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谁针尖心眼儿。
赫舍里叹气,偏头问逢春:“宫中要请万寿寺的僧众为太皇太后祈福,可听说了,这差事落到谁头上?”
逢春栉头的手没停,温声道:“三官保重任在身,皇上指了惠嫔的阿玛索尔和去办。万寿寺入宫做法事,宫中一应布陈、吃用、香烛开支,再加上京师各大道场供养长明灯的支用,可不是笔小数目。”
赫舍里抚了抚鬓边,瞧见一缕白发早生,被逢春悄无声息藏了起来。
她不由笑了:“先前的珐琅作账目上,三官保倒还谨慎些,只贪了两成;索尔和则与惠嫔一个德性,竟敢昧下一半。你且瞧着吧,贪心不足蛇吞象,为太皇太后祈福的差事,他必得栽个大跟头。”
*
没几日,万寿寺僧侣入宫诵经祈福。等着佛事一结束,索尔和与三官保贪墨的勾当便被抖落出来。
康熙对内务府那起子奴才私下如何,倒也不是全然不知。
只不过,索尔和实在胆大包天,事关太皇太后凤体安康,竟也敢不敬佛菩萨,为自个儿捞去油水过半。相较之下,三官保贪那两成反倒显得清新了。
帝王在乾清宫内摔了一方好墨,骂道:“索尔和欺君罔上,实在可恶!给朕剥了他那身衣裳,遣回家中好生反省,所贪银两数额一并尽数追回内库。”
很快,便有御前的人前往内务府传旨办差。
索尔和失魂落魄,三官保也不舒坦,营造静宜园的肥差从他手里收回去了,这无异于当众给一巴掌。内务府里头个个都是人精,拜高踩低是常有的事儿,很快就叫他成了个赋闲的边缘人。
康熙为这事儿生着气,就连宜嫔和郭络罗贵人都受到牵连。
顾问行一向最懂帝心,知道这是皇上在借机敲打内务府世家,便将这对姐妹花的绿头牌寻个由头,撤了下去。
人仰马翻乱了几日后,天总算是放晴了。
太皇太后病体痊愈,已经能叫苏麻喇姑扶着,下床在殿中走一走。若不是外头天冷,还想去御花园转一转。
珐琅作也一举烧成了十三件珐琅彩瓷器。冯兰被这些透亮艳丽、色彩分明的器具震惊到语无伦次,再一次为华夏文明深深叹服。
他将这种珐琅彩称为“蔷薇彩”。
康熙接连听到两桩喜事,心情大好,欢喜吩咐梁九功:“将松黄、宝蓝的“万寿长春”瓶送去慈宁宫,胭脂红的留给两位贵妃,余下正红、绛紫和豆绿的牡丹瓶,全都送到景仁宫去。”
梁九功应一声,忙带着几个太监去各宫送东西。
……
景仁宫里头添了这几个珐琅彩瓶,顿时亮眼不少。
赫舍里瞧着这股生机很是喜欢,和两个近身侍候的宫女说说笑笑的,只有胤礽撅着个嘴巴,嫌汗阿玛连个瓶子底都没给他。
赫舍里打趣儿道:“瞧瞧,咱们二阿哥嘴巴撅的能挂两个油壶了,哪里还用得着皇上赏赐呢。”
胤礽耳朵一红,扑进她怀里撒娇:“额凉——”
“你就是叫一百声额娘,额娘也变不出珐琅彩给你。”赫舍里逗他,“这东西不还是你给珐琅作提的醒吗?怎么不去问你阿玛要呢。”
胤礽扁扁嘴:“阿玛只会赏书赏字帖,吓得保成再也不敢开口了。”
主仆三人闻言笑成一团。
夏槐笑弯了腰,缓过劲来道:“过了年阿哥可就要满五岁了,到时候入尚书房读书,终究还是要学的。如今早早学着,之后不就轻松些。”
胤礽歪着脑袋,觉得姑姑说得好像也有道理。
赫舍里却在听到“五岁”两个字时,笑意淡了下去。
她没有忘记,五岁生辰之后,保成就该出天花了。
第18章 一心
早两年的时候,赫舍里身子更差一些。
她总是换着法儿寻了太医院御医来,名为请平安脉,实则打听防治天花之事。
大清入关之后,承袭了许多前明的制度,太医院的医事等级便是其中之一。这地方就设在钦天监的南边,夏槐来来回回的跑,愣是将里头的十五名御医们挨个儿都请去过坤宁宫。
只可惜说来说去,无非就是“避痘”一条。
皇上早就颁过旨意,要宫中有出痘、以及与之接触者,都送出宫外隔绝。即便如此,前世,养在乾清宫的保成依旧出了痘。
命里头有的,只靠避,如何能避得开?
赫舍里就这样断断续续查探两年多,原本已经有些灰心丧气了。今日一提珐琅作南匠们的巧思,她却忽然受到了启发——
御医们供职于内廷,专程照看皇室身子康健。他们对天花这种疫病的了解,未必赶得上下头的医士。
赫舍里喜形于色。
她和声吩咐夏槐:“待会儿你寻个由头,请几个太医院的医士过来。记着,不要御医,只要下头有民间诊治经验的汉人医士。”
逢春与夏槐对视一眼,皆收了笑脸,担忧问:“娘娘可是身子不适?”
胤礽闻言,立马也抬头看向她额娘。
“本宫好着呢。”赫舍里被满屋子的严肃表情逗笑了,爱怜地掐了掐儿子的脸蛋儿,“只不过……还想问问出痘防治的事儿罢了。”
夏槐有些糊涂了:“御医们都说只有避痘一条,再不济便是祭坛祈福,求痘神娘娘护佑。下头那些医士还年轻,能有什么高招?”
逢春点她:“御医毕竟不是痘疹科的,心思不在这上头。”
“是啊,先前是本宫想岔了。况且满人原居塞外寒冷之地,不怎么出天花,自然比不得汉人在这方面有经验。”赫舍里越想越觉得可行,语调都忍不住扬起来,“你去了太医院,不止要寻汉人医士,尤其得要南边热一些的地方出任过才好,兴许能有什么不一样的说法。”
夏槐向来最听娘娘的,虽不懂为何要执着于出痘之事,还是欢快应一声跑出去了。
这一寻一问,耽搁了不少时间。
等到午后归来,还果真有些收获。
医士里头有个刚从江西调任回京的,叫做傅为格,他向赫舍里提出一种旱苗种痘术。
这种种人痘的法子,起源于明朝隆庆年间的宁国府太平县。
只需挑选出痘顺畅者的痘痂,碾成粉末,再用银管吹入种痘者的鼻孔内,便能在三日左右开始发热,轻症出痘后痊愈。
赫舍里听着有些担忧,蹙眉问:“江南百姓多用此术防治天花?”
“这是湖州派秘术,民间寻常用不起,便只捡几件出痘顺畅者的贴身内衣。”傅为格顿了顿,躬身又道,“娘娘,其实江西一带还有个松江派,听闻发痘时,轻者不过数颗,重者也只有二三百,从未有过痘浆合眼的苦痛。”
这番话倒是叫赫舍里高看此人一眼。
松江派的法子听着似乎更为稳妥。但不论哪一个,要用在皇子身上,都必须慎之又慎,有很长的流程要走。
时间仓促,赫舍里不敢耽误,隔日就将此事说给了康熙。
宫中苦天花久矣。
康熙十五个孩子余下七个,未尝没有天花的原因在。否则,也不会将大阿哥、三阿哥相继都送出宫去养。
然而,帝王在听到这个好消息时,却露出一丝犹疑。
赫舍便明白了——
玄烨两岁曾经出天花,被送出宫避痘,唯有奶嬷嬷前后跟着,昼夜不歇的照看,好容易捡回一条命,先皇却染上天花撒手人寰了。
皇上对天花有厌恶,亦有恐惧。
他是害怕失去保成。
“‘神圣岂能在,调方最近情,存诚慎药性,仁术尽平生。’这是皇上当年赐给黄运院判的诗,还亲自题了一块‘永济群生’的匾额,挂在太医院景慧殿。”赫舍里温柔望向帝王,覆上他冰凉的手,“如今有这样一条济苍生的路在眼前,即便难行,也有臣妾陪着呢。”
康熙眷恋地看向赫舍里。
这是随他从少年一路走来的妻子,便是日后宫中有再多的女人,也无法与那些日夜陪伴相提并论。
他回握住赫舍里的手,点头道:“朕与舒舒走过多少凶险路,自然不惧再多走一条。明日一早,朕就派内务府广储司去江西寻痘医。太医院这头,也会提拔傅为格入痘疹科,先行拿宫女儿太监试验。”
赫舍里怔了怔。种痘有凶险,这于奴才们亦是无妄之灾。
但她还是咬牙点了头。
*
相较于正殿内的沉重,前院就欢快多了。
伊哈娜坐在廊子底下打秋千,胤礽则带着小甜瓜打起了雪仗。
前儿个夜里一场大雪,赫舍里特意叮嘱宫人们不必清扫干净,又将屋顶上的也铲下来给孩子们玩儿。蓬松洁白的雪堆没进去,小甜瓜瞬间就不见了。
胤礽哈哈笑着,跪在雪坑前头,改用双手去挖小甜瓜。伊哈娜瞧着有趣,也跑过去一起挖。
等康熙出来的时候,三小只已经整整齐齐蹲在雪坑里头了。他们都穿得厚实,倒是不怕冻着,只是白雪堆里露出三只小脑瓜,还清脆喊着“汗阿玛”,到底叫康熙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大步上前,一手一个将猴儿崽子们拎出来。梁九功便赶忙跟去,将小甜瓜也捞上来。这家伙今冬吃得越发圆润,着实称不上“小”,害得梁九功差点闪了腰。
康熙作势捏着两个孩子的耳朵:“玩归玩,不能失了分寸。若是受凉了不止奴才们遭罪,你们自个儿也得喝苦药。”
胤礽先前玩得太高兴,都忘了其他。这时候瞥见廊下和雪地里跪着的嬷嬷们,难免有些愧疚。
雪团子晃了晃康熙的手,撒娇道:“阿玛,是保成不好,不该带着二姐姐胡闹,饶了他们吧。”
康熙知道景仁宫的处事风格,奴才们都是善待换来的衷心耿耿。
便应道:“下不为例。”
两小只开心叫唤着“阿玛最好啦”,几句吹捧崇拜,又将人哄得乐呵起来。
伊哈娜瞧着康熙心情不错,起了点小心思。她鼓起勇气上前拉拉康熙的手指,道:“汗阿玛,钟粹宫今年种了两株梅树,开着红花,可漂亮啦。”
康熙好笑地瞄一眼女儿,对她的想法心知肚明,却不点破:“好,朕改日就去瞧瞧。”
伊哈娜却抱着他的腿不放了,学着胤礽撒娇道:“阿玛,去看看我额娘吧,你都好久没看额娘了。”
说到最后,竟是带上了哭腔。
深宫中没有恩宠,儿子又被送出宫去,荣嫔即便能守着伊哈娜鼓励自个儿打起精神来,终究也还是难过。
康熙默然片刻,大手放在伊哈娜头顶,轻轻抚了抚:“汗阿玛这便过去瞧瞧。定然叫钟粹宫的红梅,开得更艳一些。”
白雪地里,“咯吱咯吱”作响的脚步渐远。
伊哈娜看着康熙走远了,这才面向胤礽,坦诚又羞愧:“对不起。”
胤礽吓了一跳,抱着甜瓜满头雾水,问道:“二姐姐怎么了?好好的道歉做什么。”
伊哈娜白着小脸,抿了抿唇:“我求着汗阿玛去钟粹宫看额娘,他便不能留下,陪皇额娘用膳了。你不怪我吗?”
胤礽用力摇了摇头;
小甜瓜也凑热闹,跟着甩了一身毛。
汗阿玛几乎每日晚膳都要来景仁宫,嘴上说着不吃,拿筷子却比谁都积极。有好几次,胤礽都没吃够爱吃的,碟子里就空了!
二姐姐把阿玛支走,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小家伙当然不会将这些说出来,只故作正经道:“额娘从不为这些生气,所以,保成也不会气的。二姐姐别怕。”
“况且,荣娘娘是个很好的人,阿玛去看她,保成也高兴。”
只要不是去宜娘娘和惠娘娘那儿,惹得额娘总是皱眉头,才不管臭阿玛呢。
……
翊坤宫内。
被胤礽惦记的宜嫔正在发邪火。
她如今是一宫主位,后头配殿里除过姐姐布音珠,再无其他人。于是,这翊坤宫关起门来,便如同在郭络罗家一般。
宜嫔长得好,性子养的骄纵,砸碎几个碗碟不算稀奇事。奴才们默着声将一地碎片扫干净了,忙又退下去。
宜嫔憋不住气,骂道:“马佳氏算个什么东西,在内务府里头给郭络罗家提鞋都不配。不过是仗着入宫早,有个争气的肚子罢了。如今翊坤宫受了冷落,她都敢来截胡踩一脚!”
比起明艳张扬的宜嫔,郭络罗贵人却生得清冷出尘些。
她淡声劝和:“福财不是说了吗,皇上出了景仁宫就往北走的,可见早就打算往钟粹宫去。咱们没请动人来,证明万岁爷对阿玛的气还没消,且再缓缓吧。”
宜嫔侧过身翻个白眼:“你也不争气,侍寝多次也不见有动静。”
又小声嘟囔:“真不知道阿玛将孀妇送进宫做什么。”
郭络罗贵人端茶的手一顿,垂落眸子,掩住目中一片冰冷。
她差人打探过,佟贵妃那头已经训好了新人来分宠,而她的好妹妹却还日日守在翊坤宫内,冲她抱怨、发泄、内讧。
过去这么多年了。
纳兰珠还是那么惹人生厌啊。
第19章 喜事
雪后难得有个晴天,夏槐从外头回来却挂着脸。
“娘娘,翊坤宫里头碎了几个青花,承乾宫那儿又打量扶持新人,这些事都在六宫主位之间传开了。您再不管管,她们怕是越发得寸进尺。”
她在外行走的时候多,消息也灵通。这般气不过的跑回来,可见是听到什么难听话。
赫舍里却只笑笑:“几个青花碗碟,至多教训警醒几句罢了,不疼不痒的。由她去吧。”
中宫该宽严并济。
她对这些小打小闹睁只眼闭只眼,乐得轻松。若真有人得寸进尺,犯下大错,再严惩便好。
赫舍里接过逢春递来的枝剪,仔细将荣嫔送来的红梅修剪好,插在白瓷瓶里,倒是十分雅致。
她笑问:“二阿哥起了吗?”
逢春忙道:“刚拾掇好,从小侧门那边去懋勤殿了。阿哥带着早膳过去,还叫小厨房给娘娘用砂锅炖了虾仁豆腐煲,里头加了咸蛋黄,奴婢闻着香得很呢。”
赫舍里今晨起来没什么胃口,早膳便搁置了。
如今听逢春这么说,也就无奈笑着:“这孩子……那便传膳吧。”
逢春喜笑颜开,忙应一声下去了。
等到胤礽练满两个时辰的字回来,正巧听到殿内那位傅太医在回话。
“回娘娘,湖州派种痘一向有时间限制,起于秋分之后,终于小满之前。除此之外的时段,时苗便很难得成啊。”
赫舍里沉声:“即便如今正是种痘时机,出宫避痘的奴才竟一下子就死了四人!”
傅为格跪在地上,没敢说三十人只死了四个,已经算是走运了。
赫舍里自然不会让胤礽种这样凶险的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