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驾出宫,又是塞外北巡这样的大事,仪仗自然用的也不低。
静鞭启程,红灯高悬。御驾前后旌旗彩羽,幡扇伞盖,又有骑驾卤簿若干。胤礽悄悄探出头去,发觉这一次仪仗用的仗马都完全不同,朱璎遥遥飘起,可飒爽啦!
他们一路向北,偶尔驻跸在沿途的行宫。国库缺银子,是以康熙从未大兴土木,这些离宫只保留了最简单的留宿功能。他也不停留,休憩一晚便再度启程。
这般走了几日,终于抵达喀喇河屯行宫。
这是大清如今规模最大的塞外皇家宫苑,顺治爷巡幸时常住此处,康熙也总喜欢在此逗留几日。
这回北巡,跟来的妃嫔皇子众多,内务府忙着安置主子们,谁都不好开罪,闹得一个头两个大。
康熙一进行宫,就赖在了赫舍里殿中。
他伸开胳膊松松筋骨,笑道:“塞外的牛羊肉与京中不同,朕叫人烤些来吃,如何?”
赫舍里掩唇笑着应下来。
午后蝉鸣,叫人昏昏欲睡。
夏槐从外头疾步进来,蹲身焦急道:“皇上,娘娘,不好了。荣嫔娘娘跟宜嫔娘娘因住处起了争执,安嫔娘娘不知怎的,竟将一壶滚水撞倒,浇在了宜嫔娘娘身上。”
第37章 归家(加更)
安嫔撞翻了滚水,确实是有意的。
这事儿也是赶巧了。
避暑城的宫殿集中修建在滦河南岸,最为清凉湿润的好地段自然是要留给皇上和皇后,余下的嘛,也就是按照位分高低大致分一分。
这回佟贵妃和钮祜禄格格都没跟来,余下两间好的反倒成了烫手山芋。
噶禄的脸挤成了苦瓜,纳闷道:“真是稀奇了,宫里统共七个嫔位,除过端嫔竟全都跟出来!”
这可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啊!
于是,就为这么两间距离皇上近、住着又舒坦的宫殿,几位娘娘便阴阳怪气互相讽刺了好几轮。
管事太监吓出一身汗,连忙找补道:“奴才瞧着德嫔娘娘和荣嫔娘娘都带着两位阿哥公主,不如就——”
话都没说完,人就被惠嫔一巴掌搡到角落去。
“本宫倒是没什么,只是大阿哥他一向最受不得热,若中了暑气,公公担当得起吗?”
德嫔见惠嫔直愣愣盯着自己,便温声细语回她:“我倒是想让给姐姐,四阿哥与我一贯能忍着,住的差些也没什么。只是六阿哥实在年幼,若不舒坦哭闹起来,皇上总是要过问的……”
惠嫔冷笑一声:“搬出四阿哥演苦情戏,又拿六阿哥堵嘴,一天天的,你不累本宫都替你累!”
管事太监急得直冒汗。
他听说荣嫔向来体恤宫人,连忙求救似的请示道:“荣嫔娘娘,要不您受累——”
荣嫔这回出来,便打定主意要成为伊哈娜的后盾,怎么肯让。
她笑道:“是本宫失了荣宠,叫你们觉着好欺负了?”
“不不不!奴才岂敢!”
“既然不敢,何不劝劝你们的宠妃娘娘,住到偏一些的地方去。兴许她去了哪儿,皇上也就跟着去了呢?”
荣嫔这话已经说的够明白了,但她怕宜嫔的脑子不够用,说完还特意冲她笑笑。
宜嫔这才后知后觉:“啊?”
又点头附和:“这话倒也没说错,本宫得宠,人在哪儿,皇上的心自然在哪儿。”
荣嫔惊到了,沉默半晌,只好故意激怒她:“今日艳景,明日黄花。若妹妹这幅脾性始终得不到太皇太后认可,膝下没个孩子,最终只怕还不如姐姐我呢。”
已经打算住偏僻一些的宜嫔忍不了了。
折回来就要跟荣嫔互掐。
穿堂里登时闹得热火朝天,好似这不是在选住处,而是在争四妃之位一般。
管事太监束手无策,往墙角再缩了缩,决计装个蘑菇。
安嫔就是在这时候,趁乱将小宫女呈来的滚水撞翻,又控制了方向,叫水全都泼在了宜嫔身上。
一时间,惊呼声透过穿堂,飘向整个避暑城中。
……
康熙和赫舍里赶到时,太医已经诊治过了。
宜嫔怕热,今日穿的凉快些,因而烫伤有些严重,须得日日涂抹太医院特制的膏药,才能叫皮肤在三到五个月内恢复如初。
邓太医又特意叮嘱:“幸而滚水只泼到了身上,于宜嫔娘娘的容貌无恙。此后数月,娘娘须得忌荤腥油辣,伤口也暂时勿要碰水才是。”
话毕,开了药方,宜嫔的丫头莲心跟着去药房取药;
康熙则坐在榻上,仔仔细细听人讲了事情经过。
不知过了多久。
帝王睁开眸子,挥手将无关人等屏退。而后站起身来,负手在殿中走了个来回,将惠宜德荣四人连声痛批一顿:
“掐尖要强!”
“表里不一!”
“胡搅蛮缠!”
“自作自受!”
最后这句是遥遥瞪着宜嫔说的。
宜嫔瞧一眼裹得粽子似的胳膊:“……”
不是,她也没干嘛啊!
这件事闹到最后,谁也没能住进那两间屋。康熙发了话,叫噶禄给她们一个个的都寻个僻静处,离他远一些,免得看了闹心。
教训完了惠宜德荣,康熙才眯着眼看向安嫔,随即道:“你,今日虽是无心之失,却也该跟着皇后回顺心堂,听一番训诫才是。”
顺心堂是赫舍里居住的院落。
康熙显然是想将此事定性为巧合,饶安嫔一次。
赫舍里看清了皇上的意图,行事便方便许多。
她引着安嫔进了殿,和声叫她坐下,笑道:“毕竟到了热河地段,今日午后,皇上要接见厄鲁特蒙古的人,便没工夫陪着咱们坐坐了。”
安嫔笑笑:“皇上日理万机,自是忙的,嫔妾不敢叨扰。”
赫舍里见她神色平静,心中有几分诧异,问:“妹妹入宫以来,一向行事谨慎,今日怎么这般大意?”
安嫔垂眸,低声问:“娘娘,其实四妃之位,从来就没有考虑过嫔妾,对吗?”
赫舍里微怔,看向安嫔带着几分怒气的眼神,便决定不再隐瞒。
她问:“妹妹是何时知道的?”
“就在方才,荣嫔刻意寻着宜嫔争吵时,嫔妾忽然看明白了一切。不过终究还是想知道,皇上究竟觉着我无用,还是觉着铁岭李氏不堪为用了。”安嫔自嘲一笑,“皇上饶过了嫔妾,便是给出答案了。”
赫舍里看着她,难免叹惋。
心思这般玲珑剔透的汉家女,却没有个好父兄帮衬,着实可惜了。
这件事,她与皇上的想法一致,轻轻揭过便罢了,只是后头少不得要补偿宜嫔一些。
赫舍里还在琢磨着,却听到安嫔开口问:“娘娘,咱们满清一向行事豪放,早先便有顺治爷静妃被驱逐出宫,接回蒙古娘家的例子。您能帮嫔妾求求皇上,放我回关外吗?”
她本就是为了家族荣耀进宫,甘愿自此画地为牢。
如今荣耀不再;
她想回家了。
……
安嫔所言,确实有先例可循。
就譬如说康熙十年入宫的六位格格,除过安嫔和敬嫔,其余四人早在十六年大封之前,就被送出宫去回家自行另嫁了;
原先的储秀宫格格——扎鲁特博尔济吉特氏也是十六年夏季,被族人接回蒙古去。
只是安嫔和敬嫔到底已经正式册封为嫔位,除过犯错驱逐出宫,恐怕没有旁的由头出去。
赫舍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帮她一把。
康熙忙过了这几日,再来顺心堂时,赫舍里顺势提起此事。
她将大清早先便有的例子一一举证出来,又诚恳道:“她终究是抚西额驸的孙女,即便李氏如今无人,皇上就忍心叫她自此凋零吗?”
康熙斟酌许久,却因为一点狐疑摇了摇头:“安嫔的境况不同,她是汉人,只能以姻亲与宫中联结。若是送她回关外,她的三位兄长、族人因此心生不满,岂非坏了满汉亲如一家的安定。”
赫舍里深吸一气,再劝不动这头犟驴。
她想,或许因为玄烨一念之差,这事儿就要埋下隐患了。
*
八月底,康熙在木兰围场开启了第一轮秋猎,满蒙愈发亲如一家。
爷们出去巡猎,嫔妃们便带着阿哥公主在大帐中闲聊吃喝。没几日,又有好消息传出来——
德嫔竟然又有了身孕。
她这一胎倒不似前头那般松快,才一个月,就吐得厉害,闻着什么都没胃口。
也正是因此,才叫了太医来请平安脉,诊出一个月的喜脉来。
赫舍里听闻此事先是意外,继而想起来,德嫔这一胎,该是那位未曾序齿的皇七女了。
她隐约记得,孩子生下两个月便折了。
荣嫔是宫中诞育子嗣最多的,此时反应过来,也难免咋舌:“没瞧见皇上宿在永和宫几回啊,德嫔这还真是……百发百中呢。”
大帐前,阴凉处。
胤礽正跟伊哈娜、胤祉、胤禛研究跳山羊;
听见这消息他可不玩了,探头探脑钻进来,悄悄问:“荣娘娘,汗阿玛常常宿在景仁宫呢,额娘什么时候生妹妹?”
第38章 醉酒
小太子显然对男女之事还未开窍。
荣嫔也不好多说这个话题,只得掩唇帮赫舍里解释:“太子爷有所不知,宫里的嫔妃们生孩子总是要血亏的,就好比在鬼门关走过一趟。娘娘身子才养的好一些,皇上怕是不愿再叫她冒险呢……”
胤礽一听对赫舍里的身子有损伤,连忙嚷道:“那儿子也不要什么弟弟妹妹!只要额娘好好的。”
赫舍里弯眸,招手将人唤到跟前来,帮他擦满头的汗水:“你瞧,额娘如今好好的呢,别担心。”
胤礽细细望着赫舍里,面上依旧有几分忧虑。
赫舍里便点点他的鼻子:“额娘有保成便足够了,你汗阿玛定然也是这么想的。”
八岁的小太子受到了宠爱,心中自是欢喜的。只是伊哈娜和胤祉站在一边笑嘻嘻看他,叫胤礽耳朵根子一下红起来。
他低头看着脚尖,忸怩道:“额娘,儿子都长大了——”
话是这么说,却没退后躲开赫舍里。
荣嫔见状笑道:“太子爷这是不好意思了呢。放心吧,胤祉也时常赖在荣娘娘怀里呢,不会笑话你的。”
胤礽眨眨眼,有些意外地看向三弟弟。
他还以为,三弟只会跟书撒娇呢!
伊哈娜颇有些不服气,倚着荣嫔问:“额娘怎么不抱我呢!”
荣嫔轻轻提了提伊哈娜的耳朵。
“贪玩丫头,你成日里在外头跑,额娘也得逮的到人啊。若是额娘和马都站在你面前,你八成是抛下额娘打马去!”
伊哈娜嘻嘻哈哈的:“诶嘿,不是八成,是十成呢。”
大帐内便都被逗笑了。
……
巡猎之后,还有蒙古诸部落的各项比试较量。
往年,这都是为了叫皇帝了解蒙古各部实力的,今年却有些不同,康熙也召了些满洲八旗子弟上赛场去玩一玩。
这都是些年轻稚嫩的世家子,便是输了也不打紧,意在给老满洲们提个醒——
别以为这就坐稳天下,可以耽于酒色,沉溺富贵乡了。
围场上风吹草低,一波又一波的绿浪压过去,嵌连到远处的地平线。
军帐不远处有一片搭建起来的木台子,正在举行布库试炼;再往底下就是校场,有射箭、赛马等等各类项目,只等着皇上到场检阅。
这样的热闹,皇后娘娘自然不能缺席。
康熙特许几个嫔位和皇子公主一道坐在观台上,瞧一瞧巴图鲁之间的较量。
大清入关之后,这些个子弟兵的弓马骑射实在疏于练习。这会儿除过几个受康熙信重的老将,全都输的惨不忍睹。
只是输人不输阵。
康熙很是能稳得住,依旧与各部亲王郡王把酒言欢。
高位者谈的是利益,因而这点年轻人的面子掉了也不算什么。拾掇拾掇回头再给捡起来便是。
可是在皇子们眼中,八旗勋贵子弟简直是把大清的颜面都丢尽了。
大阿哥原本十分期待,特意站在了观台最前头,此时懊恼的不得了。若他再用功些,弓马练得厉害些,今日就能为汗阿玛挽回颜面了。
皇子们与康熙不坐一处,隔壁紧挨着就是巴林部的观台。
乌尔衮此刻正端坐在那侧,偏着头打量伊哈娜在做什么。他身边则是长兄那木德格。德格今年已经十三岁,只虚长乌尔衮一岁,却十分喜欢端出兄长的架子教育他。
乌尔衮懒得搭理这个浆糊脑子,随他一个人唱独角戏。
那木德格觉得无趣,转头开始嘲讽满人:“这点鸡鸭子水平,没劲!”
乌尔衮皱眉,正想堵了他的嘴。
隔壁大阿哥正憋着劲儿呢,掀开竹帐子气愤质问:“你说谁呢!”
那木德格见是个比自己小的,便没收敛自个儿的想法:“我说的有错?除过你们那个纳兰侍卫,其余人连我都赢不过,也敢出来与我们的□□一较高下。真是不知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