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时芊,教你的?”谢无祭拧着眉咬牙道,突地想起当时陆时芊在出云峰对他说的那些话,一时不知如何说教她,这些不该与外人说?
‘外人’这个认知令谢无祭心情更加郁躁,他又将她当做了自己人?
温软的手攥着他的手,双耳灌着少女细细的解释声,“那日我力竭昏迷后中途醒过来一次,那时大师兄正将我抱着回青云宗。”
“并非我让的!”
“阿祭你别生气,我只会向着你,护着你一人!”余脑中快速略过五师姐教她喜欢人应该做到的事,一字一句认真地保证道,“阿祭你信我。”师父灶王爷在她还是口小锅时就反复教育她,她是灶神宫的锅,就不能被别的宫阙借去,因而这种归属感余根深蒂固。
‘男主’是她的任务对象,那么她在凡间就应只向着他一人。
谢无祭抬手一把盖在她腰上,眸中似有雾霭蒸腾,雾蒙蒙的一片,看不真切他在想什么。
“好,我信你。”
这话如拨云见日,谢无祭半垂下眼,嘴角轻勾。
两人仍维持着女上男下的姿势,红色云纹大袖如一朵盛开的芍药,铺散在拥挤的竹榻上,为这清冷的一室增添了无限的暖意。
谢无祭脸色缓和,眼中的暖意越来越浓,搭在少女腰间的手缓缓收紧。
“小师妹!!速回剑峰,师尊寻你!”
一道传讯符的凭空出现,打断了室内逐渐浓稠的气氛。
余下意识看看已经醒过来,看起来没有大碍的谢无祭,小脸上浮现纠结的神色。
“去吧。”谢无祭搭在余腰间的手顺势用力将她扶起身,白玉指尖轻触她的发顶,只听“咔哒”一声,他道:“好了。”
余抬手摸了摸小揪揪,双眸一亮,“是我的金环!”回来后她就找不到另一个束发金环,想了许久也不知道在何处丢的,没想到竟在阿祭这里。
“嗯。”少年淡淡应了声,嘴角有散淡的笑意,长臂一伸披上外袍穿戴整齐,立于竹榻边向她伸出手。
“阿祭你真好!”
余对金环为何在他这处丝毫不怀疑,搭上谢无祭伸至眼前的手跳下了竹榻。
紧闭的竹门再次被打开,黑衣少年倚在门侧,看着余一步三回头地离去,目光含笑,如浮光掠影,紧随着她离去的背影。
红裙少女跨坐上仙鹤脊背,在雾霭缭绕的青山绿水间化为一道红色的剪影。
待到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谢无祭嘴角的笑意如一缕青烟消失殆尽,转身折回屋内,竹门再次阖上。
“进来吧。”
少年低沉的声音方落下,早前被余关上的小窗外面传来动静,似翅膀扇动的声音。
巧圆润的脑袋钻入窗缝,扭动着瘦弱的身子将缝隙顶开,叽叽喳喳:“小主子,阿渡来了!”
一道冷冽如有实质的眼刀射了过来,渡渡鸟脚下一个劈叉,小小的身影坠落在案几上,挣扎着爬起来,双翅如手一般捂着尖尖的鸟喙,“对不起阿祭,阿渡又叫错了。”
“如何?”谢无祭坐于案边,长指捻着杯沿,神色淡然闲适,却又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有……有消息了。”渡渡鸟收回翅膀,抬起鸟脸看向谢无祭,“魔界没有寻到阿祭师尊的消息。”他这个魔界指的自然是南魔地域,北魔有北翟王威慑,非北魔之人无途可入。
渡渡鸟又补了一句,举起一翅:“保证没有被圣宫发现!”
谢无祭没有说话,神色沉沉,不知在想什么。
“阿祭,你师尊他一定还在修真界,你不必太过担心他,毕竟他……”修为已至大乘巅峰。
茶水的热气袅袅,将谢无祭的面容隐在一片烟雾中,他打断了渡渡鸟的絮絮叨叨:“整个魔界都查过了?”
“没、没去过北魔,阿祭……你知道的,阿渡进不去北魔。”与其说进不去,不如说他惧怕传闻中的北翟王,毕竟他憎恶于圣宫。
它虽不是现在圣宫主人的魔宠,可它亦是出自圣宫,巨大的恐惧令它根本不敢涉足那里。
“那便再查。”少年自怀中拿出一枚小巧的令牌,其上疑有金光缭绕,熠熠生辉,“此物乃师尊所赠我,可保你。”
“真、真的要去吗?”渡渡鸟叼起令牌,缩了缩鸟脖,它总觉得现在的谢无祭有些不一样又不知何处发生了变化,果然谢无祭没有再开口,冷冷淡淡地睨着它。
“去!阿渡这就去!”渡渡鸟被冷得噤声,扑闪着翅膀直直冲到了未支起的竹窗上,撞了个七晕八素,栽倒在竹榻上。
黑衣少年周身的冷气压更重了些。
突然,它又弹跳了起来,歪了歪头又道:“阿、阿祭,还有你问的那个余?”
“阿渡查了五州几个姓余的世家大族,其中从未有唤作的女子。”
谢无祭搁下茶杯,起身走至榻边,将渡渡鸟拎了起来,漫不经心地扯了扯它的翅膀,抬手对着鸟首就是一敲,眸内似有风波翻滚,“这个你不必查了。”
呜呜呜,小主人变凶了,竟然出手揍它!
渡渡鸟连哭带飞地冲出了竹阁,钻入竹林中,很快就消失不见。
渡渡鸟飞走后,茨渠现身,渡劫期的大魔,气息收敛自如。
“尊上,您为何还要命渡渡鸟去北魔查探消息?早前雉乌那处就传来消息……”
谢无祭沉声打断了他,“自然是做给那位看,我若是太容易放弃,岂非显得我对无上亲缘之情寡淡?”
谢无祭走至榻边抬了抬手,那根被余搁置在一边的小木棍变飞了起来将竹窗支了起来,他背对着茨渠背手而立,望着窗外渐黑的天色,幽黑的瞳色转深,仿佛一头吞没光影的巨兽。
“季云与沈家的联系查清了吗?”
茨渠低下头,拱手回道:“禀尊上,多年前沈氏嫡出的三少爷确实离奇失踪,沈家也未派人找回。”
“其名讳确为沈云霁。”
“啧”谢无祭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似是若非的笑,寒彻入骨,“沈氏乃修真界巨擘,沈如晦却连遗失的亲子都不去寻。”
“沈云霁放着嫡子的身份,不归沈家,反倒躲在青云宗暗自修魔。”
“四大修炼世家,真是有意思。”
谢无祭捻着指尖,眸光落到快要燃尽的烛火处,语意带着几分难掩的讥诮。
茨渠将头垂得更低了些,他知尊上定是想到了谢家所做之事,心中亦是气怒非常,恨恨道:“修真界这些所谓正道人士,道貌岸然,行事比之我们魔道有过之而无不及。”
“哼。”
谢无祭摆了摆手道:“那日我吩咐你所做之事,可曾办妥?”
“尊上。”茨渠一震,抬眼看向谢无祭,但见他眼中满是刻骨的恨意,心中惴惴然,当即回道:“已……安排妥当。”
谢无祭靠着椅背舒展着身子,嘴角挂着恶意的笑,饶有兴致道:“毒解了?”
茨渠面无表情道:“属下就从妖洞内关押的谢家弟子中随意抓了一位。”
“活着就行,如此轻易死了倒是便宜了她。”
与加之在他身上的痛苦相比……
谢无祭直起身,双手合拢,觑着额角冒冷汗的茨渠轻笑一声,“毫无痕迹?”
“是,她定不会有所察觉。”茨渠一顿,接着道:“事后那人已经被属下处理干净,谢锦薇只会认为是……他。”
“如此甚好。”紧绷的气氛一瞬间舒缓下来,黑衣少年仰面躺倒在椅背上,左腿搁在右腿上,一副闲适的模样。
谢无祭身形未动,眯着眼道:“有人来了。”
“是!”茨渠行了一礼,化为一团黑雾,顺着窗棂处的缝隙消失不见。
“叩叩叩――”
门外传来陌生的声音,“六师弟,掌门传唤。”
谢无祭揉了揉眉心,动作还挺快。
*
林州涂华城,城守府地牢。
自那日青云宗众人离开,林州特使回禀此地发生之事等待州牧那边的处理结果已逾三日,苏林被林州特使带来的修士暂时收押在城守府的地牢,并派重兵把手。
被缚仙索捆着的苏林闭眸假寐,面色沉静,忽而他睁开了眼,望向黝黑的甬道入口,扯动干涸的嘴唇,笑道:“阁下既有意露出气息令苏某察觉,何不现身一见?”
“瞧着苏公子是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的安危?”随着沉稳的脚步声走近,来人风姿绰约,俊脸含笑,抵足于前,“亦或是苏公子早已知晓……”
“自己不会有事?”两人离得极近,来人身量极高,身形投下的阴影落在苏林抬起的面上。
“季、云?”苏林收起虚假的笑意惊诧道,听闻他所说,苏林眸内惊疑不定,不过转瞬间他又恢复正常,双唇挤了一下,“苏某不知季道友说的是何意?”
季云眼睫下垂,嘴角微挑:“便是到了此刻,苏大有仍不肯实话实说呢。”
“那日季道友你亦在场,苏某就将前因后果诉说的十分详尽。”苏林微怂单肩,故作惊讶道,“莫不是你太过劳累,没有听清?”
太过劳累,这四个字包含的意思可就耐人寻味了。
季云抬起眼皮,冷笑道:“不愧是沈如晦手下精挑细选的狗,与他所言所行如出一辙。”
“还真是……令人恶心呢。”
苏林敛下眸,背脊微微弓起,否认道:“我不认识沈家主,一切都是大哥与他……呃!”
“苏林,我不想再说第二遍。”话音落下之时,一股极具侵略性的黑气自下而上席卷至苏林的身躯,倏然收紧。
苏林眉头向上拉紧,鼻孔外翻,双重惊愕之下,他的身子不自觉地颤着,“你、你是魔修?”
“如今你无亲无故,若是死在这地牢内……你说林州州牧会不会怀疑到沈氏?”季云微侧着头,眼底深处是浓浓的厌恶之情,以一种百无聊赖地语气,惋惜道,“从而令沈如晦对苏小枫痛下杀手?”
“不准动枫儿!”苏林登时瞪大了眼瞳,神情激动,开始挣扎。
季云轻轻笑了笑,入凉水侵入心扉,“苏道友对她可谓是情深义重,比之那对你情根深种的狐妖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这话拎出来给当日在堂内的任何人听都会觉得有歧义,苏小枫明明是他与狐妖的女儿,怎能用情深义重二字来形容他们?
“你竟都知道!”苏林收起了伪装之色,咬牙切齿:“季云,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对你与那半妖究竟是何关系并不关心,只不过凑巧就被我找到了那女孩的生身父母。”
苏林瞳孔放大,“你怎么找到的?”
季云未道,只是嘲讽着他的薄情寡义:“嗤,怜那狐妖阿柚至今不知那孩子是你抱回来的。”
苏林神情松散,似有些怔愣:“阿柚……”
季云被他脸上出现一瞬深情恶心到,以至于联想到过去之事,他倏地伸手掐住苏林的脖颈,语调冷寒如冰道:“收起你这幅令人作呕的惺惺之态。”
苏林修为远低于季云根本受不住他的威压,鲜血顺着嘴角溢出,他勉力道:“季道友究竟、想要苏某做什么?”
季云目的不是要苏林的命,见他终于识相松口,便收回了掣肘他的手,取出一枚巾帕细细擦拭指尖,“涂华城内与你们苏家接头的魔族可是圣宫的?”
“这,苏某并不知。”苏林的神情不似作假,恳切道:“我们只知她唤作灵大人,至于她来自何处,沈家……沈如晦并未令我等知晓。”
季云擦拭完指尖,将染了血的巾帕随手焚掉,眼皮都未抬:“哦?”
“对了,灵大人是一只堕了魔的九尾狐族。”苏林面上带着惊恐,着急地补充道,似怕眼前人不满就将苏小枫杀了,毕竟观其刚才的神态言行不似恐吓那么简单。
季云眸光一深,堕魔狐族……上一世他倒是知道一只――昔日朝夜魔尊座下魔将之一的鹿江之女鹿灵。
这一世她不是爬了那人的床后失踪了吗……?
鹿灵或许于他有用。
“苏林。”
“季道友,不,仙君大人有何吩咐。”修真界称渡劫以上的修士为仙君,但眼前的季云魔气缭绕,显然是渡劫期的魔修,苏林都不知如何称呼妥当。
“我要你为我所用,反噬沈如晦,蚕食沈氏。”季云听他声音微颤,轻笑一声,步履轻缓走至一旁,目光上仰,望着侧边出气口渗入的月华出神道。
而他每说一句,苏林的身子就抖一分,这……如何是他能做到的?
苏林犹豫道:“可如今沈如晦他……”
“他会将你从苏家这件事中摘干净,把苏培盛推出去顶罪,从此处换出来。”
白衣少年背对着他,声音如月花般淌这凉意,声音却是无端地笃定。
苏林望着季云挺拔的背影陷入了沉思,为何他会觉得眼前之人对沈如晦有着他难以理解的熟悉?
还未等他缓过神来,季云抬指敲着一边的墙壁,语意极淡:“这里关着那只狐狸?”
他指的是阿柚。
“……是。”
“谢锦薇所中媚毒可用她的血解开?”
闻言苏林豁然抬头,“仙君大人,难道你与谢锦薇没有……?”换种方式一想,谢锦薇背靠谢家,季云当真想对付沈家,成为谢家乘龙快婿显然更加事半功倍。
毕竟两家面和心不和。
月华投在季云光洁无暇的脸上,使他周身透着一股难掩的仙气。
季云笑容玩味,口中说出的话却令人胆寒:“碰她?怎么可能呢。”
*
已近子时,一轮圆月逐人归。
一道白影落在青云宗主峰,守峰弟子迎了上去,“大师兄,掌门唤您即刻前往主殿。”
白衣少年眉头轻蹙,望着月色,不解道:“此刻?”
弟子躬身行礼,“正是,掌门已等候大师兄多时。”
此话令季云心中隐有不详之意顿生。
夜深人静,内门众弟子归于各殿,或入寝或修炼,而青云宗的掌门主殿却灯火通明。
甫一入殿,季云抬眸望去,但见殿内除他师尊外还有余、谢无祭和涪陵三人,当他的目光落在一身素衣,垂首不语的谢锦薇身上时,脚步顿住。
除了岑欢和苏林外,涂华之行的人尽数在此了。
谢锦薇怎会在此处?他明明将她安置在涂华……
毒性未除,她又怎能出现在这?
高蕴自季云进门后便一直沉着脸,待他走近,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跪下。”
“师尊?”季云镇定的表情微微一滞,目光轻移正对上黑衣少年冷淡的眸光。
季云虽疑惑,脚下却径直一跪,语调平平,不卑不亢道:“不知弟子可有何处做得不妥?”
高蕴重重拍了一下扶手,冷哼道:“哼,不妥?何止是不妥!”
“请师尊明示。”季云虽跪着,背却挺直如松,毫无怯退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