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程记——叶小辛【完结】
时间:2024-08-17 17:12:25

  “上次你骗我回家时提过那份清单,你忘了?”
  程季泽记起来,“没忘。我晚点再做一次个人资产盘点。至于双程记,我基本将运营都交给你,不会再有只有我知情,而你被蒙在鼓里的事。”
  车辆汇入城市车流,两边风景不住往后退去。程一清问:“就这样?”
  “嗯?”
  “你认为我跟你之间,只有钱跟公司的事?”
  程季泽不解。
  程一清说:“上次,你没有戴那个——”
  他明白过来,极意外,“你有了?”
  “没有。”程一清说,“但程季康说的也不无道理。假如我怀孕,你要我回归家庭……”
  “不可能。”程季泽斩钉截铁。
  他突然意识到,他虽跟她告白过,虽说过无法离开她,但他从来没跟她提过,自己为什么会喜欢她。是因为她长得美?这世上,美丽的花随处可见,他也不是没见过比她更漂亮的女子。见色起意的爱情怎会可靠。日后,她的脸上爬满皱纹,胸部下垂,皮肤发黄,牙齿掉落,他也仍然爱她。
  他说:“我早就知道,我爱的从来不是金丝雀,而是苍鹰。我也不愿意成为一座动物园,将你囚禁。如果没有你,我的人生,大概会是在香港中环打份光鲜的工,替哪个国际资本当雇佣兵,或是借助程家、叶家人脉,经营点小生意。娶个跟我妈或者高颖差不多的女人,闲时去听下音乐会看下赛马出海吹吹风,生三两个小朋友,要求他们务必读金融、法律或医学。但因为遇见你,我的人生完全不一样。”
  程一清一声不吭,慢慢将车辆停靠在路边,垂下头,用手背擦眼睛。程季泽问怎么了,凑上去看她。她别过脸,“有沙子进眼睛啦!难道我会哭吗?”程季泽笑:“是,我的阿清天不怕地不怕,怎会哭。”程一清说:“也不是什么都不怕。你刚才的话太肉麻了,我有点怕。”程季泽问:“怕什么?”程一清:“怕你叫我生两三个小孩。”程季泽大笑:“肚子的主动权在你手,你想不想生都可以。我不会给你压力,程家也不会给我们压力。恐怕何澄的压力会比较大。”
  程一清说,你真无聊。她转头,看车子停在中山五路附近。她指着窗外,忽然无厘头地换了话题,“这里以前叫新华戏院,民国时是广州最先进的电影院。十年前广州修地铁时拆掉了。”她又说,“再往前走是儿童公园,我小时候常来玩,后来考古挖掘说地下有座王宫遗址,所以几年前,公园也关闭了。”
  程季泽在她身边,静静地听。
  程一清说:“一座城也会变,人心当然也会变。”
  程季泽脸色微变。他想说什么,但可以说什么呢?他笃信人性,明白程一清所言不错,但也知道,自己前半生只对这样一个女人心动过。对她变心?他难以相信。
  程一清突然打了个喷嚏,他起手,关掉车上冷气,解开安全带。
  她问:“你做什么?”
  “脱外套给你。”
  “后座有披肩。”
  程季泽心想,她现在可是连自己好意都拒绝了。他没流露出任何不悦,转身腾出手,到后座扯过那条披肩。披肩一动,刚被她丢到后座上的透明文件夹掉落在地。他透过文件夹,看到“和解方案”的字眼。
  他回身,将披肩搭到程一清肩上。她说,谢谢。他不出声。
  程一清披好披肩,又抬头道:“你知道,我向来是个赌徒。跟你合作创办双程记,我赌赢了一次。跟你的婚姻,我希望也能赌赢,笑到最后。”
  程季泽没反应,心驰远处,见程一清望着他不语,忽地回过神来,明白她在说什么,明白她给了她一个不会离开的承诺。
  他向来懂交际,为人处世如行云流水,但真正要表达心迹时,却久久说不出话来。
  程一清打了个响指:“怎样?”
  他一只手握住她的,“我不会让你赌输。”
  程一清永远坦荡荡,即使在商量自己的婚姻,也直爽得像谈论一顿饭。她看了看窗外,“输赢我不清楚,我只知道现在饿了。”
  他微笑:“我们去吃饭。”
  “好啊,饿死了,我现在吃得下一头牛。”她抱怨起程季康,说什么边用餐边谈论庭外和解,却是鸿门宴。程季泽笑,“那我们去吃牛扒如何。”心里却又想起刚看到的文件,心里想着,程一清难道真心想去谈和解吗。但现在他分外珍惜二人感情,即使好奇,也决定不提公事。
  程一清提议去北京路吃西餐。二人找地方泊好车,慢慢走过去。程季泽本以为又是那些四不像西餐,抬头却见横匾写着太平馆,似曾相识。他忽然记起来,“香港也有太平馆。我在士丹利街上吃过。”程一清说,“跟程记一样,这品牌清末民国时闻名南粤,从广州开到香港。”两人坐下,她点了个总理套餐,信口向程季泽提起,这家店当年也打过官司。
  “也是家族内部争夺?”
  “是啊,都是为了利益,但最后伤害的却是品牌。”
  程季泽的脸上,风平浪静,低头去拿杯子。程一清仔细打量他,“你不是应该有事情要问?”
  “我该问什么?”
  “比如,我放在车上那份庭外和解提案。”
  程季泽脱口而出:“我无意偷看。你也没必要告诉我。那是广州程记的事——”
  “粤港程记,都是程记。”服务生端上吞拿鱼沙拉跟法包,程一清实在是饿,毫不客气,抓过法包就咬,嘴里鼓鼓囊囊,“我爸跟我说,不应为了他一个人,让我背负这样多。广州程记跟双程记,都是程记。”
  服务生又端上玉米汤跟罗宋汤。
  程一清喝口罗宋汤。程季泽说,“别急,不要呛到——”递过去纸巾。
  程一清吞下嘴里法包,用纸巾擦了擦嘴角,“老爸说,上百年的分分合合恩怨纠纷,在我们这一代应该结束。如果香港程记不允许广州程记存在,那我们就将广州程记关掉,专心做好双程记。”
  程季泽神色震动,握着的勺子里,洒出了玉米汤。
  无论程一清还是德叔,个性都倔,尤其德叔对程记品牌无比重视。他的前半生,忽略了对老婆儿女的照料,闷在小饼店制作间里。程季泽可从没想过,德叔也会有放手的一天。
  他几乎口吃:“关、关掉广州程记?德叔真的这样说?”
  “我爸只是古董,又不是懵懂。他的目的,从来不是要占有程记,靠它赚多少钱,而是希望这老字号能够发扬光大。香港程记百年来做得虽好,但不是自己做的,始终不放心。现在我手头有双程记,也跟你们那边程家有关系,他觉得都是自己人,没所谓——”
  程季泽依然难以置信:“德叔这样说,那你怎么想?”
  程一清低头喝汤,“哇,好咸啊!”又抬头,正色道,“曹律师多次劝我庭外和解,而我发现,这桩官司拖下去,伤害的只是程记这个品牌,对哪边都不利。上次阿妈入院那件事,令我开始思考人生——我不希望变成你爹地、你大哥那样的人,赚钱赚到最后,连初心都忘记了,连家人都失去了。当初接手广州程记,多少是因为……觉得你不可靠。但我妈的事,也令我看到你的另一面。无论我们的婚姻未来变得如何,我也不再是以前那个容易被欺负的程一清,组装成功一事给了我很大信心。我觉得我可以将全副精力放在双程记上,并且将它经营好——”
  “你当然可以。”
  “而且,老爸也说——”程一清开始模仿德叔口吻,摇头晃脑指手画脚,一副长辈教导过来人的语气,“阿泽一直夹在我们跟香港程家那边,左右做人难。既然有双程记,就好好做,将广州程记关掉。做人,一定要本分,要专心!”
  德叔是古板老实人,这一点,程季泽早就知道。但他没想过,德婶入院一事,会带来这样的转折。 昏暗灯光映着他的脸,上面只有仿佛被冰封过的表情。过去三年,他眼看着程一清兴致勃勃地接手广州程记,他面上不动声色,但内心多少有些惶惑,生怕广州程记经营好了,她就会离开自己。外人以为他数次举报广州程记的举动,是出于商业利益,但谁说得清楚真正动机呢?没有了广州程记,她就没有离开自己的底气。
  程一清摊开手掌,在他面前晃了晃,“怎么了?在想什么?”
  他在灯光下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我们尽快签订共同持股双程记的书面协议,这样我们就不再怕香港程记。至于广州程记,你想做的话,我支持你继续做,如果没有精力,我们就全力经营双程记。做任何决策,都不要受香港程家影响。”
  “不受影响是不可能的,不过……”她想了想,低声说,“我考虑的和解方案中,我可以对程记商标让步,但我想要购回部分双程记股份。”
  “程季康不会答应。”
  “我知道。”
  “这世上,没有事情是不可能的。”程季泽想,我本以为会永远失去你。他说,“但我们先什么都不要想,把肚子填饱再说。”
第96章 【5-17】程记危机(上)
  人类记忆就像一只鸟,飞累了,需要栖息在某棵树上。歇息够了,再往前飞。一棵棵树留在记忆里,就像一个个坐标,鸟儿在这地图里飞翔,试图勾起记忆时,便寻找对应坐标。对个体来说,也许是高考、毕业、结婚、生子,又或者是一场股灾、一场演唱会、一次面试。但对人类命运共同体而言,每隔四年,就会生长出一颗大树,那树干叫奥运。
  二零零四年又是个奥运年。千禧年初,内地沿海城市已消费主义盛行。初夏刚至,广州的酒吧餐厅早早挂上广告标语跟小小红色国旗,大电视四周围聚众人,连“赛前直击”的新闻都颇多人看。商业发达的香港更不遑多让。奥运巨人对地图上吹一口气,吹散去年非典肆虐、张国荣梅艳芳相继离世带来的愁云。港媒尤其兴奋。《得周刊》本是综合刊物,不关注体育,但在“新闻娱乐化”的主导理念下,也推出奥运特刊,其中一篇文章细数国家队中的美女,跳水队大热郭晶晶赫然在列。
  香港报纸内容多,从四叠到六七叠不等,体育版洋洋洒洒图文丰富,连不关心体育的人也凑热闹,多看几眼运动员彩照。翻过去隔壁港闻版,又是哪家豪门在争家产。
  对比之下,家产纷争下的香港程记新闻,就不大吸引人眼球了。无非是这家分店出现食品安全问题,那次活动上代言人又说错话,将“我最钟意食程记糕点”说成了“我最钟意食乐食西饼”。据说程季康在台下当场黑了脸。这传闻未知真假,虽然报纸上刊了他面黑黑的神态,但港媒向来习惯看图说话,谁知道是否刻意捕捉他走神一刻。
  但何澄渐渐觉察出问题来:港媒虽毒舌,但过去数年程季康早洗脱纨绔公子,又跟媒体关系良好,该打点的都打点过。为何近期频频出现程记的负面新闻?虽都是小事,但频次高,常见诸报端,自然会慢慢留下不好印象。
  她认为万仁失职,但又知道主动跟程季康提,相当于伸手去打他的脸——毕竟,万仁是他相中的人。这不是等于说他眼光不行么?她在某天煲了汤,带去探望大程生,在病床前跟他聊东聊西,偶尔夹了这么一句。大程生是何等聪明人物,一听就懂。次日程季康去探望时,大程生病榻旁就放了几份报纸。
  何澄后来听说,程季康回公司后,痛斥万仁。万仁向来对他言听计从,这次却胆敢反驳:“如果不是我去压,负面报道会更多。而且,近期我也做了不少正面宣传。”程季康更怒:“那都是花钱买的!”万仁说:“我的所有方案,都经过程太这位公关总监批准。”他说的是高欣。程季康冷笑,连说三声好,“她现在待产,你不如联系记者给她写个专题,就写她的豪门生活?”万仁回过神来,不出声。
  这些事,何澄回广州跟程一清饮茶时,当闲话提起。
  二人到泮溪酒家。这茶楼在荔湾湖畔,临窗眺湖,枕山临水,亭台桥廊,颇具昔日西关风情。她们坐在泮溪画舫上,点了一桌瘦肉肠、虾饺、烧卖、陈皮牛肉球。程一清胃口好,大快朵颐,虾饺皮薄如蝉翼,大虾仁内馅饱满,烧卖外层半透明,猪肉虾肉混合可口,牛肉球肉质细嫩,瘦肉肠皮薄滑嫩,肉馅鲜美,她是看什么都想吃。何澄侧眼瞧她:“程季泽是将你囚在地牢里,饿你十天十夜了?”“十天十夜是真的,不过是去了北欧十天,太想念广州美食了。”
  程季泽跟程一清到北欧度蜜月,在瑞典小城隆德教堂里看数百年仍在运转的天文钟,在乌普萨拉看大学图书馆藏品,驱车穿过挪威边境看滑雪圣地,因是初夏,游客少,人安静。程季泽在火车站书店里捡一本阿加莎英文版,边喝咖啡边看。回程路上,程一清模仿伍佰唱起《挪威的森林》,“那里湖面总是澄清,那里空气充满宁静”。程季泽觉得耳朵受罪,不时藉机跟她说话,试图打断,未果后索性停了车,直接亲吻她的嘴。二人到丹麦奥胡斯百年餐厅里吃三明治,程一清喝上一杯烈酒,出餐厅后就有点醉了。程季泽伸手搀住她肩膀,俯下脸来,“要不要回去休息?”她忽然凑上来,亲他脸颊。他罕见她喝醉的模样,脸颊跟唇都红,当即取消下午行程,改回酒店休息。
  程一清带回来麋鹿小玩偶做手信,何澄问起她为何不经香港机场直飞,要从广州飞。程一清说:“今年八月,白云机场就要搬迁。我想赶在它搬迁前再坐一次。”何澄也唏嘘,说起这些年来,有多少属于老广州人的、属于她们的回忆,从地图上被一一抹去:东方乐园、南方大厦百货、新华戏院、儿童公园……
  程一清说:“旧的走,新的来。记不记得我们中学时想找个地方聊天,都只能去冰室食雪糕?去年环市东开了间星巴克,我那日经过一看,坐在那里的除了白领,还有不少像我们当年那样的学生妹。”何澄哗一声,说现在的学生真幸福。程一清说:“赚到钱就要花,你也抽个时间去旅游,不要拚命干活。”何澄说,“我会的,但不是最近。”程一清说,“也对,香港程记要入内地市场,你正是最忙的时候。”
  前段时间,广州程记店铺正式由双程记接手,粤港两家程记资源整合,香港程记也随之撤诉,正式进入内地市场。程一清虽做了让步,但合同细节上咬得死:两家品牌要差异化经营,双程记的糕点年轻化、健康化、零食化、高品质化,程记则卖杏仁饼、凤凰卷、核桃酥这种常规糕点。
  双方法务来来回回,期间不免又有多番争执。程季康野心大,脾气大,对程一清夫妇回购双程记股份一事,一口回绝,更数次想推翻合约。最后是程一清跟何澄到母校附近喝了个下午茶,谈出来个方案。回去后,何澄向程季康建议,既然是百年糕饼品牌,可以模仿莲香楼、陶陶居、广州酒家,又做糕饼又开餐饮,且主攻华东市场。程季康向来觊觎江浙沪地区,公司内部做一番讨论后,很快通过。
  万仁引咎辞职后,何澄除程记内地事务外,也暂接管公关业务,忙得不可开交。何湜毕业在即,她计划叫妹妹回来帮忙。高欣发觉何澄想将自家人安插进程记,大发牢骚,但高颖劝姐姐安心养胎,其他事少想。
  高欣不悦,“我辛辛苦苦嫁过来——”高颖苦笑,“无论你还是我,都没有经营公司的本事。我不图程家的钱,我劝你也安心当个阔太,不要再跟程季康斗。”高欣见连亲妹都不站自己那边,悔恨当初给了她太多自由。如果当初安排妹妹多结识富豪,自己手头不就多了个筹码?她回忆当初,愤恨得直咬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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