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旧日之影, 始终挥之不散。
然而,澈澈似乎并没有看见这一幕, 他的眸光依旧澄澈,大步走向他的母亲。
“我做了很多问卷,邱医生目前说我没有什么事。”
“澈澈真棒,”温宁揉着他的脑壳儿,亲切而又温柔,“我的宝宝就是全世界最优秀的宝宝。”
她是个并不擅言辞的女人,把能说的鼓励性质的话独独留给了她的孩子;周寅初以往没有得到这些正面的回馈或许是觉得温宁不会讲,羞于表达,这才意识到她独一无二的偏爱从来不是给他的。
那种“甜心蜜意”的感受哪怕是在十五年前,他也未曾在她青涩的面容上领略过。
要是说仅仅对着这年幼无知的孩子说,其实倒也无所谓。
他不由想这么些年,她是否对着另一个男人说过。
这种想法于他,形同折磨。
面部线条冷硬的男人很难让人看出面容之下真正的扭曲,他走进邱辰的办公室里,语气淡漠地问起了李澈的情况。
“现阶段的测试结果并不理想,好在你送来的及时,或许我们可以齐心协力地干预。”
“至少,让这个孩子要免于成年以后对药物的依赖。”
周寅初“哦”了一声。
邱辰纳闷:“不是你这么上心,千里迢迢把人家小孩送过来,怎么现在对别人的情况又不不那么在乎?”
周寅初失了最初的多管闲事的耐心:“又不是我的孩子。”
他从不介意展露真实到无以复加的人性。
而邱辰却一眼看穿了他:“别告诉我,你在嫉妒一个孩子。”
“我嫉妒他干什么?”
“那你就是嫉妒李澈的父亲,”邱辰的判断总是那么精准而又犀利,“但我说这些,不是在和你开玩笑,我的意思是你就算喜欢别人,但也要时刻考虑别人孩子的感受,不然的话,我并不觉得你的这段感情会有一个好的结果。”
面对毫无结果的残酷事实,周寅初语气生硬:“用不着你提醒。”
“说两句就着急,”邱辰发觉自己的好心全都被某些人当做了驴肝肺,“周寅初,不是我要说你,而是你现在的样子和外面那些吃了醋、别扭的大男孩没什么不一样的,很难想象你管控着这么大的一家公司。”
邱辰玩笑:“要是哪天财务状况出了问题,我可以给你提供免费心理咨询。”
“你想太多了。”
邱辰随即感慨,语气羡慕:“也是,你父母留给你的资产,也足够你挥霍一生了。”
周寅初:“放心,我养活得了自己,还有我的女人。”
邱辰不知道具体该说些什么了,再聊下去的话,他怕自己会忍不住给自己也开点黛力新。①
想想人家手里到底有多少钱,再看看自己整个科室一年来的入不敷出,他想他根本就是杞人忧天。
周寅初其他方面的才能或许值得怀疑,但赚钱于他,易如反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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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几人各自怀揣着心事,不如去医院那会的热闹,周寅初看见女人对待自己和别人天生的不同。
而温宁的思虑全都倾注在李澈一人身上,很明显,她从邱医生聊天的气氛中就感知到李澈身上现存的问题远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澈澈按部就班地上楼去写作业。
他的车闲逛在江城老城区的主干道上,车窗外,是掉落的、扫不完的属于这个季节的梧桐叶。
等到车子绕了大半圈,温宁这才不疾不徐地问起了周寅初有关李澈的真实情况。
“他的防御心理比较重,所以测试的结果也只能先观望,”周寅初没有过多地探讨这个具体的病情,“之后,我会和邱辰约好固定的时间。”
温宁立即道:“我自己可以送他过去的。”
“怎么,利用完了,就立马要把我扔掉?”
他的嘴角略微露出些许嘲讽。
“我没有这个意思。”起初,她愿意心平气和地解释,“我只是单纯的不想麻烦你。”
“可如果我告诉你,我心甘情愿被你麻烦。”
车在平稳地前行,却毫无方向,她从副驾驶的位置看见了那张既熟悉而又陌生的脸,今天从电梯里走出来面对这张脸以及他冲击力十足的问题的时候,其实她这辈子都觉得没那么凑巧过。
不可置信的事还在后头。
行程繁忙的周寅初竟然会抽出大半天的档期,陪同她去给孩子咨询无关紧要的心理问题。
按照她对周寅初刻板的理解,这不是他的孩子,与他毫无关系,他不会为任何与他无关的事浪费半点心神。
他从来以他自己为主,说得更准确些,他是个极度self-centered的人。
不按常理出牌的反常让温宁警惕。
“那我也不要,我不认为我们这样长久的相处下去是正确的……”得知澈澈的心理状况,温宁的第一反应当然是保护好她的孩子,而不至于让任何不确定的因素再度影响到孩子的心理状况。
比起以往相对柔和的推开方式,这话说出口的时候态度就是坚决的。
“温宁,你到底在回避些什么?”
温宁本来想说的是有关李澈的心理情况,他们的关系属实会造成不小的影响。
譬如:“你既然知道澈澈的心理状况,那你也就应该明白我一个当妈的心理,我不想让我的孩子承受这个年龄段不应该承受的议论和中伤。”
可她说出口的话,远比这更不留情面。
她重新回答了他早些提出的问题,“既然澈澈已经入学心仪的学校了,学费呢,我也没了后顾之忧……这下,你又主动联系了邱医生,我就不认为我从你的身上还会得到什么自己想要的了。”
“周寅初,我很知足。”
她将话挑明,说得充斥着市侩,干脆承认了自己得到了想要的价值,利用过后,毫不客气地推开眼前的男人。
她以为但凡自己说出半句这样的话,周寅初都不会接过她的话,毕竟她领略过这个男人的高傲。
他的自尊从来不接受任何的挑衅。
他们分手那会,那种不需要经由任何思考的脱口而出的“分就分”,告诉她从她开口谈及“分开”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不再会为她有所停留。
可这一次,他却没有立即掉头就走,他像是自己也在做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那是许多年前周寅初绝对不会说出口的。
“温宁,或许我可以给你的,比你想象的还要多。”
话音刚落,他眼底弥漫着从未有过的不必从外攫取的光热,以至于温度过高到容易将人灼烧。
外观的轮廓、线条愈发清晰。
夕阳西下,最后的晚霞恰如其分地映照在男人另外半张脸上,而另一半则因为光照的影响落入昏沉的黑暗当中。
他自以为丧失了他原有的冷静,疯狂迫切地要求得到她的回应。
他可以随心所欲地生活,但生活从来没有赋予年轻的女人同样的权利。就算没有李澈的心理问题需要她去思虑周全,直观地去看她和周寅初之间天下地下的差距,这也不是说跨越就能轻易跨越的。
她宁愿自己从头到尾都是一只蜗牛。
“我不认为,我有能力承受‘贪得无厌’的代价。”
温宁这话说得语速极快,生怕自己会犹豫、迟疑、以及之后的表情出卖了她自己。
她执意:“我要下车。”
他没有说话,无声地打开了布加迪的车门,而车子停靠在大厦边上。她看着他车前的大灯突然发出的光亮,刺眼、危险而又迷人。玩弄她的男人直接地碰触也不如眼下偶尔流露的一丝真情要难受,至少,她可以将前者视为一种同等的利益交换,当交换的本质得到更改,她的恐惧更甚以往。
她害怕她同样也是眼皮子浅薄的,是经不起诱惑的。
谁不想摆脱生活的重担,有的时候温宁在看一些抛弃了初恋又重新去找他们的女人的故事的时候,她本能地代入其中,知晓那些男人只是因为年少不可得而有所留恋,用不了多久就会将女人抛弃,她也会难受。
如果继续听任他的演说——
他很快就会发现她和上赶着的女人没有太大的区别。
他会厌弃她。
而她,从来就没有和他相提并论的资本。
她抬眸,宁愿当个彻头彻尾不走心的坏女人,也决不允许自己在未知的情爱里犯傻,她抬眸望去,江城市中心最高的大厦的电子屏幕上滚动着新一轮投放的广告,而广告的女主人公不是别人,正是应颖——
周寅初的那位绯闻女友。
奢华的珠宝配上淡漠的笑容,其商业价值正是从她冷淡的表情中得以凸显,她想,他们才是站在同一个世界里的人。
第21章 v5
视线从冰冷的LED电子屏幕上抽回, 温宁感觉自己脚下犹如为无形的枷锁掣肘,履步为艰。
那辆布加迪没有逗留,而是在下一个路口, 扬长而去。
大抵也是那个男人最大程度的耐心了。
她以为他做好了丢失骄傲的准备, 但事情的真相在于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温宁知道哪怕周寅初展露出与之前的不同, 但这从不代表他会成为一个新的人。
依照他的秉性, 周寅初恨不得把今天所有说出口的话都当做不作数吧。
她想, 她足够成熟,成熟到也同样可以假装任何事都不曾发生过。那样年少炙热的心意, 出现在年富力强的男人身上,本就是不得当的。
一时念起。
到头来, 唯一可能为此付出严重代价的人唯有自己。
温宁快步朝前走去, 他的车已然汇入了车流当中,消失得不见踪影了。
……
周寅初看着车窗外的那抹倩影, 那段令他魂牵梦萦的往事再度涌上心头,以及今日在江城饭店看见温宁旋即升腾起的害怕再度失去的强烈感受,都让他心绪不宁,以至于无法不去抛出自己全部的诱饵。
然而,那是一条极其固执的鱼。
现在,什么为丈夫守寡的情节, 在他脑海中就是封建时代遗留的祸害, 他简直难以试想假如那些就是这个女人离开自己的理由。
这不值当。
他想,如果她要透透气, 想要呼吸新鲜的空气,那他也不介意她下车走一走, 说不定走一圈过后,她自然而然就想通了。
她应该明白,毫无疑问,他就是她不二的选项。
但凡她懂得权衡利弊的话——
财富只是他们的工具,她接受自己意味着拥有的远不止明面上他所能展现的这些。
推敲之际,江城鼓楼区的交警找到了他。
“先生,您的车以这样的行驶速度,恐怕不大合适吧,”交警面色为难,维持道路秩序道,“考虑到交通安全规章,我们这里还是劝您不要故意降低速度,以免造成后排车辆拥挤……”
周寅初反问:“他们不会超车吗?”
他想不通身后那一排车辆为什么偏要在他身后,完全不懂得变更车道,不止是这一点,他之所以沿边走,是因为他要时时刻刻留意温宁,他有他的特殊原因,而旁观着身后浩荡的车队,也依照他的路线,令周寅初觉得这群人简直没带脑子。
“要不这样,我把我的车给你,你负责解决交通顺畅……”
他随手拎起他的外衣,意欲下车。
交警制止了他:“这不在我的职权范围之内,恐怕不行。”
非要让他走。
周寅初迫不得已地遵守着这法规,终于在在一个路口一跃而过,企图找到附近的停车,等下了车再去找温宁。
期间,他频频通过后视镜去辨析她的人影。
暮色四起。
华灯初上。
他鲜少开车,对附近的路况全然不熟悉,依稀地依照他的直觉往回走,结果去发现走错了道。
这盘根错杂的城市道路令他心烦。
他总算找到了原有地标下她曾经沿边而走的人行道,却发觉,整个道路尽管有无数相爱的情侣,相伴的家人、朋友,唯独失去了她的身影,故而显得空荡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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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宁回到她的馄饨馆,那盏点在路边葳蕤的灯光,似如万千家庭的火烛,忽明忽暗间,安抚了她。
李澈比同龄的孩子有着更强的同理心,这不,他一下子看出了自己的低落。
他主动跑到母亲的位置边上,面对休息的妈妈眼疾手快地倒了杯柠檬水:“妈妈,你出去吃饭了吗?”
温宁随即应了一声。
男孩的小脸凑上来,小心翼翼地问:“有发生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吗?”
“没有不开心的事情。”
“那周叔叔……”孩子的语气略微停顿,好像触及了不该触碰的区域。
像是意识到大人之间的关系与小朋友之间的不一致。
他们之间永远无法像未成年的小孩一样简单、明了。
“你周叔叔回家了,他的工作应该比较忙,”温宁再度提及周寅初名字的时候努力控制着她的呼吸,不至于在小孩子面前丢人现眼,她试图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觉得以她母亲的身份不该说什么,于是她轻触儿子的鼻尖,“下周,妈妈带你去见邱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