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隆隆雷声响起,下起了京师入夏的第一场暴雨。
胤禩望着窗外,苦笑一声:“汗阿玛待我,如同看待一枚棋子,还真是半分多余的情也不会施舍。”
……
这场大雨之后,八贝子胤禩病重。
消息传回紫禁城内,康熙却对此没有任何反应。梁九功被贝子府的人催促着问了几次,将帝王问烦了,挥手道:“这点小事,都要叫朕一一拿主意吗?”
太医院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只好请示到了胤礽面前。
胤礽正带着弘晳围坐在地上,一起组拼一只上下三层的金鱼风铃。
禁城内的夏日没有蝉鸣声,已经是一桩憾事。他这个做阿玛的,却不会再叫儿子少了西瓜与风铃。
须臾,最后一根细银管被线串接起来。胤礽单手提起来,银管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玎珰”声,底下缀着一只只剔透的红色小金鱼也随之打着旋儿。
弘晳欢快地将风铃接到了自个儿手中。
胤礽摸摸儿子脑袋:“去后头寻你额娘玩吧。记着,额娘肚子里有弘晳的妹妹,不能叫她太累着。”
弘晳小鸡啄米式点头,抱着风铃跑远了。
太子爷这才显露出储君该有的气场,坐上主位,细细听太医院院判和梁公公将事情呈禀了,垂眸道:“八弟这是急火攻心。孤正好无事,便跟张院判一同去贝子府探望吧。”
张院判巴不得能如此,连连鞠躬道谢。
胤礽摆手直言:“若是心病,孤过去只怕没用,还得良妃娘娘亲自去一趟才好使。”
他看向梁九功,笑了笑:“梁公公,还得麻烦你回去禀告汗阿玛,能否允准良妃出宫半日?有孤跟随在侧,定然不会出岔子。”
梁九功没想到胤礽会愿意去贝子府探望,更没想到他能提出这茬。
他神色复杂地看了依然能片刻,暗示道:“太子爷,皇上近来心情不畅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
胤礽的笑容里便多了几分真诚:“多谢公公提点。只是,大哥走后我便为长兄,关爱弟妹,终究是应当的。”
梁九功陡然明白了什么,躬身一礼:“奴才这就去请示万岁爷。”
没过一会儿,胤礽便收到了消息。康熙虽然没说话,摆摆手叫梁九功退出去,到底也算是默许了。
太医们已经先行赶往八贝子府中,胤礽则要等接良妃的马车一道出宫。
他想了想,决定去后殿跟李侧福晋讲一声。
李瑾乔这一胎已经四个月了。她从窗前瞧见胤礽从前殿过来,便起身到了明间相迎。胤礽却只立在两殿之间的穿堂底下,浅笑着不再往前。
“孤要出宫一趟,八弟不大好了。”
李瑾乔抚着肚子,面上的笑容慢慢散去,温柔问:“八贝子会死吗?”
“不知道,但……孤没想要他的命。”
胤礽立在穿堂,午前的阳光给他落在阴影处的身形蒙上一层金边。他便微微侧着头,抬眸温和笑了笑,语气有几分无奈。
“只是弟弟们总被撺掇着,想要孤送了这条命。若都能安宁些,孤哪里会容不下他们。”
就这一瞬间,李瑾乔忽然很想抱抱太子爷。
因为他看起来好像很累,很孤单。
于是,没等她反应过来,身体已经率先奔出去,十足热情坦诚地张开双臂,环住了胤礽。他们共同立在穿堂下,被金光包裹着,奇异地渡上一层暖色。
看着仍旧没回神的太子爷,李瑾乔弯眸,拽着胤礽低下头来,踮起脚在额间落下一吻。
无论如何,她总会陪在身边的。
*
淅淅沥沥的太阳雨中,车马停在了八贝子府侧门里头。
良妃今日只穿了一身低调朴素的旗装,被大宫女搀扶着落了地,顾不得欣赏儿子的府邸,便急匆匆直奔胤禩起居的正殿内。
胤禩已经病的起不来床了。
去年底,老四、老五才刚迎了福晋进门,还没轮到他这个八爷,就被降罪圈禁了。如今,府中只有先前赐下来的两三个格格,出身皆是普通。可即便如此,若没有她们补贴接济,胤禩只怕都等不到今日。
太医刚诊断完退出去,胤礽索性就在外头过问起了医药的事宜,叫他们母子好好聊聊。
良妃看到儿子这副模样,满腔的抱怨再说不出口,扑在床边痛哭起来。
八贝子只能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额娘,儿子没事。”
他的嗓子哑着,声音又细微,一个恍惚,外头的雨声都能盖过去。良妃恨恨道:“都这样了,还能叫没事!这帮狗奴才,竟也全然不知护着主子吗?”
“不能怪他们。”八贝子咳了好一会儿,才道,:“额娘,这都是汗阿玛的旨意,儿子得受着。”
良妃默然片刻,又落起眼泪来:“都怪额娘没用。这种时候,额娘不仅救不了你,还得靠着太子才能前来见你一面……是额娘出身太卑微了……”
她又开始念叨着这些话。
八贝子却已经习惯了,听了一会儿,才问:“是二哥求情,阿玛才允许额娘来探望儿子的?这些太医也是二哥的意思?”
良妃点点头。
八贝子闭目,缓缓出了一口气:“……是我小人之心了,我终究不如他。”
事到如今,良妃哪里能听得这样的话。
她的眼神骤然间锐利起来,压低声音道:“你哪里不如他!额娘对你用心教养,掏心掏肺,不过就是差在了出身上头!可你有你汗阿玛的宠爱,未尝没有登顶的那一天啊。”
“额娘知道,此番你都是被太子算计的。你好好养病,等着额娘替你出了这口恶气,迎你回宫。”
八贝子心中一急,拽着良妃的袖子要坐起身,竟然喷出一口血。
殿内顿时响起了良妃的惊叫声。
很快,胤礽带着太医从外头奔进来。太医们重新把脉,开方,不明白方才还心平气和的八贝子,怎么转眼之间就成了这服气血凝滞上涌的样子。
方子改了,药只得重新煎。
太医给胤禩扎了两针,勉强稳住心神,壮着胆子叮咛:“万万不可再刺激八贝子了。”
胤礽颔首,将良妃差人撵了出去。
殿内安静下来,太子爷拉着绣凳,坐在了胤禩床边。
胤禩平躺在床上,在脑中替他额娘筹谋许久,终于还是选择了唯一的一条路:“是我输了。”
“太子爷,请放过我额娘。”
胤礽垂眸,自嘲笑了笑:“孤还以为,八弟会明白孤今日为何前来。”
胤禩隐隐约约猜到了,却不敢确信。
毕竟,如果易地而处,换作他是太子,绝不会给自己分毫喘息的机会,更别提放过了。
胤礽无声叹息,一字一句的,要将他的话落入胤禩耳中。
“孤只是想叫你看清楚一件事:汗阿玛给你的权,本就不属于你。你自己费力争取的,也完全留不住。”
“八弟,你将自己困在死局里,究竟想要斗赢什么?”
恍惚间,胤禩想起了那个童年的午后。
——额娘被乌拉那拉氏逼迫着,捡起掉在地上的饭菜吃。
他以为,他心甘情愿做了帝王的棋子、马前卒、杀人的刀,就能挺直腰杆儿,获得无上权力,带给额娘和自己人上人的日子。
回过头想想,他竟还是跪着的。
真是可笑。
*
这场雨一直到太阳快要落山,也没有停下。
雨越下越大,连宫人们都不愿出门的日子,就是十四阿哥偷偷去见额娘的最好时机。
他撑着一柄伞,也不叫太监跟着,独个跑在去往景祺阁北荒院的路上。没一会儿,他被浇了个半湿,终于绕过坍塌的西大墙,进到了北荒院内。
下这样大的雨,乌雅氏见了十四,自然只有心疼的份儿。
她见儿子红着眼,似有满腔委屈,便挥挥手叫两个宫女都退下去,亲自拿着帕子帮十四绞头发,缓缓问:“可是被人欺负了?”
十四阿哥抹了抹脸:“没有。儿子才不会被人平白欺负,就算一时看走了眼,也是要报复回去的。”
乌雅氏笑了笑:“是八阿哥吧?”
“额娘怎么知道了!”
“你放心,没有人跟额娘告密,是额娘自己猜的。”乌雅氏拍拍儿子的肩膀,“八阿哥自小什么性情,额娘到底还是知道一些的。你为人仗义直爽,最看重情谊,会被他欺瞒一时也不打紧,如今看清了便好。”
十四阿哥沉默许久,才低声道:“可他病的很重。”
“我虽然恨他利用我们几个兄弟,还叫我跟九哥、十哥他们都离了心,却也……没想要他性命。”
乌雅氏眸光一闪,笑着安抚:“那是他自己想不通,不能怪你。”
十四阿哥忍着哭腔:“可儿子在外头再也没有可以信赖的兄弟了。四哥……四哥虽然是儿子的亲生哥哥,却从来不看额娘,儿子不过说他几句,就连着一起不闻不问了,只知道护着太子。”
宫里的孩子们即便再早熟,他此时到底也只有十一岁。
乌雅氏心疼地将人拉进怀中,拍抚着跟他温柔讲:“胤禵啊,是他们辜负了你,你不能拿别人的错惩罚自己。八阿哥若倒了,良妃多半也会落下去。你可希望,额娘出去日日陪着你?”
十四阿哥微怔,眼泪都吓回去了。
半晌,他拉着乌雅氏的手,满怀希望问:“额娘真的能出去陪着儿子吗?一直都陪着?”
乌雅氏笑道:“这是自然的,只要……你按额娘说的办。”
*
近日,十四阿哥经常来永和宫寻十五阿哥玩儿。
两位阿哥着实差了不小的岁数,时常大眼瞪小眼。但因为十五阿哥也没有旁的兄弟能玩儿,密嫔反倒每日盼着胤禵过来。
她要照顾刚出生没多久的十六阿哥胤禄,实在分不出心神陪着胤禑玩。
胤禵陪着弟弟一连玩了数日,直到他快要失去耐心,终于等来了良妃。
正如额娘所言,良妃果然是想要害密嫔娘娘刚出生的孩子。虽然额娘没有告诉他原因,他自个儿也分析出来了——
无非就是嫁祸给太子,好趁机说八哥从前是被冤枉的,救人出来呗。
而他今日要做的,就是救下十六弟。
胤禵自小没怎么见识过宫斗,脑子里暂且还装不下那么多弯弯绕绕。因而,他想不明白乌雅氏安排这些事,跟挪出北荒院有什么干系。
但他还是照办了。
良妃的手法并不高明,很轻易就被十四当场戳破了。宫妃意图谋害皇嗣,还被抓了个现行,永和宫内登时乱成一团。
胤禵见密嫔身子抖得说不出话来,便做主请了康熙过来。
寅时二刻,御驾转道永和宫。
这一回,康熙再也不能忍受良妃母子的胡作非为,才一进门,就命梁九功将人绑了,一句分辩的机会也不给留。
密嫔准备好的眼泪都没有用武之地了。
康熙先看过熟睡的十六阿哥,确认他一切安好,怒气才暂且压下去。
他斥道:“辛者库贱婢与其所生之子,早就该赐下鸩酒一杯,也好理清皇室血统,免得一而再、再而三的扰了宫中安宁!”
十四阿哥还是头一次见到帝王如此冷酷无情的一面。
他怔了怔,连忙跪倒在地,求情道:“汗阿玛,八哥病重昏迷,此事定然是不知情的。良妃怕也是担忧过度,才像是失心疯了……”
康熙看他半晌,气不打一处来:“胤禩那般利用你们兄弟,老九与他反目,老十也撤了,你这个实心眼的,竟还要为他说话。”
胤禵道:“儿子只是说实话。”
康熙沉着脸没吭声。
显然也是知晓,此事怕是良妃背着八贝子在发疯。
这一刻,胤禵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怀着几分真心,恭敬磕了个头:“儿子已经尝过了没有额娘的滋味,还请阿玛垂怜,别叫八哥再来一次了。”
帝王定定看着这个儿子,忽然发觉十四也长大了,成了个文武双全,有担当,有忠义之心的好儿郎。
他免不得有了扶持新人的想法。
殿中静默许久,康熙开了口:“良妃妄图戕害皇子,实属大罪,按律当赐死。朕念在你有一番体恤兄弟的情谊上,愿意给胤禩个机会。只要他革去黄带子,愿意做个闲散宗室,朕就留觉禅氏一条性命,只发配出关去。到时候,胤禩自然可以在盛京修建府邸,为他额娘养老送终。”
这是帝王对没用棋子的最后一次试探。
顿了顿,他看向眼前的冉冉新星,笑道:“你救了弟弟,又有仁爱之心,是个难得的好孩子。朕知道,你们母子多年分离,互相思念,今日,朕便赐你一份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