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咂摸一番,有些哭笑不得,又庆幸保成方才只是在他耳边嘀咕,没有大喊出声。
帝王笑呵呵将醉酒的小太子从背上带下来,顺势交给梁九功:“太子困了,带他先回去睡吧。”
梁九功麻溜照办,还刻意遮掩着胤礽红扑扑又略显迷茫的小脸。
须臾,伊哈娜几个也被奴才们哄着带回去了。
康熙笑着跟蒙古王公们说了几句畅饮一杯,这才侧身与赫舍里咬耳朵:“兔崽子喝了酒,这会儿只怕正闹腾呢,待会儿朕与舒舒一道回去瞧瞧他。”
赫舍里微微诧异了一瞬,转而觉着孩子方才的怪异举动都有了解释。
她有些担心:“怎么会喝酒了?喝了多少?要不要请太医瞧瞧。”
康熙便笑着安抚:“放心,朕估摸着就是他们三四个人分食了一壶马奶酒,不打紧。又有梁九功亲自照应着,他知晓怎么行事。”
赫舍里点头,到底还是挂念着,好容易捱到宴会散场,这才与康熙匆匆回去。
胤礽已经睡下了。
毫无防备的可爱睡颜,叫康熙将方才的“猪精”之称全都抛到脑后,爱怜地轻抚儿子头顶。
他问:“保成没再闹腾?”
梁九功抚去脑门上的汗珠,弓身笑道:“奴才背着太子爷回来之后,醒酒汤还没煮好,人就已经睡着了。不过,路上倒是委屈巴巴问过奴才一句话。”
“讲的什么?”
“说……沙师弟,猪精是不是不要俺老孙了?”
梁九功是不敢瞒着皇上任何事的,说完又怕帝王发火,连忙将头垂得更低一些。反倒是赫舍里听过这稚气童言,不知怎的就笑了。
她想想前世。
——可不就是个猪精嘛。
康熙被自个儿的发妻笑话了,反倒乐呵起来。
他坐在床边,掐了胤礽的鼻尖:“你要做那美猴王,朕便得是如来佛了,总归叫你翻不出掌心去。”
赫舍里的笑颜就变浅了几分。
只是,她说起话来不显情绪,悠悠道:“皇上可真是够忙的,还得操劳着江山永固,还得束着这么个泼皮猴子,可当心自个儿的身子呢。”
康熙并未察觉到赫舍里的漫不经心。
他笑着回望站在身侧的妻子,握住她的手,深情承诺:“舒舒放心,朕答应你,定能家事国事两全。”
赫舍里弯唇,嫣然一笑。
做梦!
*
胤礽在鸟鸣啁啾中醒来,坐起身环顾一周,只觉得脑袋晕晕,天旋地转的。
好半晌,他才想起来,昨夜篝火盛会,似乎是与二姐姐他们偷偷喝酒了。喝完酒,大家都是瞧瞧出丑撒疯,他竟然……面对面挑衅了汗阿玛。
胤礽抱头哀嚎。
啊——
原来喝酒是一件这么糟糕的事情,他再也不喝啦!
今日便要启程返回京师去。小太子乖巧起床拾掇舒爽,便缩在角落里,试图装个透明人蒙混过关。
康熙这会儿确实没工夫搭理他。
但动身启程之后,纳兰容若便奉命来请太子爷登御驾。见胤礽装作听不见的样子,纳兰侍卫对赫舍里告饶一声,径直将人拎小鸡一般拎走了。
赫舍里也不难为他,定然又是玄烨的主意。
帝王骑驾内。
父子俩一个故作严肃,一个萌态十足。胤礽还嫌不够,使劲儿往康熙身边靠了靠,恨不得坐到人怀里去。
康熙终于开口:“你再挤,朕就得被你挤到马车外头去。”
胤礽这才不好意思的往边上挪了一丁点儿,但双手攀上他的手臂晃了又晃:“阿玛,儿子错了,往后再也不喝酒了。而且,我还能帮着阿玛监督二姐姐他们!”
康熙被这滑头的小东西逗笑了,抬手收着分寸,弹了他一记脑瓜崩。
“当朕不清楚吗?都是你带的头,他们几个哪里有这等上房揭瓦的本事。”
胤礽捂着脑袋,不好意思笑笑:“阿玛过奖了。”
康熙便一脸宠溺的无可奈何。
朕那是在夸你吗?
他这会儿唤胤礽前来,确实存了吓唬的心思,但更为重要的是有正事要相问。便也顺势转了话题:“这回,你荣娘娘的阿玛盖山可算是立了大功。”
胤礽问:“什么功呀?”
“盖山将向日葵葵花籽榨了油出来,色泽金黄,虽比花生的出油率低一些,约莫在三到四成,但胜在量大易得。蒙古诸部落气候环境不算一等一的好,却很适宜种植这蕃人的向日葵。往后啊,便能叫更多人也尝一尝这油葵的滋味了。”
康熙说话时,一直留意着胤礽的细微表情。见他一脸好奇惊喜,忍不住问:“朕听说,你在避暑城的时候,每日都往向日葵花田里头跑,怎么竟与此事无关吗?”
事关吃食,他总觉着是儿子的手笔。
胤礽记得额娘的叮嘱,使劲儿晃晃脑袋:“儿子是去花田赏花来着,还摘了许多回去,叫钱公公炒了五香瓜子,阿玛吃吗?”
说完,解下腰间的小荷包,张开给康熙瞧。
康熙垂眸瞧了一眼。
片刻之后,被咸香酥脆的五香瓜子笼络了。
车驾内响起父子俩此起彼伏的嗑瓜子声。
康熙插空道:“葵花籽油也便罢了,番薯藤蔓呢?盖山忽然托人从南边寻回这东西,朕觉得不似他的风格。马佳氏这一脉出身关外,又是绥芬河最北的苦寒之地,怎会对南人种田之事忽然起了兴致。”
胤礽眨眨眼:“朱太医从前是游医,在南边见过山民食用番薯这味药材充饥。”
“他当个故事来讲,但儿子上了心,先后也叫人去寻过,都没结果。在花田遇着盖山便顺道托他去帮着找,也没想到他这么厉害。”
听着这话,康熙有些怒气上涌。
他嗤笑一声:“先前找不到,只怕是底下的人当你年幼贪玩,糊弄罢了。可见盖山倒是个忠厚本分的,不敢欺瞒主子,如此……他也算是有功,可以用上一用。”
好耶。荣娘娘的阿玛要升官了。
胤礽心里乐开了花,觉得额娘一定会夸赞他,便不再多嘴,只专心嗑瓜子。
康熙垂眸思忖片刻,又叮咛他:“下回再想要什么,便来寻阿玛。朕倒要瞧瞧,哪个奴才敢如此糊弄我大清的太子。”
胤礽乖巧点点头。
他想,奴才都是最会看汗阿玛眼色行事的,宫中不乏对宫妃的拜高踩低之举。或许,他们糊弄自己,正是阿玛愿意看到的呢?
唉,大人的世界可真是灰扑扑的。
没劲得很。
*
十月初,御驾回京。
内务府早先便得了消息,将此番大封后宫所需人手、礼器等一一打点妥帖,只候着皇上下诏了。
下诏封妃之前,宫中最是人心躁动。
康熙一回养心殿却不忙着给个结果,而是先过问了南方前线诸事,又细细探听了三官保重回盛京内务府之后的进展,这才斟酌着下了一道旨意。
“荣嫔马佳氏阿玛——庆丰司员外郎盖山,恪尽职守,守忠厚节,敬献葵花籽油后,又为皇太子寻得番薯藤蔓,解救万民饥荒之难,实为可用之才。擢升内务府广储司总办郎中,交予噶禄悉心栽培。”
盖山这回着实成了红人。
从管理牛羊畜牧的庆丰司,到掌内府库藏、领六库的广储司之首,这跨度可不是一般的大。能执掌内库者,本就是得了皇上信重的奴才,这回又特意交代噶禄悉心栽培,可不就是奔着二把手去的嘛。
一时之间,马佳氏成了满宫上下茶余饭后的焦点。
翊坤宫内。
宜嫔才换完最后一次药,眼瞧着手臂和身上已经好了大半。
她却依然气不过:“荣嫔阿玛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得用,可不就是要得势起来了。”
莲心轻手轻脚检查一遍烫伤的皮肤,确认都快大好了,这才安慰:“娘娘别急,皇上不也重新复用了老爷,还将盛京内务府交给他执掌呢。”
“以阿玛之才,复用是迟早的事儿,有些脏活累活,皇上终究要靠着阿玛。”宜嫔说着说着,便带上几分疑惑,“荣嫔阿玛从前也不见显山漏水的,这回倒是匹黑马,一跃成了天子近旁的人。相较之下,阿玛远在盛京,反倒帮衬不上本宫什么忙了。”
莲心赔着笑脸:“娘娘,终归这四妃之位,是有您一席的。等到封妃之后,以娘娘的姿容盛宠,还用得着将荣嫔放在眼里嘛。”
宜嫔对镜拢了拢鬓角,终于笑了。
“也是,她再无圣宠,有阿玛帮衬也不足为惧。”
要紧的是,她得趁着恩宠在身,快些生个阿哥,养在身边才是。
……
十月二十五日,康熙终于颁下诏书,尘埃落定。
佟佳贵妃赐封号为“怡”,往后便要称一声怡贵妃;钮祜禄格格暂封为宁妃,居永寿宫主位,享贵妃待遇;除此之外,便是惠宜荣德四个嫔位主子晋封至妃位,以惠妃为首,德妃为末。
赫舍里早几日便已经得知消息。
这事儿是康熙主动提起的,她也没帮着荣妃再说话,只静静听着皇上的决意。
与前世相比,德妃此番排在了末位,荣妃却追上来了。
赫舍里心中便有些细微的欢喜。
既然四妃的排位都能改变,那么保成的两废两立,该也一样能扭转乾坤。
康熙见皇后听完自己的安排,变得十分欢快,不由纳闷儿:“朕定下了四妃之位,舒舒竟这般高兴?”
赫舍里便笑着帮他研墨:“四妃落定,宫中就会安宁了,臣妾自然替皇上欢喜。”
康熙今日来了兴致,在景仁宫誊抄诗帖。听到这话,免不得侧目细细打量一番赫舍里的神色。
赫舍里无奈笑了:“皇上盯着臣妾做什么?”
“这回毕竟是封妃,得顾念着妃嫔诞育子嗣多寡。僖嫔入宫之后一直没见动静,朕便不好再晋她的位份,并非不看重赫舍里家,你可莫要生气。”康熙正坐案几前,拍了拍赫舍里的手,又打趣儿道,“舒舒若还是气不过,便将你妹妹接来宫中。她出身赫舍里本家,又是你的亲妹妹,朕当即就能给她封妃!”
帝王只是在逗趣儿,可赫舍里听着却实在刺耳,并不觉着好笑。
前世,她骤然崩逝,孝期一满之后,母家便将胞妹送进宫中,替家族承享余泽。妹妹入宫尚且才十岁,战战兢兢地过了四年,被玄烨封为妃,此后又是六七年煎熬,好容易得了个皇子,满月当日便夭折了。
康熙三十五年,胞妹离世时,亦只是个二十余岁的姑娘。
赫舍里家前世已经折了两个姑娘。
这一世,有她一个便够了。
她敛心静气,笑着攀上帝王肩头,从背后揽着人道:“臣妾的妹妹今年十一岁,比钮祜禄妹妹还足足小了三岁呢。皇上可还愿意笑纳?”
康熙反手握住她,大笑道:“那可不行。朕还是等着僖嫔有孕,来得正经一些。”
赫舍里弯了弯唇。
僖嫔啊……除过每月请安,她跟哈宜呼真是许久都没坐下来好好聊一聊了。
可真是个死心眼的丫头。
*
宫中诏封不过三日,前线便有了大好消息。
十月二十八日,包围数月的昆明城被清军攻克。伪帝吴世璠在绝望中提刀自戕,伪后郭氏也投环自缢。
历时八年之久,三藩之乱终于彻底落下了帷幕。
康熙心中高兴,便叫梁九功取了酒来,配着花生米多饮了几杯。
没过几日,在福建总督姚启圣、大学士李光地的极力推举之下,帝王终于同意召见镶黄旗汉军的内大臣施琅。
施琅正是花甲之年,却精神瞿烁,宝刀未老,从未有一日改过攻取台/湾的志向。
这次面圣,他已经等了十年之久。
康熙早有平定三藩之后再回头收拾郑军的打算,君臣相谈之后一拍即合。
南书房当即奉命颁了旨意,任命施琅复任福建水师提督,加太子少保,与姚启圣共谋攻取台/湾之事。
在此之上,还准许施琅的“专征”请示,一应选拔将领、督造战船,皆由他全力负责。
帝王对这次出征寄予厚望啊。
养心殿内。
康熙潇洒挥笔,在纸上落下“福建水师”四个字,心中顿觉豪情万千。
胤礽今日来练习法帖,只觉得汗阿玛怪怪的。
他凑上去仔细瞧了他反复写的四个字,问:“阿玛,什么是福建水师?”
康熙笑呵呵的:“水师,便是能在水上作战的兵团。福建靠海,与台/湾隔水相望,又总有海寇侵扰,番蛮虎视眈眈。大清只有水师还不够,再加上红毛番(荷兰人)造出的舰队,百姓便可安枕无忧了。”
胤礽眨眨眼,挠了挠头。
“红毛番这么厉害?可是,南怀仁不是说过,红毛番的东印度吐司是黑心肠的,阿玛还是不要跟他们做朋友。”
康熙哈哈大笑:“东印度公司不过下等商贾之民,我大清还不放在眼里。保成啊,汗阿玛心中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