”
突然,孟春玲冷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顾不得继续悲伤,恨不得立刻就问个清楚明白。
但当答案就在眼前时,心中却开始退怯不安,如同潘多拉魔盒放在眼前,一旦打开就会释放出无数灾难。
但终究,好奇心战胜了一切,给爸妈上完香后,我鼓足了勇气开口:“三叔,你认识孟春玲吗?”
“孟春玲?”三叔微微皱眉,思索了片刻,脸上明显怔了一下,“你问她干嘛?”
他果然知道!
努力抑制内心的激动,我的声音有些颤抖:“有些事情不记得了……她……她是我大学同学吗?”
“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三叔的情绪并不高,甚至有些闷闷的,似乎并不想提起这个人,“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你俩还有联系吗?”
“呃……”我犹豫了片刻,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嗫喏着应付。
“当年你确实有错,不过都是小孩子……不懂事……”三叔重重叹了口气,“又不是故意的……”
“三叔,你是说……她割腕自杀的事?”隐约中,我有点心慌,难道自己真的对孟春玲做过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
但听三叔话里的意思,又觉得有点不对劲儿。
小孩子……
他的语气不像是在说大学生,倒像是……
“她什么时候割腕自杀过?我怎么不知道?”三叔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人怎么样?救过来没有?”
“没……没事……”我越发糊涂了,“上大学的时候,都过去好多年了。”
“哦。”三叔明显松了口气,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烟,抽出一支,歪着头点燃,深深吸了一口,才再次开口,“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要不欠的更多,得愧疚一辈子。”
在三叔的叙述中,时光倏地一下回到了十几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