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比别人更多的经历,苗疆里最笨的少年总算学会了趋利避害,剖去那些不必要的慈悲。一块钝木被削尖磨利,成了锋刃。
不知在第几世轮回,他终于找到了另一种法子,——将苍劫氏奉承之红尘道与佛家部分教义结合。
戚灵修以身入红尘,体验世间百态,集齐八苦后,他才能剖去八苦,消五阴,锻造强大的魂魄。
强大的魂魄造就强大的神祇。
只有真正投入红尘,体会人世看透人世,才能真正抛弃人类最大的劣根,做到忘情忘我,成为绝对理性绝对忘情的神祗。
而他后来拥有的两只眼睛,一只来自救过的苍劫氏始祖,一只来自千年前的云烟镇。
他曾到过云烟镇,为其百姓预示了一场灾难。
百姓献上金珠,他重新拥有了一双眼睛。
自那时起,戚灵修的名字已经被遗忘在轮回中。
没有人再唤戚灵修,世人都唤他为太初。
‘太初’本来不是神的名号,是在凡世百姓众口交赞之中为他取的名号。灵巅只有‘先知’一职位,太初此名伴随着他而来。
成仙封神之时,太初已然经历前七苦,只缺一味。
彼时的他踏遍了山河日月,唯有两处没去过,其中之一是高不可攀的神界。
太初为此登上天梯,岂能料到神界和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样,神明皆有七情六欲,家长里短缠身。
灵巅单调又乏味,堆砌的工作要他分出好几个分身同时进行。
灵巅众神认为他知无不晓,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去他殿里走一趟。
太初厌倦了灵巅,他做好假死的计划,并开始消极怠工。
他表现出的痴愚让众神十分失望,逐渐把这个稀有先知的存在抛在脑后。
哪怕他身死消息传来,他们只是叹一声,又各忙各的去了。
太初假死后再入修真界,他投身轮回,但还是未能体验爱别离之苦。
原因他心知肚明,现在的自己历经多次轮回,在尘世的消磨中早就丧失了爱人的能力。
他看众生,看山河,看日月,万物为一。
离他所求的境界只差一步。
太初将目光投向未涉足的最后之地,他第一世被感染了魔气的同类所杀,之后从未真正踏入过魔域。
现在的他已然没有了父母兄弟姐妹,也没有共患难的好友。太初翻遍了经书,最容易产生的情感应当是爱情。
相较于父母多年的养育、朋友长时间的陪伴,男女之间甚至能做到一见钟情,这还不容易么?
他接下来要做两件事,一是让自己找回少年人特有的情窦初开,二是选中一个合适的对象。
太初不得不制造第一世的幻境,一遍又一遍地经历短短的十四年,总算从荒凉记忆中找到了一点初为少年的感觉。
至于合适的人选,选中禁忌主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第一世的苗疆少年曾被魔气感染的人类所杀,他打心底厌恶魔。只有禁忌主是人类,纯正的人类。
踏入魔域的太初早算到了她的命运,魔域所有生物都命不久矣,正好符合爱别离的所有要件。
爱人永远离开他,他将在这漫无边际的痛苦淬炼为出最为强大的魂魄。
太初再次以身入局,以为自己还有全身而退的结局。
他抛弃太初的名字,跪在她面前,被赐予了新的名字。
‘二十七。’她唤他。
这是他最后一个名字。
二十七笑得温和,他用的是十四岁苗疆少年的身体,只有那双异瞳不一样。
此时的禁忌主还小,对男女之情初有了解。,二十七也只是找回来十四岁少年的心境,对情爱一窍不通。
他们一起长大,形影不离,同床共枕,蒙着一个被窝里看话本子。
当初苗疆少年在尘世短暂的十四年内,终于有了人陪伴。
曾唤作‘戚灵修’的少年自记事起,就是孤身一人。他的父母死于蛊虫反噬,他过上了在百家里讨口饭的众人嫌的日子。
他一直都是形单影只,陪在他身边的只有蛊虫,它们不会说话,轻易离开是很正常的事情。
小殿下逐渐长大,他们对视的眼神不再清白。
两个人睡在一个被窝里时也不如之前大方,常有肢体间的试探。
直到禁忌主主动提起,她已经及笄,现在的自己可以亲二十七的嘴了。
他们关了灯,背着魔宫其他人,偷偷在寝宫里接吻。
二十七的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两个人磕磕碰碰地咬伤了唇瓣。
他心疼地为她上药,反被拉着手,她承诺会陪他生生世世。
‘因为你是我最喜欢的人。’
他逗她说:‘我来自苗疆,和魔域一样诡谲神秘。若我回了家乡,殿下能找到我吗?’
她不安地点头,问:‘那你原本的名字叫什么?’
他不答,二十七不愿意说出‘戚灵修’的名字,多次轮回的记忆交织在一起,想要将他分裂成好几个人。
二十七有些鄙夷那个躲在阴暗角落的戚灵修,他得不到爱,得不到陪伴;至于那个行遍天下的太初,二十七仍旧对此不屑一顾,两个孤独的可怜人。
说到底,二十七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过往,阴湿孤独恶心。
‘你不说名字,我怎么找你呢?’她更慌乱,急切问。
他看出她的不安,‘我怎么忍心让殿下找不到我呢?’
第174章 回望万里,故人长绝
他找回来了第一世的少年气,相应的代价接踵而至。
第一世的戚灵修,不仅有少年气,他优柔寡断心慈手软、对万事万物留情,更重要的是,他不过是人世蜉蝣,常常受制于人,在强权之下无力反抗。
从阴司出来后,他还以为自己再不会有受制于人、无能为力之一日。
命运兜兜转转,二十七又等来了这一日。
他不甘受制于人,不甘无能为力,不甘于与爱人长绝。
现在的他和第一世那个苗疆少年没有区别,被命运逼到绝境,走投无路,计无所出。
他想要留住爱人。
一念起,万念灰。
之前所有的念头与计谋,都在烈火中化为灰烬,唯有一念肆意生长。
二十七寻遍千年来随遇所见的所有人或物,在短短几十年内耗费了千年都没有过的心神,以及大半的魂魄。
他分出多个心魂,算尽一切,牵扯众生,终于为她铺好了轮回的路。
只是往后守护她的人不再是自己。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习惯性先考虑她,等为她做完了一切,才考虑到自己。
他总是这样做,一步爱人,一步自己。
二十七把七苦炼成的法力注入了眼睛中,面对一无所知的人偶,他无法忍受人偶即将代替自己的事实。
人偶里住着他的一缕魂魄,他是他,他不是他。
因为多次强行勘破天机,他魂魄严重受损,又分出心魂护她轮回,再难以维持完完整整的二十七的存在。
就连这副身体,也即将走到生命尽头。
只有一缕残破魂魄将在战争后被保存下来,这缕将会住进人偶的身体里。
二十七没有给人偶记忆,而是把记忆放进了这双眼睛中。
双珠和他的身体一样,早已受损。
人偶没有任何记忆,他是最初的苗疆少年。就算得到了双珠中的记忆,也只是轻飘飘的一段文字或是画面,他的本质还是戚灵修。
他不甘心。
那就让人偶亲身经历一切,让转世的她走过前世的路,找回原本的身份。
之后二十七会亲手剜去这双眼睛,物归原主,还给苍劫氏和云烟镇。
待故人归来之时,他自会来取走。
离开白玉京的那一日,禁忌主追上来问:‘我们还能见面吗?我还能找到你吗?’
‘会的。’
带着承诺,二十七奔赴血色的雪中天地,亲手剜出双眼,布置好一切后在大雪中拔出腰间的木剑。
他怎么会忍心让她找不到自己呢?
只是这一次,他想要殿下一步一步走向自己。
顺着他给出的引线,沿着他走过的路,带着他们曾经的经历,一步步走向他。
剑刃横在颈间,此时的二十七没有了眼睛,神识微弱,看不见四周景象。
他不知道有一只蝴蝶迎着霜雪逆风振翅。蝴蝶停留在他肩上一瞬间,即刻被大风卷走。
蝴蝶逆着风,拼命朝他的方向靠近,被风一再卷向远处。
他们如此相似,他不知道她不畏霜雪,只为靠近他;她也不知道他为护她轮回,算尽一切,身死道消。
主战场的魔族全部丧命,最后一滴血落到地面,像是留情叶飘落在大雪之间,刺目的一道红。
冬日的魔域留不住留情的红叶,更未能留住哀怨的痴情。
幻境终止,蝴蝶振翅的动作逐渐没了气力,冰霜一寸寸冻结它的身子。
透过冰层,韶宁看着二十七倒入雪中,倏尔想起他们曾有过的对话。
原来这把木剑真的能杀人。
她的爱人,用此剑自刎在她的眼前。
第175章 秋去冬至,雪下共白头
一片雪花自高处飘下,落到韶宁面颊上。雪花遇暖化水,她睁眼,兜不住的热泪自眼尾滚入发间。
眼前是惨白的天色,身下是凉薄的积雪。
躺了片刻,韶宁的心魂才从蝴蝶躯壳中破壳,她的喉咙发出一声哽咽,随后是剧烈起伏的胸腔,被大雪压得喘不过气。
韶宁用双手捂住眼睛,从指缝窥见几线天光,眼睛被天光刺得发痛。
她自幻境中醒来,捂住双眼哭到哽咽。
身后脚步声很急,韶宁哭声卡在喉咙,她坐直身,红着眼睛往后看。
不是二十七。
“他在你身下。”魏枕玉衣裳边角落了雪花,他弯腰扶起韶宁。
韶宁大脑死机,她随魏枕玉动作站起来,脚步连连后退,在大雪中找到一个被压进雪里的木偶。
木偶只有巴掌大,四肢僵硬,闭着眼看不出瞳孔颜色。
韶宁哆嗦着唇,抖去木偶身上的积雪,再把它揣进怀中,企图用体温温暖木偶。
“他怎么变成这样了?”她止不住流眼泪,“不会被我压死了吧?”
“他的魂魄亲身经历了千年记忆,缩小身体是为了灵力更快地进行自我修复,消化这些经历以供补魂。”
随着魏枕玉话音落下,被韶宁揣入怀里的木偶动了动,从她衣襟领口探出半截身子,顺着衣襟往上爬。
木偶爬到韶宁脖颈间,像古南浦的鬼魂一样伸出两只手搂住她脖颈,亲昵地挨着她蹭蹭。
韶宁把它捞在掌心,它沿着衣服袖边的绒毛钻入了袖中,抱着她手臂不松开。
她伸出一根手指轻点木偶留在袖子外的半截小腿,记得幻境中戚灵修就是二十七的第一世的名字,他们是同一个人。
韶宁若有所思,魏枕玉问:“接下来去何处?”
“去一趟妖族皇宫。”
她到妖域时应阮已经被奏折淹没,他满目不耐烦,鸦睫下压,金色竖瞳望向臣子时颇有压迫感。
一众毛茸茸臣子怕得瑟瑟发抖,生气的妖皇是老虎!
见着韶宁来了,臣子们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她抬眼,看向高座上斜坐的应阮,他随手给她指了个位置。
手指摁压着太阳穴,应阮面上挂着疲倦,“坐。”
他百忙之中抽出一条尾巴绕上韶宁手腕,把她拉过来帮忙看奏折。
韶宁随手拿起一个,嘴角抽搐,“怎么全是狗爪子印?”
翻开下一个,鸡爪。
难怪应阮批改得火冒三丈。
他拿过韶宁手中的奏折看,嫌弃她的文化水平:“什么鸡爪?这是鹓鶵,灭绝的鸾凤的同类,威风得不得了。”
韶宁沉默,她记得仙家有人戏称妖域是整个修真界的文化沙漠,现在他倒还笑起自己来了。
“那你识得人类的字么?”
现在换作了应阮陷入沉默。
不久后他哼哼唧唧道:“识得几个,这不是正在学嘛。”
应阮从桌下翻出一个人类的书籍,翻开来看,他确实学得很认真,好多字上面都.....
做了猫爪批注。
她指向一个红色的猫爪,“什么意思?”
他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宁的释义,安宁返家。”
“你什么时候带我回去?”
韶宁安抚性拍拍他肩膀,“妖域要事为重,批完奏折再说。”
那还早得很。
念着韶宁要留下来玩几日再走,应阮安排了间宫殿后盯着她腰间挂的木偶,活的。
他问:“你又找了只新宠物?”
韶宁坦诚,“不是宠物,他是我的夫侍。”
应阮大惊,全天下只有他一只宠物还没爬上主人的床榻。
抛下面色惊疑不定的妖皇,她去寝宫的路上顺带逛逛妖宫。
踏出宫殿时见到宫墙一侧的树光秃秃的,树叶早就落了个精光。
凄风刮过,小颗雪粒子飘到韶宁掌心,她下意识摸上腰间的木偶,他们在雪中离别,如今相遇,又是冬雪。
她问身后的魏枕玉,“幻境花费了我多少时间?”
他脱下外裳披在韶宁肩上,“三个月。”
三个月的时间,人间走过半轮秋,入了凛冬。
“你一直在阵法外等待吗?”
魏枕玉在阵法外布阵,所布阵法需要源源不断的灵力输入。她进去了多久,他就在雪中站了多久。
韶宁踩着洒了几把雪粒子的石板路往东边走,魏枕玉执伞走在她身侧。
他轻声应答,她仰头,身旁人手中的伞偏了大半在这边。魏枕玉脱去了外裳,浅色的衣裳一侧沾着细雪。
韶宁拢紧他的浅绿色的衣袍,待踏上走廊淋不到雪后,一只手试探性牵上她的手。
她扭头,对上魏枕玉琥珀色的眼睛。
他目光中带着不安,见她看过来时想松手,意识到韶宁没有显露出嫌弃,他收紧五指,将她的手包裹在掌心。
韶宁回头,和他并肩走过狭长的走廊,走廊尽头种着在迎雪盛开的红山茶。
它耐寒不畏冷,在霜雪中开放得淡雅矜持。
山茶树后躲着两只赤金奴,它们的尾巴缠绕在一起,依偎着一起看雪。
似乎是偷偷跑出来相会的小情侣。
魏枕玉心有触动,欲言怕惊了它们,他落步轻缓,随韶宁走下台阶。
牵着的手被他换作了十指相扣,这样的姿势不便于为韶宁撑伞,她没松开手,说雪小不需要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