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楹越荡越高,她望着被晚霞染成橘色的天空,这一刻,她好像抛却了所有的心事,回到三十年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那个被阿耶和阿娘宠爱着,没有任何烦心事的小公主。
她闭上眼睛,去感受那徐徐的微风,整个人似与这天地融为一体,天宽地广,千岩竞秀,万壑争流,三十年前,是这样,三十年后,还是这样。
天地无穷,而人生,须臾。
李楹缓缓睁开眼睛,她看向面前那个身穿黑色鹤氅的嶙峋身影,岩岩若孤松,萧萧若落木,她越荡越高,往前的时候,是离他很近,但身体往后荡去的时候,却离他很远,远到,都看不清他的身影了。
他站在那里,孤孤单单的,好像天地间,就他一个人一般,李楹忽想起那日,她对崔珣说,如果真的是阿娘杀的她,她会觉得世间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她会自己去枉死城,等待阿娘寿终正寝她再转世。
但如果查明,是阿娘杀的她,她真的会毫无留恋去枉死城么?
此时此刻,她忽然有些迟疑了。
李楹握着彩带的手臂也渐渐没有再使力了,她突然不想荡那么高了,荡的高,是能看见云兴霞蔚,但是,会离他很远。
离他近之后,就不想离他很远。
秋千慢慢停了下来,李楹准备踏下踏板,但是大概是太久没荡了,她下秋千时,没有站稳,整个人往前跌去。
崔珣及时伸出双臂,接住她,她整个人也踉跄跌到了崔珣的怀中,她抬起头,看向他苍白如雪,又潋滟如莲的面容。
她没有像以前一样迅速离开他,只是仰着头,看着他,眼眸璀璨如星辰,崔珣也定定看着她,片刻后,却忽放开扶住她的手,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一步,神色平静:“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李楹心中,莫名涌起一丝失落,她抿唇,垂下头,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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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食节即将过去,渭河河畔,却仍旧喧嚣阵阵,十几个锦衣华服的贵族青年正围坐在一处高台前,看着台上两只斗鸡争斗。
寒食节游乐中,斗鸡尤为盛行,有人大声喝彩,有人屏住呼吸,中郎将沈阙端坐在黑檀案几前,举着金杯,饮着圣人御赐的烧春酒,目不转睛的看着台上斗鸡。
两只斗鸡互相啄到羽毛纷飞,不一会,那只大的斗鸡败下阵下,一个穿着深绿常服的六品官员抚掌笑道:“沈将军,某赢了。”
沈阙父亲被封为沈国公,父亲病逝后,他就袭了国公一爵,但他向来不许人喊他沈国公,只许人喊他沈将军,他面色阴沉,他瞧了眼仆人抱来的落败斗鸡,道:“没用的东西,留着做什么,杀了扔渭河里去!”
仆人得令,便提起斗鸡的翅膀,那斗鸡似乎预料到大难将至,拼命挣扎,叫声凄惨,但还是被仆人咔嚓一下,扭断了脖子,然后扑通扔进了渭河。
那个赢了的六品官员见状,也讪讪坐下,坐在沈阙对面的是黄门侍郎王暄和大理寺少卿卢淮,卢淮不平道:“一只斗鸡,买来要数千文钱,而一户农家,辛苦一年,所得也不过才数千文,输了一次就杀,未免太过豪横。”
王暄晒笑:“沈阙在太后和圣人处获得的封赏,不亚于崔珣,他会心疼一只斗鸡?”
赏春宴仍在继续,高台上已撤了斗鸡,改为教坊乐姬吹笙鼓簧,丝乐声声,但众人明显神色都有些不快,卢淮厌恶道:“此人气量狭窄,人品低劣,更甚崔珣,要不是我叔父让我和他结交,这赏春宴,我是真不愿意来。”
王暄也道:“卢相公向来高风峻节,不知为何对此人格外宽容。”
“他是圣人表兄,太后外甥,叔父定然不愿得罪他。”
王暄心中却是另一种想法,卢淮叔父卢裕民,最是两袖清风,嫉恶如仇,就算是李氏皇族,犯了律法他也照参不误,而沈阙骄横跋扈,贪赃枉法,在长安城几乎人尽皆知,他却从来没参过沈阙,真是奇哉怪哉。
众人心中腹诽沈阙蛮横,面容皆露出鄙夷神色,沈阙捏着金杯,冷笑一声:“诸位,某晓得你们都是世家子弟,瞧不上某这个寒门乍富,你们瞧不上某,某也瞧不上你们,但当今圣人之母,与某之母,乃是骨肉至亲,圣人春秋正盛,往后几十年,就劳烦各位,要继续捏着鼻子,和某这寒门相处了。”
沈阙这话说的狂妄,卢淮王暄等人都变了神色,卢淮几乎要拍案而起,还是王暄在桌下拽住他的衣角,他才没有发怒,卢淮愤然道:“骄狂至此!这和崔珣有什么分别?”
王暄道:“有分别。”
“什么分别?”
“崔珣至少知道谁是给他富贵之人,而此人,一边享受着富贵,一边憎恨着给他富贵之人。”王暄摇头道:“此人能活多久,归结于给他富贵之人,能容忍他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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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春宴还在继续,沈阙饮下一杯烧春酒,眯着眼睛,看着台上乐姬吹笙鼓簧,有一琵琶姬格外美貌,手指轻拢慢捻,低眉信弹,她虽是低贱乐姬,但看向台下官员的眼神,却丝毫没有其余乐姬的谄媚讨好,好像她不是被人看不起的玩物,反而是她看不起这些天潢贵胄,沈阙不由想起六年前,那个被他诱杀的天威军虞侯,明明是出身寒族的卑贱之人,在长乐驿时,却鄙夷的看着他这个天子表兄、世袭国公,他在明晃晃的瞧不上他,他知道为何他瞧不上他,因为他对天威军主帅不敬,所以一个虞侯也敢不搭理他,可是一个虞侯,他也配?
沈阙问家仆:“那个乐姬,叫什么名字?”
家仆道:“盛阿蛮。”
“盛阿蛮……”
那个天威军虞侯,也姓盛,他明明知道必死无疑,却还是拼了命的厮杀,身上伤口一道接着一道,直到重伤倒地的那一刻,还突然暴起,一刀差点砍断他的脖颈。
他惊魂未定,那虞侯最后被他的亲兵一拥而上乱刀砍死,死的时候,圆睁着眼睛,死不瞑目。
但那些砍死他的亲兵,一个个脸上还是不由露出钦佩神色。
他最讨厌那样的神色,一个虞侯,凭什么?这虞侯不就是想进通化门为天威军求援吗,他就让他,无论当人当鬼,都进不了通化门。
沈阙思及往事,他摇晃着金杯,喃喃道:“都姓盛?”
家仆吞吞吐吐,最后还是鼓起勇气道:“将军,她就是,盛云廷的妹妹。”
“盛云廷的妹妹?”沈阙一惊,他金杯都不由掉在了案几上,仆人赶紧擦掉洒掉的酒液,重新为他斟上一杯,沈阙却定定看着阿蛮,他忽冷笑了一声:“把那琵琶姬,带来陪我喝酒。”
正好一曲奏完,乐姬们准备退场,阿蛮却被沈阙仆人生拉硬拽,按着坐到了沈阙身旁。
相比于席上投怀送抱的其他乐姬,阿蛮坐在沈阙身边,身体有些僵硬,显然是不太情愿,沈阙将金杯重重放在案几上:“不高兴?”
阿蛮忍气吞声:“不敢。”
“不敢就陪我喝酒!”
沈阙之跋扈,简直是臭名远扬,阿蛮不想惹他,于是饮下一杯酒,但沈阙又倒了杯,阿蛮继续饮下,如此饮了数十杯后,阿蛮已被烈酒呛的咳嗽,她委婉道:“沈将军,奴家不胜酒力,喝不下了。”
沈阙却发了怒:“怎么?连你也敢瞧不起我?”
“奴家岂敢瞧不起沈将军?”
沈阙嗤笑:“少在这里惺惺作态了,你一个天威军败将的妹妹,人人皆可唾弃,有什么脸面装清高?”
他斟满一杯烧春酒,递到阿蛮嘴边:“喝!”
但阿蛮却面无表情的,直接将他的手一把推开。
沈阙大怒:“贱人,你不要给脸不要脸!”
阿蛮神色丝毫不惧,她讥嘲的环顾案几上放着的美酒美食,又扫视过被喂养的羽毛光亮的斗鸡:“我阿兄十五岁从军,戍边十年,他在大漠行军困饿之时,将军在长安城赏春踏青,他在边关舍命抵御突厥之时,将军在长安城走狗斗鸡,所以,你有什么资格,辱我阿兄?”
沈阙被阿蛮怼的目瞪口呆,他拍案道:“这酒,你喝是不喝?”
阿蛮一字一句道:“不喝。”
沈阙怒不可遏,他拿起金杯,就往阿蛮嘴中灌酒,阿蛮拼命挣扎,却被沈阙钳制住,怎么都挣扎不开,场面顿时十分难看,卢淮再也忍受不了,他拍案而起:“沈将军,欺凌一个弱女子,非大丈夫所为!”
沈阙停下动作,他冷笑:“奴婢贱人,律比畜产,她一个卖了身的乐户贱籍,我欺凌她又怎么了?”
卢淮愤然道:“就算她是一个卖了身的乐户贱籍,也不该被如此侮辱!”
沈阙不屑的扫了眼卢淮:“卢淮,你叔父都不敢惹我,你少多管闲事!”
“我管了又如何?”
沈阙看着他,冷冷道:“你若执意要管,我少不得让你叔父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嚣张至此,卢淮也大怒,王暄却强拉他坐下,卢淮怒发冲冠:“你拉我做什么?”
王暄低声道:“沈阙是圣人的表兄,是太后的外甥,皇亲国戚,身份尊贵,你叔父如今在朝中强敌环饲,你莫要给他找事,别管了。”
卢淮咬牙,他看着阿蛮被沈阙捏着脸颊强行灌酒,烈酒洒了满脸满身,她拼命挣扎,但那点力量在沈阙看来却如同挠痒痒,卢淮目眦欲裂,他握紧拳头,从牙缝挤出几个字:“我管不了,我也看不下去!”
说罢,他就起身,拂袖而去,王暄呆了呆,也起身,追他而去,沈阙瞥都没瞥两人一眼,只是嗤笑道:“还以为是个救美的英雄,原来是个懦夫。”
阿蛮被烈酒呛的咳嗽,沈阙捏住她的下巴,拍着她脸颊冷笑道:“我告诉你,我今日这样侮辱你,就是因为你是盛云廷的妹妹,你阿兄活的时候护不了你,死了,更护不了!”
阿蛮发丝也被烈酒打湿,浑身上下狼狈不堪,但看向沈阙的眼神,还是桀骜如火:“我阿兄活的时候,你连我一根手指都碰不了,你也只配在他死后欺负欺负我!”
沈阙大怒,一巴掌打到她脸上,阿蛮被打的伏倒在地,沈阙抽出随身佩剑:“贱人,我杀你这种贱籍,就跟杀一只斗鸡一样轻松,我今日就送你,去跟你那阿兄团聚。”
他佩剑朝阿蛮身上挥下,但忽听到一人愠怒之声:“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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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身披黑色鹤氅,身如修竹,面色阴冷,正是察事厅少卿崔珣。
崔珣与李楹从崔氏墓园返回长安城,途经渭水之时,看到卢淮怒气冲冲而去,他不由往卢淮走的那边望去,却看到一众官员围坐在高台前,大概是在举行赏春宴,但主座一人,却在欺辱一个女子,李楹踮脚望着,她道:“那不是阿蛮吗?”
崔珣面色一变,他快步就往前走去,李楹也跟了上来,崔珣却忽想起什么,回头对李楹道:“你不要跟来。”
李楹愣了愣,脚步一滞,崔珣急急往踏春宴方向走去,出言阻止沈阙,沈阙嗤笑一声:
“又来一个天威军的败将,哦,不,是降将。”
崔珣没有说话,只是神色愈发阴鹜,在场其余官员都面面相觑,一个个都准备起身溜走,沈阙他们惹不起,崔珣他们更惹不起。
但崔珣只淡淡道:“不许走。”
他神色平静,但这三个字却如同敕令般,让众人脚步不由停住,沈阙握着剑,也有些被他气势唬住,阿蛮趁机跌跌撞撞爬了起来,逃到崔珣身边,她捂着被掴的红肿的脸颊,神情复杂的看着崔珣,还未说话,崔珣就道:“你走。”
阿蛮怔住:“我……”
“我说,你走。”
他自从三年前再见阿蛮之后,一直是任由阿蛮辱骂,声音从未这般恼怒过,阿蛮不由吓得怔了怔,她咬唇看了眼崔珣,然后拢紧衣襟,踉跄而去。
沈阙也生了气:“崔珣,你还真将自己当个人物了!”
他摇摇晃晃的提剑奔向崔珣,却忽然膝盖一痛,摔到了地上。
李楹手中,正燃着一团绿色鬼火,崔珣不让她来,但是她还是放心不下,于是跟了过来,沈阙费劲爬起,绿色鬼火又撞到他膝盖,他又摔倒在地,如此反复几次,沈阙摔到鼻青脸肿,再没力气爬起,他咬牙切齿:“崔珣……你这狗东西……”
崔珣并没有和他多费唇舌,只是拾起他落在地上的佩剑,他凝视着宝剑,宝剑寒光闪闪,是把削铁如泥的宝剑,但是剑身却连卷刃都没有,足以见得此剑并不常用。
崔珣轻笑一声,锋利剑尖,就抵住沈阙脖颈。
沈阙吓得酒醒了一半,在场众人也吓到鸦雀无声,沈阙嘴硬道:“崔珣,你敢杀我?”
崔珣握着剑,淡淡道:“日前我被夺官之时,你曾闯入我府中要杀我,你说你杀我,就跟杀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如今我告诉你,我任察事厅少卿三年来,要杀你沈阙,也跟杀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但是,我不杀你。”
沈阙讥笑:“哼,你不敢杀我。”
崔珣弯了弯嘴角,剑尖往前一寸,沈阙脖颈被划破,殷红鲜血流出,他顿时不敢作声,崔珣慢条斯理道:“你迟早会死,但不是现在。”
他环顾四周目瞪口呆的众人:“诸位痛恨沈阙,应该不亚于痛恨我崔珣,今日就当我崔珣做件好事,给这赏春宴,捧捧场了。”
说罢,他就扔了宝剑,大笑而去,过了半晌,沈阙家仆才敢扶起沈阙,沈阙目欲喷火,他望着在场诸位官员,众人都是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沈阙愤怒到牙齿咬到咯吱作响:“回府!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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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阙一回府,就直奔家中卧房,他旋转书案上的一只梅瓶,卧房墙壁,顿时出现了一个密室。
沈阙不顾脖颈还在流血的伤口,他奔进密室,密室里,端坐着一个约莫五旬、没有胡须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