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是犯了天条。”
温赐仔细回忆,涉及一个种族的灭绝,动辄百年不止,实在难以想起更多有用的信息。“好像都说这片天河,就是他们犯下的孽。”
“孽?”韶宁想起情形相似的魔族,他们犯下的血债,最终都用鲜血一笔接一笔偿还了。
只是魔族很快被执以刑罚,而苍劫氏,像是一场缓慢的屠戮。
她瞧着温赐,“那你犯下的孽也不少了,不知道能不能比得上这条天河。”
“是吗?那怎么办呢?”温赐说得云淡风轻。
“如果我死了,灵魂化为星子入天河,帝姬还会记得我吗?”
韶宁放下孽海天河,拿起纱布为他打结,“不知道,说不定转头就把你忘了。”
温赐想想也是,凡人常用一个人的外貌特征作为记忆点,他并没有脸。
若说身份,韶宁有了执夷做师尊,他只是个挂名。
思来想去,好像并没有什么值得她记得的地方。
“帝姬身边能人太多,自然对温某不屑一顾。”
“啊对了,”温赐把孽海天河收入乾坤袋,“长鱼氏的碎片?”
“拿到了,但是神力被封印了。”
他略觉惊喜,“你身边的能人确实多。我在想,最近天底下有点不太平,其中有几件事是与你有关?”
韶宁问:“那些事不太平?”
“禁忌主复生,商陆复活,商陆的尸身毕竟葬在悬夜海,复活的传言又与帝姬的行程符合,”温赐点到即止,“还有一件。”
“看似和帝姬无直接关联,”他声音压得很低,“九天之上的神明再入尘世,正在承平宗待着呢。”
“承平宗把消息压得很紧,不过上界大能都说太易上神下界是为了斩杀禁忌主和商陆。”
“哦,”韶宁平淡地应了声,“没一个好事。”
“不仅如此,”他借着韶宁的手上床,“各宗门每年夏初都会挑几个出色的弟子作为交换生,去他宗修习。”
他轻悠悠道:“连雨送春去,如今已至夏初,承平宗点名要你去。”
“你修习的本就是太平道,多合适——嘶......”
韶宁惊得脚一滑,温赐腰腹磕到床角,刚包扎好的伤口再次裂了。
第91章 命不由人,束手待毙
韶宁难得对温赐感到愧疚,虽然只有一点,不多。
她把他扶上床,顺便熬了几碗药。
随后药碗挨个放在床侧柜子上,韶宁嘱咐道:“这是你往后三天的药,冷了自己用灵力热一下,就可以喝了。”
严格意义上说,他不是喝药,而是通过灵力将药吸收。
温赐:“......谢谢。”
“一天三碗,不可以多喝。如果喝着馊了,就叫我。”
温赐:“......哦。”
不孝弟子欺我老无力。
韶宁想了想,放了几颗蜜饯在旁边,“觉得苦就看看蜜饯,望蜜饯止苦。”
温赐:“......”
有点尊师重道,但是不多。
她把带血的衣袍捡起来,“你那些心腹和弟子呢?”
温赐让她随手把衣服烧了,看起来他并不想把受伤一事公之于众。
“有一个被长鱼沅杀了。”
他最近真是诸事不顺,人死无对证,长鱼沅给的回复是明光宫长老与邪修同伙,为了复活商陆而死。
至于弟子,算上韶宁,他座下十二个弟子,大部分性子刚正,不知道温赐的德行。他只能暗地里利用。
“听说你的大师兄在满天下找我,想必是为了商陆一事。他性子钝,做事一板一眼,平生最是嫉恶如仇。”
温赐在大部分世人眼中,都是个仙风道骨,心怀苍生的圣人。他表面功夫做得很不错。
那日在忘川红台镜遇见的修士,应该就是温赐口中她的大师兄。
韶宁把他的面具和剑放在一边,“那你现在是真的很危险,做的恶事曝光后还会被弟子捅刀子。”
“不是还有帝姬嘛。”
温赐懒洋洋地躺在床上,见韶宁要走了,用灵力攥着她道袍,“天色还早,陪我聊会。”
韶宁干脆坐在床侧,“我必须去承平宗吗?”
“你去和承平宗陈留长老商量,交换生大部分都去他那当弟子,”温赐歪头想了想,“他还是江迢遥的师尊。”
......
韶宁踏出正殿时,日落西沉。
她没着急进屋,而是坐在石凳上瞧夕阳,在悬夜海下不能看见这样美的夕阳,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回头,是商陆。
他腰间别着双刀,迎着韶宁的目光走到院中,“我练会刀。”
他知道那日韶宁在深渊见着那人是魏枕玉。
商陆用黑绸蒙眼,笔直修长的长刀出刀鞘,刃锋划破似血残阳。
多年前他走下相旖山后,混混沌沌不知要去何方。他只有一个执念,就是为韶宁复仇,衍生出的另一个想法,那就是手刃魏枕玉。
当时他还没有有关善与恶的价值观,只知道他一定要杀了魏枕玉,以血偿债。
起初他不了解事情的全过程,不久后他从口口相传中知道了,魏枕玉误杀韶宁,她是为了给燕执夷挡箭。
他知道了何谓善,何谓恶,何谓咎由自取,何谓飞蛾扑火。
那又怎样?
商陆的唯一想法是,魏枕玉和燕执夷都该死。
所有人都该死,包括罪行罄竹难书的他,但是韶宁不行。
手中寒刃翻转,随风而落的树叶被切成碎片,零零散散落到地面,被碾碎成泥,一如他破败的前半生。
商陆生于凡间一个穷苦的家庭,幼时觉醒了冰灵根,乡里认为他是异类,本来是要被烧死祭天的。
后头一个邪修找上他父母,用几两碎银把他买走,于是他寄托一条命的地方成了鬼垩楼。
当时的鬼垩楼还不是天底下最大的邪修组织,只是几十个邪修聚在一处做些不入流的交易的地方。
鬼垩楼不会养闲人,买他是想在楼里训练些日子,然后卖去宗门或是给世家大族做死士。
在当时的背景下,底层修士日子难捱,压抑与望不到头的绝望快要把人折磨到疯掉。
‘弱肉强食’不仅是修真界从未改变过的一条铁规,更是修真界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是如何粉饰都遮不住的劣根。
强者欺负弱者,弱者只能在更弱者身上撒气。
鬼垩楼按实力划分地位,一共三十二层。
楼层的排序如同楼里颠倒的日月与黑白,最底层是第三十二层,最高层是第一层。
地位如同楼层,从三十二数到一,依次提高。
他和同样被卖到这里的孩子是第三十二层的最底层,修士下手没有轻重,不服管教的就往死里打。
打死了就算了,反正所有三十二层的修士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看见明天的太阳。
每天都有人死掉,疫病、伤痛、自戕。
一刀致命是最轻松的活法,对于他们来说,死就是活,死胜于活。
他性子恶不服管教,常常被打得皮开肉绽,最后一次挨打时根骨被打伤了,医治需要大量的药。
但是药是最值钱的东西,也最难得。
几个修士面面相觑,这孩子和其他人不一样,他的灵根顶好,楼主约的买家出了大价钱,月底就卖出去。
为了保命,几个修士把他嗓子毒哑,装进畜生的笼子,偷偷运出鬼垩楼。
他们谎称他逃跑了,实则在目的地约好了另一位买家,又是几两碎银,买他残缺的灵根。
他被锁上四肢,蜷缩在笼子里被安排命运,好歹出了人不人鬼不鬼的鬼垩楼,好歹命不久矣。几日时光,他能熬过的。
从笼子缝隙看过去,全是飞禽走兽,被打理得清爽整洁,活得比人干净。
被救下是意外,他随着韶宁回不老峭。
他庆幸自己从老天那里偷到了岁月,得了好就忘掉了遭遇过的所有苦难,以为不会覆车继轨。
不知道少时的半分安逸和偷来的那点岁月,要用一生的苦痛来偿还。
直到他走下相旖山,在修真界摸爬滚打几年,修为足够自保后再入鬼垩楼。
商陆腰间别着两把刀,踏入鬼垩楼时见里面的面孔大多换了新,各式各样的目光落到他身上。
五年时间,他从三十二层杀到第一层,一刀砍掉楼主脑袋,将其取而代之。
在这之后他不再写正字数日子,而是通过数点人头。
一条命,一条债,商陆偶尔提着刀失神,他要偿还到什么时候?
多年后他曾与魏枕玉交手,魏枕玉离成仙封神仅一步之遥,而他的修炼法子过于急功近利,又伤人伤己,不仅没有杀死魏枕玉,反倒自己丢了半条命。
战后不久,他为韶宁开启的复生阵法又一次失败了。
那是商陆最难熬的几十年,鬼垩楼楼主同幼时见过的第三十二层修士一般,被折磨到疯魔。
在暗不见光的日子里,他只能靠一丝念想吊起一条命,系着它的线崩得笔直,随时会断掉。
他有时会对刀下亡魂产生一种似羡慕,又似怨恨的心思。
如果他死了,喝下一碗孟婆汤,或是去阴界喝一口忘川水,所有都忘了,会不会比这好过?
结果当他提着刀下阴界时,商陆径直走过忘川水,他翻着生死簿质问阎王为什么所有人都能活,偏偏韶宁不可以?
为什么生死簿上没有她的名字?
他的所有信念一瞬间垮了,又被自己一寸寸重铸为坚墙铁壁。
所有人都说商六爷疯了,他其实早就疯了,没有思考能力,不过是一具行走着的行尸走肉。
商陆死在万箭攒心之下,血色中倾泄了一丝天光,他遥遥回想起从前。
从下相旖山的时候他就疯了,从被卖到鬼垩楼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命不由人,虽生犹死。
被她救活后,他得了第二条命,所以死了第二次。
天诛地灭,束手待毙。
他的一生都陷入生与死的泥沼,该死的人没死成,该活的人死了。
回溯停止,商陆收刀,覆眼的黑绸随之落下。
他练完刀时天光全然暗下,换做灯光缓缓升起,照亮眼前韶宁小半张脸。
第92章 游湖高歌,鸢尾寄情
她单手撑着脸,天际无星,悬着一轮弯月,远处有明灯升起。
上界的夜间不如悬夜海寂寥,大部分时间都是热热闹闹的。
这里多大族仙家,繁华又昌盛。只要他们想,每天都可以是节日。
想起自己还没逛过上界,她唤了声商陆,“要不要乘着夜色出去逛逛?”
他略失神,道了声‘好’。
商陆戴上斗篷,收了刀,和韶宁并肩走出明光宫。
明光宫外的那条街叫仙人道,道两旁灯火如昼,来往间多是仙家子弟。
道边琳琅满目,她只买了些修炼用的符咒或小法器。
韶宁没有带软软猫,带上商陆也不全然是逛街的心思。
她觉得以前在不老峭的商陆多可爱啊,长着却变成了大杀神。
走了忘川那一遭,她发现自己可能是缘由之一。
再想起他魂断暝昏山,是为了夺取移魂盏。她觉得自己甚至可能是关键缘由之一。
这种感觉很复杂。以前她可以作为旁观者,置身事外地和魏枕玉讨论商陆这个邪修多么可怕,他的行为多么令人发指。
结果现在发现曾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扎在了心口,即是心疼小哑巴,也是觉得自己没看好孩子。
风水轮流转,她和魏枕玉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和商陆兜兜转转走到了一条道上。
韶宁问:“听说城西有片月亮湖,我们去看看?”
他说‘好’,无论韶宁说什么,商陆都只会说好。
走过人潮与夜色,一座靠水的高脚小竹屋坐落于对岸,里头传来幽幽琴声,不少人围在湖边瞧。
浸在琴声中,韶宁身心放松,问:“以后你想去做什么?”
他们已然走到了月亮湖的边际,月亮湖是下界云袖娘美人湖的放大版,湖中画舫或是柳下多是小情侣结伴而行。
听闻此话,商陆不似往来人心头顺畅,他呼吸急促,期期以为不可:“你不要我了吗?不要、不要我。”
“我,”他神色懊恼,以为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我什么都可以做的,不会的都可以学。”
“不是,我没有不要你。”
她伸手牵着商陆衣袖,以前都是他牵她衣袖,现在他太高了,牵着她反倒奇怪。“我只是觉得你跟在我身边,很多想做的事情都做不了。”
清风拂面,游人的身影被湖面拉得细长瘦削。她牵着商陆上了刚租的小舟,“从这些天的相处来看,无论是你还是松狮犬,我都很喜欢。但是我觉得你一直都不自在。”
她以为的商陆,虽然经常杀人放火,但是行事肆意纵情,而不是在她身边把自己的身心禁锢在一只松狮犬里,一举一动都要瞧她的神色。
“杀人放火都是不对的,除去这些之外,你做回自己好吗?”
“就像这湖中小舟,修真界就是你畅游的天地,与清风明月相伴,不必过多在意我的看法。”
灵力载着小舟,划开湖中巨大的弯月,不远处舟上的仙子抱着花,声音清朗,顺风而歌。
商陆耳中只听见去了韶宁那句话,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几次张口闭口,都是沉默。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自己。
出生的家庭贫困,除了他还有几个哥哥,日子过得不算好,勉强糊口。
那个时候他的话比较多,性子顽皮,因为任性爱胡闹经常被打骂。
没几年他无意间觉醒了灵根,看见河水被冻住那一刻,他又惊又喜地大叫,以为自己天生神力,一转头对上邻里震惊恐惧的眼神。
然后他过上了遭人白眼、父母厌弃的日子,他记得那个时候自己的脾气犟又野,常常田野山林闲逛,饿昏了头也不回家。
后头被卖了,他脾气依旧犟,换来许多顿毒打。
这应该就是他本来的性格,但是诸多经历告诉他,这些都不招人喜欢。
跟着韶宁后,他怕被丢掉,所以想把不好的那个自己通通抛弃。
譬如以前别人问着他,他能够准确地说出自己的名字。
但是当药谷师兄问他的名字,他闭上嘴,摇摇头。
“我不记得了。”
他迫切地想要获得新生,把自己当做泥娃娃,捏成她喜欢的模样。
如果她不喜欢这一个,他就把这个泥娃娃摔碎,重新捏一个,直到她满意为止。
可是她却说想要第一个泥娃娃,他已经找不到原来的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