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侯爷嘴上说着话,手里的动作没停。直到把篮子里的核桃都剥完了,满满当当地装了一罐子,才停了下来,唤了一声,“母亲。”
老夫人只听他说着话,没留意,被他唤住了,也没抬头,应了一声,“诶。”
“儿子不孝。”
老夫人听见这一声,心口猛地往下一沉,这才抬眼望去。
只见对面轮椅上坐着的人,脸上的红光早已不见,面容苍白如雪,已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晏老夫人似是害怕惊扰到他一般,颤抖地唤了一声,“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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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长陵今日没去早朝,起来后,正打算与白明霁一道去看晏侯爷,沈康却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禀报了早朝上的事,“内阁的几个老臣,都被陛下关了起来。”
消息太过于震惊,晏长陵没反应过来。
白明霁也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是说,陛下和太后?”
几个内阁大臣因妄议都被关了起来,出了朝堂后,谁也不敢再说这事儿了,沈康忙道:“陛下已经否认了,八成是谣言。”
可这谣言,来得也太荒谬。
皇帝和太后有了私情,简直匪夷所思。
但,无风不起浪。
那帮子内阁老臣精明如狐狸,没有把握的事情,怎么可能会轻易拿到早朝上去逼宫。
晏长陵太了解皇帝了,以他那闷骚的秉性,还真能干出这样的事来。
当下拉着白明霁一道,“进宫。”
两人没能走出去,晏侯爷身边的小厮先到了院子,见到晏长陵后,笔直地跪在了他跟前,磕下头哭着道:“世子,侯爷,去了。”
众人耳边一静。
无声的惊雷突然劈下,在他耳边慢慢地扩大,又缩小,晏长陵短暂地失了聪。
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小厮跪了一地,每个人都在哭,每个人嘴里都在说着话,可他就是听不见。
直到胳膊被白明霁牵住,捏了捏,晏长陵才转过头。
白明霁脸色也不好,好像在唤他。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消失的声音,又如同雷鸣轰然而至,他听到了白明霁焦急的声音,“郎君,晏长陵!”
眼前突然一黑,白明霁及时扶住了他。
沈康上前搭了把手,“主子!”
晏长陵努力站稳,倒流的血液慢慢地回旋,眼前恢复了光明后,便往前冲。
趔趄一步,被白明霁一把扶住,“晏长陵,冷静。我知道你承受不住,可咱们都还活着,一定能想到办法的对不对。”
晏长陵没说话,但没再往前冲了,脚步慢下来,努力地在稳住心绪。
漫长的心梗堵在心口,始终咽不下去,他艰难地呼出一口气,可那心梗,下去了又上来,一波比一波汹涌。
白明霁扶不住他,跟着他一道跌在了地上,不顾膝盖的疼痛,跪在他跟前,捧着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晏长陵。”
可晏长陵的目光已空洞,颤抖的眼角猩红如血,上辈子的恐惧,惊涛般涌来,压得他踹不过气。
白明霁从未见过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眼泪落下来,一把抱住了他,知道他害怕什么,“不一样的,晏长陵,这辈子不一样的,你不是告诉过我,一切都是巧合吗,我们改变了这么多,结局也一定会变的。”
不知道是在安慰他,还是在安慰自己,白明霁一遍一遍地重复道:“一定会变的……”
见他还是不出声,白明霁搂着他,哑声道:“你别这样,我害怕。”
晏长陵的眸子终于动了,偏过头,抬起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我知道,我没事。”
片刻后,艰难地站了起来,伸手扶起了白明霁,脚步虽还漂浮,但总算踩在了实地上。
所有人都在往老夫人院子里赶。
出了长廊,晏长陵的脚步才慢慢地稳了下来,转头看向沈康,脸色冰凉,沉沉地道:“让他消停点,在我进宫之前,切不可轻举妄动,他想死,没人想陪他一起死。”
沈康早就被他适才的反应,吓得腿软了,“主子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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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晏长陵和白明霁赶到老夫人那,侯爷已经被下人从轮椅上抬了下来,放在了一旁的白布榻上。
老夫人哀痛过度,早晕了过去。
二爷还在朝堂上,府上的一切都在等着晏长陵料理。
那一场悲痛过后,彷佛把晏长陵心中的悲痛耗尽了,此时平静地走到了晏侯爷身旁,跪在他跟前,静静地看了一阵后,磕了三个响头,没让人抬,起身亲自将晏侯爷抱了起来,送回了晏侯爷的院子。
白明霁则忙着布置灵堂。
前后几场丧事,白明霁早就有了经验,半个时辰内,便把灵堂布置了出来,晏侯爷也换好了衣裳,装了棺。
吊丧的宾客,很快来了。
白日晏长陵带着白明霁,跪在灵前答谢,看似已经从悲伤中走了出来,可到了夜里,便一头栽了下去。
他就倒在自己的身旁,白明霁吓了一跳,“晏长陵!”
众人手忙脚乱,把人抬回了院子,白明霁一直守在了他床边。
半夜,晏长陵才醒。
白明霁已趴在他身旁睡了过去,晏长陵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见她睁开了眼睛,冲她一笑,“辛苦你了。”
白明霁没应,轻声问道:“好些了吗?”
晏长陵点头,“嗯。”
“不许骗我,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她也刚经历过一场。
上辈子没能保护好自己的亲人,这辈子回来了,费了那么大的劲,本以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最后却还是没能把人留住。
晏长陵轻声一笑,摸了摸她的头,“没事,你也歇会儿。”
送晏长陵回来之前,听说老夫人已经醒了,悲痛得很,白明霁还没去看,且葬礼上还有很多事,等着她去安排。
白明霁替他掖了掖被角,“醒了就好了,你先躺会儿,外面的人都在担心你,我出去打声招呼就回来。”
晏长陵确实是骗她的,人虽醒了,双腿却发软。
此时就算起来,怕也是站不稳,见她要出去,突然拉住了她的手,低头在她的手腕上,印下了一吻,“多谢。”
他低着头,白明霁看不见他的脸,半刻后却感觉到了滴在她手腕上的水渍,心口蓦然一刺,“谢什么?我既然嫁给了你,便是你晏长陵的夫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侯爷走了,我也难受,做这些是我应该的,也是我自愿的。”
每次都是他来摸她的头,这次白明霁抱住了他,抚摸着他的头,轻声道:“早些好起来,还有好多事在等着我们去做。”
“好。”
等他平复了,白明霁才走了出去。
人走后,屋内半点声音都听不见,安静之中,晏长陵再一次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父亲的面孔,不断地浮现在眼前。
……
他昨日才去看了他,许是害怕,他说了自己的那一场梦。
“什么,你梦到我被人害死了?”
“笑话!你老子在战场上杀敌之时,你还在吃奶尿裤子呢,用得着你来保护我?即便有朝一日老子走了,那也是因为思念你娘,想去地底下看她了,这世上能把我害死的人,恐怕还没出生。”
“不去边沙便不去了,你就留在家里。”
“待边沙的战事结束,你便去大启,看看你姐姐,父亲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了,你帮我去看看,看看她过得好不好,回来再告诉我。”
“还有你祖母,她是不想耽搁你们的事情,才说了喜欢清净。老了的人,没有人不喜欢热闹,既然你以后在家了,每日就过去陪她说说话。”
“父亲这是在干什么?”他问。
晏侯爷一笑,眸子里却没了玩笑,目光慈爱又认真地看着他,“别怕,云横,人早晚会有一死,况且父亲还壮实着呢。”
“你和你姐姐一直都是父亲的骄傲,比起万户侯的头衔,你们才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成就。”
那股字钝痛又蔓延到了心口。
他分明看出了父亲的反常,可他还是存了侥幸,认为自己改变了侯府的命运,也能救下父亲。
自己把他当作了一座大山,但忘了大山也会倒。
外面的哀乐声传进来,晏长陵掀开了被褥,没去惊动外面的人,自己下了床。
晕厥后的人手脚都没那么灵活,才走了两步,脚下便一个踉跄,扑到了一株盆景前,手掌压下去,不慎折断了盆景里那株松柏的一个枝丫。
晏长陵知道,这一珠松柏是两人成亲时,白明槿送给白明霁的新婚贺礼,之后被她当作了宝贝,养在了内室。
如今枝丫被折断,晏长陵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交差。
他没养过花草,亡羊补牢,找来了一条衣带剪开,把折断的枝丫重新黏上,再用衣带绑好,想着过几日,指不定就能长好了。
怕自己这番再出去,又惹出祸,返回床上,半夜半醒,浑浑噩噩地睡了一夜。
再睁开眼睛,已经天亮。
四肢的力气总算恢复了,见白明霁还没回来,正要出去找,余嬷嬷端着一碗粥走了进来,看他已经起来了,忙道:“少夫人昨夜歇在了老夫人那,今早过来吩咐奴婢,世子爷若是醒了,就把这碗粥给喝了。”
老祖宗伤心过度,昨夜她过去,八成没睡。
晏长陵看了一眼那碗粥,便没着急,先去洗漱,转过身,余光看到了那株松柏,神色霎时一僵。
余嬷嬷见他要洗漱,忙把粥碗搁下,正要出去替他拿换洗的丧服,便听晏长陵突然问:“这株松柏,谁动过?”
余嬷嬷回头,顺着他目光望去,愣了愣,“怎么了?”
晏长陵盯着那支昨夜被自己折断了枝丫,此时却完好无损地镶嵌在树干上,一瞬间,懵然愚痴了一般,喃声道:“它不是断了枝丫?”
余嬷嬷闻言,也有些纳闷,“奴婢今早进来,这松柏便是好好的,没见断过枝丫。”
晏长陵却摇头,笃定地道:“断过的,我还拿了衣带去绑。”回头一望,果然看到了昨夜被自己剪烂的半条衣带。
晏长陵快步走到了松柏前,可无论他怎么看,那枝丫都是完好无损。
怎么可能……
余嬷嬷见他这般,道他是伤心过度,生了幻觉,便道:“这松柏啊,自古通阴阳,奴婢听说是白家二娘子送给少夫人的,能替人挡下灾难,少夫人宝贝得紧,搁在里屋,谁也不许碰,唯有素商那丫头在照顾,可昨夜少夫人和素商都没回来,没人动过。”
通阴阳……
“一枕黄粱,几时梦醒,愿施主能早日领悟,回到原处。”
那日妙观道长的那句话,冷不防地窜出了脑子,晏长陵面上的血色再一次褪去,脑子里无数道声音响了起来,凌乱如麻。
余嬷嬷看出了他的不对劲,可还没等她出声询问,便见晏长陵突然冲了出去,一路疾步,去了马厩,牵了一匹马,快速地奔去了妙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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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玉衡与陆隐见风风火火地赶到了晏侯府,便只见到了一个马屁股。
“晏兄,等等!”两人追了一段,彻底看不到晏长陵身影了,才停下来,晏玉衡人瘫在地上,喘着粗气,“这是要去哪儿啊,跑这么快……”
府上还在办丧呢。
陆隐见也累得够呛。
昨日两人一直在宫中,与皇帝关起门来,替他出谋划策,傍晚才出来,从李高那得知了侯爷去世的消息后,两人马不停蹄地赶了出来。
皇帝也来了。
三人到了侯府吊丧,接应的人,却是晏家二爷,得知晏长陵悲痛过去,晕了过去,三人也没再打扰。
今日早上两人再来,却只见到了一个背影。
人没追到,也没见到周清光,不知道他要去哪儿。
晏玉衡一脸苦瓜相,“能在这节骨眼上出去,只怕是进宫,怎么办,咱们还没来得及同他说……”
陆隐见听不得他这话,没了好气,“前儿夜里,我便与你说,此事并非能凭你我摆平,说来要府上,把事情告诉晏兄,你非得拦着我,如今可好了,侯爷去世,晏兄连守灵都守不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