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沉默许久,终于叹了口气道:“是朕老了。今年北巡,就到此为止吧。”
九月初一,圣驾启程回銮。
蒙古的一众王公们都懵得很,不明白昨儿个还生龙活虎秋猎的皇帝,今日怎么就忽然病重回銮了。
御前的人对此讳莫如深,半点也不肯透露。
但有心人还是打探到,皇上是夜半三更召了七八名太医前去的,当夜,身边还有个妃子侍寝。
各种各样的猜测很快就在蒙古各部之间流传起来。
最被人当成个笑话的,便是“皇上怕是那里不行了吧”。
*
回銮的路途,为了叫康熙好好歇息,走得要慢一些。
赫舍里依旧装作不知情的样子,每日亲自带着人送来鸡汤,看着万岁爷用一碗,扭头离去时再露出舒心的笑容。
帝王还当自己瞒的很好。
圣驾抵达京师之后,他为了掩人耳目,便以密嫔有孕为由,开私库赏赐下许多奇珍异宝,又破例叫她享妃位待遇。
这件事叫良妃彻底忍不下去了。
毕竟,这次北巡,皇上带着的成年阿哥本就少,十五阿哥年纪太小,根本不足为惧,她若能借着八阿哥的东风争宠,或许又能回到先前独得圣宠的时光。
可现实狠狠给了她一巴掌。
整个北巡途中,她只留了皇上两夜。等到秋猎开始,她更是连木兰围场都没能进去。
她满心期待能在秋猎中出头的儿子,却似乎也因为过于出彩,得了皇上的忌惮。
良妃不甘心。
从前皇上为大佟佳氏满门抬旗,叫她们从汉军旗一脚迈入满洲上三旗,那她为什么不可以?
她虽是妃位,却还是内务府管领下的辛者库出身。
若皇上肯开恩,哪怕只是抬入满洲下五旗,也足够她们母子俩干干净净,堂堂正正地立足于宫中了。
良妃只惦念着自己这些小心思,却忘了派人去仔细打探康熙的身体究竟出了什么状况。
秋高气爽。
养心殿内,康熙刚批完折子,打算用药,良妃便带着一盅王八汤过来了。
康熙看到她,就想到当日八阿哥与蒙古王公不清不楚的关系,冷冷道:“你来做什么?”
良妃笑道:“臣妾听说万岁爷身子还没恢复,便特意弄了这王八汤来,给您补补元气。若是万岁愿意,臣妾想……今夜留下来伺候。”
康熙听着这番话,额角的青筋已经暴起。
良妃却还自顾自地说着什么,将汤盅放在了御案上,掀开盖子打算盛一碗给他用。
康熙看着飘在汤上呈黑绿色的甲鱼壳,气不打一处来,抬手就将汤盅冲着良妃掀翻了,叫那甲鱼都扬在了她的钿子头上。
汤汁顺着良妃的额头“滴答滴答”落下来。
康熙不愿多看她一眼,指着门外:“梁九功,将此等居心不良之人,给朕撵出去!”
很快,良妃顶着那王八壳出了养心殿。
她想不明白,皇上好好的,怎么会发这么大的火。
*
两场小雪之后,转眼就到了年根底下。
康熙的萎软之症一直也不见好。唯一叫他欣慰的,便是密嫔之后,宫中又有一位陈贵人也怀了龙胎,算算日子,正好是在他北巡之前那次临幸有的。
陈贵人是汉军旗包衣出身,她阿玛是浙江巡抚陈秉直,前几年,任职浙江布政使时,陈秉直曾为宫中采买运输药材,因为差事办的漂亮,得了康熙青眼,这才升任了浙江巡抚。
陈贵人这一胎来的是时候。
康熙赶在年前升了她的位份,封为勤嫔,又打量着时机,准备将她们家从汉军包衣抬入满洲镶黄旗。
等这些事情处置妥当,已经到了腊月二十三。
今年,康熙意识到自己恐怕不能再有后了,反倒越发重视起赫舍里和胤礽来。一到日子,就巴巴跑来景仁宫贴窗花、写春条。
好在,帝王到之前,赫舍里还没将这些事儿忙完。
胤礽已经早一步被打发回毓庆宫去,赫舍里要他陪着李氏和弘晳热热闹闹布置,自个儿则应付着帝王。
西次间案几边,康熙一边写春条,一边随口道:“朕听说,沙俄的摄政女王索菲娅,今年已经幽死在了修道院中。”
赫舍里笑了笑:“看来,这位女王的弟弟彻底掌权了。”
康熙点头应是。
“朕这些日子常读前明史书,观其历代,从未有过女后临朝预政、以臣凌君之事。大清这样的例子却不罕见,可见这方面还差着前朝许多。朕打算叫胤祉拎领着翰林院史馆,新修《明史》数册,以供后人学习借鉴。皇后以为如何?”
赫舍里放下手上的窗花,行了大礼,笑道:“辄讥亡国,乃是下等君主的做法。万岁爷有如此广阔胸襟,能容旁人不能容之事,自然是大清的福分,朝臣和百姓的福分,亦是臣妾的福分。”
康熙放心笑起来。
看来舒舒真的只是关心太子,并无夺权之意。
*
年节过去之后,康熙与胤礽、胤禩之间的关系都有所缓和。
太子爷又恢复到了原先参政议政的状态,八贝勒也一跃成了新任的内务府总管大臣。
有了前车之鉴,太子爷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再抚养弟弟妹妹了。这是一份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上回好在是遇上密嫔,通情达理。若是换成旁人,指不定还要恨上他,背地里吹吹枕头风,踩他几脚呢。
不过,如今也没人能给汗阿玛吹枕头风了。
胤礽对此深表同情,又免不得松了一口气——
再这么生下去,往后若有了年龄差三四十岁的弟妹,弘晳喊人都吃亏。
入了季春之后,宫里的百花都依次绽放。
康熙也该过四十五岁生辰了。
今年的生辰宴是由八贝勒一手操办的,除了宴会,他还静心准备了两份厚礼,以图讨他汗阿玛欢心。
金龙大宴桌前,康熙穿一身明黄朝服,笑呵呵与一种宗室王爷、皇子举杯对饮。
须臾,八阿哥派人捧着两样盖了明黄绸布的礼物献上来。
“汗阿玛,这是儿臣特意派人从关外寻来的一株千年老山参,还有一只驯好的顶级海东青,恭祝汗阿玛福寿齐天,长乐永康!”
黄绸被人掀开。
露出里头一株极小的二等壮阳参,以及笼子里奄奄一息的海东青。
第76章 利用
八阿哥几乎一瞬间就明白过来,到底是谁动的手脚。
他怒目望向九阿哥。没成想,却看到老九与老十四彼此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
是了,老九虽然掌控运输关外人参的所有渠道,海东青却是他的人手快马带回来的。昨日他去瞧,都还活蹦乱跳的,也只能是身边可信的人趁机作乱。
老十四为何也要背叛他?
八贝勒一时想不到自个儿的疏漏,白着脸跪在地上,想要解释分辨几句。
只可惜,康熙已经不是那个浑全健壮、意气风发的帝王了。
盛怒之下,他将金龙大宴桌上的一盅热汤扬手砸在八贝勒身上。竖起食指,冷声道:“你生母出身卑贱,是朕对你一视同仁,多加重用,却不想养出个狼子野心之辈。今日你既然不顾父子君臣之情如此歹毒,那朕也不再宽厚相待。”
“梁九功,传朕旨意,八贝勒胤禩办事不利,不敬君父,革除内务府总管大臣一职位,降为贝子,回府闭门思过!”
胤禩张了张口,终究什么也没说,俯身叩首,缓缓起身退出乾清宫。
他心里很清楚,汗阿玛只定了他“办事不利,不敬君父”的罪名,已经算是格外开恩了。他得先退一步,伺机翻身才是。
……
胤禩根本没有料到,这件事才只是个开始。
春三月,康熙生辰宴当日,他被勒令回了贝子府闭门思过,当时康熙盛怒之下,也没说什么时候放他出来。
到了五月初,帝王隐隐有了消气的迹象时。
蒙古诸盟中,竟有十余部一道联名上书,为八贝子胤禩求情,并请皇上恢复胤禩的官职和爵位。
康熙三十年,自打定下盟旗制度后,内札萨克蒙古(内蒙古)便被划分为六盟,二十四部,四十九旗。
这次为胤禩求情的,竟然高达半数之多!
其中最叫康熙没想到的,居然还包括了巴林右旗。
伊哈娜可是他最为疼爱的女儿。
帝王坐在养心殿内,攥紧了蒙古递来的折子,冷笑一声:“朕竟不知,八贝子何时在眼皮子底下拉拢了胤祉和伊哈娜去!”
他忍着怒气,将这道折子留中不发,全当没有看到蒙古诸汗、王公的请求。
这般拖到了五月中旬,民间文人们又开始为胤禩发声。
倒也没有人在这时候上赶着称他为“八贤王”,不过,这些文人士子却自发写了不少称赞他的诗文篇章,传到了翰林院一众学士耳中。
大朝会上,有人将此事提起时,康熙早已能淡然处之。
帝王笑道:“五月初的时候,朕接了蒙古诸汗的请安折子,巧的是这些人也在为八贝子求情,还为他……争取官复原职,爵位如初。”
“自木兰围场建立已有十七年之久,朕每年北巡,几乎从不落下。胤禩在诸阿哥中,不是伴驾随行次数最多之人,甚至……只有寥寥四次。尔等以为,蒙古诸部为何要替他这个八贝子求情?”
乾清门前静极一片。
都是聪明人,如何会想不到这事儿可能引起的党争。
康熙也用不着他们搭台唱戏。
帝王坐在宝座上,眯眼笑着继续道:“朕已经派人查过,外蒙漠北的扎萨克图汗部,内蒙昭乌达盟的翁牛特部、喀尔喀左翼,以及乌兰察布盟、锡林郭勒盟等九部,都曾与八贝子有过来往。最早可以推到他还是八阿哥的时候。”
“未曾出阁、开府、封爵,私下与蒙古诸部往来,其居心何在?”
帝王的声音不怒自威。
底下众臣跪倒,无人敢接话。如纳兰明珠这般的老狐狸已经明晰,这一击重锤下,八贝子只怕再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大阿哥死后,明珠便要次子纳兰揆叙暗中站了八阿哥。长子纳兰容若早就被帝王送去了太子身边,他们纳兰家父子齐上阵,统共站了三边,总归能中一个吧?
没想到,他跟次子竟这么快就都倒下了。
明珠这几年历事越多,越发会藏起狐狸尾巴,蛰伏下来,静观其变了。
他候了半晌,听到上位的帝王沉声道:“八贝子胤禩有谋逆之心,改圈禁府中,不得再出。”
*
胤禩在八贝子府内等候多日,终于等来了十阿哥的消息。
他将一切希望,都押在了最后一个能为他求情的弟弟身上。
谁知,来传话的人却告诉他,十阿哥当日站着进了养心门,跪地求情后,却是被御前的人抬出来的。
康熙说服不了这个倔强的儿子,只好亲自打了一顿,叫人抬回去。这样一顿皮肉之苦不算什么,却能叫老十乖乖在床上趴些日子,不再掺和进这趟浑水中。
钮祜禄阿灵阿听说此事,也不再与八贝子纠缠不清,果断选择放手。
胤禩坐在前殿的明间,闭目良久,忽然笑起来:“……好谋算,是我从前小瞧了太子。”
贴身太监立在他身边,有些欲言又止。
胤禩抬眸,只消看他一眼,便笑问:“还有什么都一并说出来吧。此番落败,二哥若不对我赶尽杀绝,我才要觉得奇怪。”
“奴才想着,这事儿或许跟太子没干系。”太监躬身,硬着头皮讲到,“先前爷才进内务府主理事务时,为了杀鸡儆猴,曾经重罚过广储司总办郎中——马佳盖山。那是荣妃娘娘的阿玛,如今逮着机会,他便状告……爷以权谋私,给宫中安插眼线,窥探圣躬违和之处。”
胤禩闭目仰面:“广储司掌六库七作,油水颇丰,我自然要拿他开刀。汗阿玛怎么说?”
“……爷,咱们的人手已经被皇上查到了,铁证如山。皇上震怒之下,便要内务府断了贝子府的一应供给。”
事实上,康熙不是没想过抹了他的黄带子,砍了他的脑袋。
只不过,帝王自从接受不能再有孩子之后,对现有的儿子们便多了一丝怜爱和包容。本着“杀一个少一个”的思路,他只挥挥手,叫人断了贝子府的粮银支给。
殿外的风刮得门檐底下发出阵阵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