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程记
作者:叶小辛
【文案】
[她信不过他,而他连自己都信不过。]
【1】
粤港百年老店家族变迁,分合恩怨,纠纷官司……那都是说给外人听的故事。
程一清的想法很简单:她要赚钱。
在市井社会摸爬打滚、到处躲债的草根女,VS 充满野心、前往内地寻找机会的精英男。
一段充满商业纠纷、家族争斗、欲望冲突、暧昧算计的创业史。
【2】
两座城市,两位女性密友,各自掀起一场提升社会阶层的战争。
外人看来,一个倚靠事业,一个借势男人。
旁观的你,也许另有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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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设定】
女主程一清——草根女
男主程季泽——精英男
女主何澄——新移民
男主程季康——继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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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1】香港程家来了人
二零零零年一月一日,是日,晴间多云。通胜上说,宜破屋,宜坏垣,宜祭祀,宜沐浴,余事勿取。程一清不看通胜,也不记得天气是好是坏。不过她记得,那天第一次见到程季泽。
头天夜里,全世界都在庆祝千禧年到来,唯有她除外。一个人躺在出租屋床板上,心神涣散如窗外烟火,纷杂如倒数欢呼声。眼盯天花板,大纸皮箱子堆叠,直码到天花板,庞大的黑色影子如巨兽,从上往下压罩住她。她将身体蜷在这团黑影里,在新世纪中醒来。
男友不知何时来的,边问她为何昨晚没出来玩,边伸手去搂她。她低头躲过,进了洗手间。
抓着牙刷,嘴里吐出泡沫,睁眼看斑驳镜面上一个斑驳的自己。男友在外间点起香烟,粗声硬气,“想这么多干嘛?船到桥头自然直。自然有人接手——”
接手?
千禧年已到,谁会接手这一大堆“千年虫药”?全世界媒体都报道这是个骗局,谁来接手?
她步出,抢过男友手中香烟,往地下一掷,用脚踩灭。“别在我这里抽烟。”她只着单衫单裤,搭件大外套,肤色身形都健康,再少年气的清爽打扮,也足够迷人。男友情动,一把将她推到枕头上。
手机响起, 程一清推开男友,抓起那台摩托罗拉掌中宝,清两声嗓子,接听,“辉哥,听我讲。这批货当初是你介绍我入的,现在我脱不了手,你有没有渠道——”拨开男友游走的手,“当时是你拍着心口说包赚的啊!”
男友从她身上滑落,黑口黑面,飞快披上外套,怒气腾腾往外走。程一清将残存力气都用于跟辉哥周旋,无暇无心挽留。
辉哥却挂了她电话。
再打过去。
不接。
程一清沮丧,抓着头发,行出走廊。男友以为她求和,摆架势迎接,不料她再接一个电话,对那头换上笑腔:“陈生——”
“贱人!”男友啐,扭头就走。
程一清脱下一只鞋,朝男友背影扔去,嘴上仍在跟债主周旋,信誓旦旦,苍天日月可证,她肝胆相照,势必还钱。
好说歹说,对方仍不松口。
程一清挂掉电话,单脚跳出去捡回鞋子,穿上。楼下传来男友叫骂声,斥她不识好歹。她将身子挂在二楼栏杆上,两条手臂吊下来,瞪着男友的脸。
男友也瞪她。“我忍够你了!每次要亲热,总有借口忙其他!还找一堆外面男人借钱!”
街坊们围拢过来,抬头看热闹。
程一清在走廊上消失,回头时,双手抱个大纸皮箱,敞口朝下一倒。
透明袋装黑色药丸子,掉了一地,哗啦啦辟啪啪,砸男友头上身上。他跳着脚躲,挥着手挡,形如鬼舞。
“不找其他人借,难道找你这个二世祖借?!”程一清扔掉纸皮箱,转身消失走廊上,再出现时,往下一件件丢男人衣物,“我的债主又不是只有男人!”
前男友左手臂弯抱一堆,右手往地上扒一件,却扯不动。抬眼一看,一只男人皮鞋踏在衣服上。那人低声说抱歉,移开脚。
前男友收起所有衣服,终于直起腰,望楼大骂:“女人不像个女人!”
“对,你最像。”
围观街坊哄笑,不怀好意。
前男友落荒而逃,脚步歪扭一如他脸色,扭头撞上刚才踩他衣服那人。视野里,留下对那人的匆匆一瞥——
高领黑色毛衣,前额碎发拢到耳后,露一张弯眉深目的脸,腿长,身材比例佳。此人拾起黑丸,端看,抬头,跟程一清打个照面。
她爱财,也爱看漂亮的男人女人。但此时她殊无心思,只回身入屋,面对占满大半个出租屋的库存,一颗心沉了又沉。
屋外,有人喊她名字,客气有礼。“请问,程一清住这里吗?”
居然是刚才那个男人。
不知道哪个债主找来的。
她煞有介事:“你也找程一清?听说她离开广州了。”
楼下,前男友突然大喊:“程一清!我那双耐克,还在你这里!”
程一清巍然不动。
男人提醒:“他在叫你。”
程一清不装了。她弯下身,手指拎起球鞋鞋带,高高丢下楼。拍一拍手,问眼前人:“谁让你来的?”
“我叫——”男人的话刚起头,程一清脸色一变,转身就跑。
走廊另一头是死路,一个大冰箱纸皮外包装箱堵在那儿。程一清像鹿一样灵敏,一个闪身,在纸箱子后藏得严实。
走过来一个穿深色西装,梳大背头的男人,一脸不善。走到程一清屋前,抬头看一下门牌后,迈步进门。
屋小,一眼扫完。人没有,货一堆。
深色西装出来,目光落在男人脸上:“程一清呢?”
男人平静道:“不清楚。我也在找她,听说她离开广州了。”
“她也欠你钱?”深色西装挑着眉毛,“屋门敞着,床上被子乱七八糟。”
“我踢的门,搜的床。没人。”
深色西装上下打量这人一眼,见他身光颈靓,官仔骨骨,一副精英模样,怎样都不像跟程一清一路。透过他肩头往后一打量,没别的人,就一个废弃的冰箱包装箱。
纸箱下有个什么影子,似乎后面有东西。他忍不住多看一眼。
男人挪步,阻隔掉视线,“刚才听附近的人说,她刚走不久,我同事在追。”深色西装不疑,留下一句谢谢兄弟,急急跑开。
程一清听他走远,才敢回屋,抓起麻包袋,利落地塞东西进去。
男人问:“你去哪?”
“这里不能久留。债主追上门了。现在的债主真敬业,都不过千禧年元旦的吗?”她将衣服往大麻包袋里装,嘴快手快,又突然停下,指指里面,“麻烦你,洗手间里挂了条毛巾,我够不着。可以帮我拿一下吗?”
男人去帮她取。卫生间逼仄窄小,门后挂着一条白毛巾。这高度,无论如何不会够不着。他摘下,当即意识到不对劲。
外面没有了声音。
男人丢了毛巾,往外走。
红白蓝三色麻包袋还在,里面三五件不值钱的衣服。程一清早没了影。他在走廊上,探头往下面张望,见程一清从楼里跑出来,戴上头盔,脚踩摩托车引擎,瞬间开了出去,不忘冲他摆摆手:“多谢了!”
程一清到朋友那儿转了几圈。
正是元旦假期,朋友们要不出去玩,要不躲着她,仅剩两三个在家的,对她都没有好脸色。她自知理亏,还欠着他们钱呢。一一承诺定会还钱后,无处可去,低眉耷目,回了德政南路。
刚下车,脚就踏空了,结结实实崴了脚。
她逆着大街上喜气洋洋过节的人流,一瘸一拐,进了程记饼家。饼店玻璃柜台里,糕饼团包点心,林林总总。只是跟外面的热闹新世纪相比,店里冷清得像遗落在旧世纪。没有客人,笑姐跟熟客正在柜台前吹水,说起清朝时,程记少东爱上了花船姑娘,家庭不允许,两人相约殉情,花船姑娘死了,少东救了过来。后来花船姑娘的灵魂一直藏在程记饼家的伞里,夜晚打开后就会放出来,在饼室里制饼。次日一早,这些饼都会卖得很好。
熟客骇异:“这么吓人?”
“不吓人啊。你不觉得很浪漫吗?民国时这个故事广为流传,变相替程记打广告。这个饼叫‘花泪’,超好卖,当时连军阀陈炯明都点名要吃!”
熟客抬眼看了看这简陋的饼家店面,不敢相信。
正说着,笑姐一眼看见程一清瘸着脚进来,大惊小怪叫起来,说要拿瓶跌打药油给她揉揉。程一清摆摆手,说不用啦,转身要上楼,又忽然转头,问这几天有没有人来找过她。
“谁找你啊?没有啊。”
她宽了心,往楼上走。
程记饼家楼上就是住宅,程一清从小在这里长大。明火炉灶,糕点香味飘散出去,是邻里街坊最爱。但从数年前起,城内流行起新式西点。程记那种传统岭南糕点跟传统西点,再吸引不了年轻人。
正如程家,吸引不了程一清。
她刚进门,就听到清爸跟他老友的声音。显然,他又喝醉了,正在吹水
吹水,类似四川人说“摆龙门阵”,大肆闲聊,另外也有夸夸其谈之意,或暗含吹牛意
。她进屋后洗了手,清妈从厨房里出来,努了努下巴:“今日阿哥生忌,上柱香啦。”
神主台就在客厅一隅,她要绕过清爸跟他的老友,还有满桌的瓜子壳,才走到祖先牌位前。拉开神台的抽屉,取出三支香,打火机橘色火焰舔上,点燃,在哥哥黑白照前立正,拜三拜。
在她进行这中国人的传统仪式时,清爸还在桌旁吹着水:“要不是香港那边跟我们争,我们也不会折堕到这样!还敢跟我打官司?!凭什么啊!我们才是长子一脉!”
每次喝醉,他都会复述一次这个“争家产”剧情。不同的是,这次特别冗长。电视上放着昨晚世界各地倒数过千禧年的新闻,银行电力系统平稳过渡千年虫危机,只有程家像没被翻开的旧日历。白色墙壁的角落渗水剥落,黄木包边柜子上铺着白色蕾丝布,上面放一台红色按键电话机,电话后相框里,是一家四口的全家福。柜旁一张深棕色沙发,坐着永远守旧的男主人。
程一清扶着门,进了厨房。清妈正在炒菜心肉片,镬气腾腾,“怎么今天回来啦?不是说最近忙吗?”
“不忙。”
清妈炒完一碟菜心,关火,回头看程一清还站在那儿,突然明白了。
“要用钱?”
程一清不好意思了。
清妈抬眼看一下外面,确认清爸没看进来。她压低声音,“我等下去看看存折还有多少。不过你别让你爸知道。”
“我明白。”
“上次不是说做生意吗?这次要钱,还是那件事?”
“算是吧……”
清妈将碟子递给她,“帮忙把菜端出去,给你爸跟他的朋友盛饭吧。这几天没什么事的话,就留在店里帮忙。他高兴的话,就不会计较你的事了。”
“我能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会跑回来借钱了。”
程一清无法反驳,端菜出去。清爸朋友很少在这儿见到程一清本人,夸赞她长大了,生得标致。清爸看都不看她一眼,大声说,“有什么用!大学都没读,搞这搞那,一事无成。”程一清冷着脸,砰地放下菜碟。
这天晚上,程一清窝在房里不出来,给债主们逐一打电话,又信誓旦旦“一定会还钱,但请宽泛点时间”。家里床铺得舒服,她打完电话就关机睡觉。听到砰砰砰拍门声,才醒转过来,已是次日午饭时间。
笑姐站在门口:“阿清你还没起床?难怪不回我消息。德叔让你下楼,快点。”
程一清老爸叫程季德,都喊他们夫妇德叔德婶。程一清第一反应是债主追上门了,一下清醒过来,边披外衣边盘算如何是好。笑姐说:“好像是香港程家那边来人了,正开家族会议,你二叔都来了。”程一清意外。
过去一年,香港程记陆续关闭两家门店,并开始收窄香港主营业务。这家传统糕点品牌,在港人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位于佐敦的程记饼店门店,门面上大只凤凰唛记,更多次出现在黄金时代港片中。程一清还记得初次看到香港程记关店新闻时的愕然。
这新闻播出那天,德叔胃口奇佳,仿佛这坏消息的对象并非同宗同族,而是什么宿敌。他三杯下肚,又开始话当年。
“清朝时,太爷
此处指高祖。德叔一概用“太爷”代替
觉得时局动荡,就叫两个细仔分别去香港澳门发展,开分店。我太爷留在广州,打理总店。澳门那支生女,嫁鬼佬,关店出国后渐渐生疏,而广州这支战后不久便关了店,八十年代才重开……”他又给自己多斟一杯,“要不是这样,哪里轮到香港的三叔公,自诩正宗啊!现在好咯,香港那边也快做不下去咯!大快人心!”
德叔很久没这样“大快人心”过了。
五年前,二叔把分店卖了,从此后,广州程记便只剩下德叔这家。德叔跟二叔吵了场架,二叔振振有词,说:祖业又怎样?不赚钱!祖先都不想看到我们饿死啦!这话像刀子一样,扎在德叔心上,也架在程一清哥哥程一明脖子上。
不欢而散次日,德叔提瓶浊酒给先人扫墓,回来时喝得醉醺醺,一条手臂,半个人,搭在程一明身上,嘴里念念叨叨不知在骂谁。程一明脾气好,肩膀扛住他,一路说,好,好,好。
德叔最后也没怪二叔。这几年来,他动不动就说,八几年时他们想扩大经营,到香港发展,却跟香港分支打了场旷日持久的商标官司,后来香港高等法院裁决,认定广州程记不应借用香港程记的名声。这场官司败诉,最多也就是影响到广州程记不能在香港售卖糕点而已,但德叔总是说,这期间香港程记动用媒体力量,将广州程记斥为李鬼,用舆论战压制他们。“把我们给拖死了!”
千错万错,都是别人的错,与己无关。
那时候,德叔酒喝得不多。
后来,程一明出车祸,人没了。德叔逐渐嗜杯中物。酒醉时,又念叨着广州程记本可以更好。他总说:“如果阿明还在,我家还有人可以撑着。”
言语间,好像程一清连人都算不上。
这次香港程家来人,再加上二叔也在,程一清都能想像,店里吵成什么样了。
她飞快洗漱完,头发胡乱扎成一团,嘴里叼块菠萝包,下了楼。
笑姐在饼店的玻璃柜面前营业,白炽灯灯光映着玻璃柜里的糕点,飘散出阵阵饼香。隔着玻璃可见,每一盘糕点下面,以粉色纸贴着鸡仔饼、嫁女饼、蛋挞等糕点名跟价钱。此时并非糕点出炉时间,因此没有食客在这里排队。再往里面有个隔间,是德叔平日的办公区,隔间里的另一个大隔间,则是核心生产区,广州程记的制饼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