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今夜来得对不对。
但他还是来了。
初见她时,他想这辈子重生回来,或许是上天眷顾他赐给了他一场风花雪月,他想与她有一个完整的家,去弥补上辈子的遗憾。
后来赵缜出现,他意识到了,可能自己什么都改变不了后,第一次后悔,不该去招惹她。
再后来,他听到她说,愿意与自己面对一切时,他没忍着,动摇了,小娘子那么好,一颗赤城之心,他怎可能不动摇。
他以为自己再努力一些,再小心一些,不可能改变不了那该死的宿命。
然而真相却告诉他,无论他怎么做,也无济于补。
如今他彻底后悔了。
后悔早知会有这么一日,为何要将她卷进来,让她爱上自己。
晏长陵咽下一口酒,喉咙里火辣辣地烧,缓缓起身,看着岳梁,艰难地开口道:“如果我说,你现在有机会了呢?”
岳梁神色一僵,像是没听到他的话,寒声问:“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有机会……”
话没说完,岳梁突然一拳迎面砸在了他面上。
晏长陵没有躲,被那一拳砸中脚步踉跄,跌在了身后的青石板上。
岳梁看着他狼狈的模样,一向冷静的眸子里此时蹿出了一股火焰,是当真怒了,斥道:“晏长陵,你真不是个东西。”
是啊。
他不是个东西。
晏长陵索性也不起来了,嘴角被岳梁砸破了口,嘴里尝到了血腥味,人躺在地上,低声道:“岳梁,算我求你也好,别让她难受,至少别让她太难受。”声音突然一哑,“我舍不得她难受。”
岳梁愣了愣。
月光正好洒在他身上,少年身上笼罩了一层银灰,岳梁还是头一次在他晏世子身上看到了绝望。
晏侯府的世子从出身便带着光芒,如同天上的骄阳,明朗的同时,又烈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这世间,也有他害怕的东西?
“你晏家军不是战无不胜?你昔日的那些自吹,岳某可都还记得,要是死在战场上,你也不怕给晏侯府丢脸?”
那一拳之后,岳梁的拳头也在痛,颤抖地缩回了衣袖底下,又慢慢地舒开,良久后道:“活着回来,她就不会难受。”
—
军令一下来,晏侯府的人都知道,晏长陵要走了。
自从晏侯爷走后,晏老夫人的精神便一日不如一日,白明霁每日都会过去陪她说话,而晏老夫人不管走到哪儿,始终都抱着那罐子核桃。
怕她伤心,府上所有的人都瞒着了她,可人要走了,总得找一个理由,白明霁道:“祖母,陛下与皇后大婚,可皇后那边的亲戚还在扬州,得接过来,陛下谁也不信,只信郎君,郎君明日只怕要出一趟远门,得过些日子才回来。”
晏老夫人点了点头,仔细地同白明霁嘱咐道:“你可千万要交代他,路上注意安全。”
白明霁喉咙一紧,垂目应道:“好。”
话音刚落,门外便迈进来了一道身影,“祖母。”
晏老夫人见他本人来了,忙问道:“明霁说你要出远门,东西可收拾好了?”目光突然一顿,落在他侧脸上,紧张地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晏长陵摸了一下嘴角,笑着道:“今日同底下的人过招,不慎让他钻了个空子。”他一副无所谓地模样,搬了木墩,挨着白明霁身旁坐下,倾身问老夫人,“老祖宗今日吃什么了?”
老夫人没回答他,目光还在他嘴角的伤痕上,心疼地道:“这些人下手怎么不知道轻重,把我乖孙打破了相可如何是好。”
“你乖孙长得好,破了相也好看。”说着从身后拿出了一个罐子,塞到了老夫人怀里,“喏,换一罐新鲜的吃,老祖宗别舍不得,等吃完了,你孙儿再给你剥。”
老夫人一愣。
白明霁心口猛然一酸,不敢去看老夫人的脸。
晏长陵蹲下来挡住了她脸上的那一抹悲痛,替老夫人揉起了腿,“祖母这几日感觉如此,腿还疼吗?”
老夫人摇头,“不疼。”打开罐子,见里面还真是核桃,便道:“你父亲剥的还有这么多呢,剥多了,我也吃不完……对了,等你回来,再去他坟上看看,他爱喝酒,你给他送一壶去。”
“好。”晏长陵低下头,看着他苍老的手背,一道道皱纹纵横交错,经纬分明,心中疼痛如同白蚁啃噬,一时紧紧地咬住牙,好半晌才稳住了嗓音,“天色不早了,祖母先歇息,明日我让府医再过来给老祖宗看看腿。”
伺候完老夫人歇下,晏长陵才掀起袍摆,跪在她的床前,磕了一个长长的头。
白明霁没进去,在外等着他。
一炷香后,晏长陵才回来。
从回来后,晏长陵始终没敢去看她,如今才敢看她的眼睛,“饿了没?”
白明霁没说话。
晏长陵弯身牵住她的手,揉在掌心内,低声问她:“阿潋想吃什么?”
白明霁努力地感受着那掌心传来的体温,“都好。”
—
大半夜白明霁坐在厨房门口,看着晏长陵在灶前忙碌,时光彷佛定格了一般,变得格外地缓慢而珍贵,可彼此都明白,眼下的这一切,不久之后,便会转瞬即逝。
晏长陵做了很多菜,全是她喜欢的。
“还有最后一个汤。”
白明霁看了一眼摆了满满一桌的菜肴,终于没忍住,开口道:“晏长陵,可以了,做得再多,过了明日也会坏的。”
晏长陵转过去的背影一僵。
白明霁没忍心去看他,拿起来了筷子,道:“吃吧,别忙乎了,天都快亮了。”
“好。”晏长陵应了一声,净完手后,坐在了她身旁,替她夹了一块烩鱼片,“鱼刺我都挑好了,阿潋放心吃。”
白明霁点头,手里的竹筷落在那鱼片上,翻来覆去,夹了半天,却迟迟喂不到嘴里。
晏长陵看在眼里,胸口如同堵了泥沙,突然喘不过气来,手掌握住了她的手腕,沙哑地道:“吃不下就不吃了。”
白明霁:“嗯。”
尽管他不想说,可还是不得不说,“阿潋,对不起。”
白明霁摇头:“没事,你有你的路要走,有你的使命要完成,我理解,你不必觉得抱歉,你我重生回来之时,这些不都很清楚吗。”
白明霁一笑,“我们也不亏,你瞧,这么短暂的日子里,咱们不是也相爱了一回吗?我也尝过了爱人的滋味,不后悔,如今你要去完成你的使命了,而我,也会静静地等着命运的降临。”
她不强求。
她早已明白,一个人的离去,不是她去求了,就能如愿的。
白明槿是。
他晏长陵,也将会是。
所以,她不求了。
“可我后悔了。”晏长陵双膝突然滑下,跪在了她跟前,看着她的眼睛,抱歉又心疼,失声道:“阿潋,我后悔了,若有来生,我宁愿从未出现过在你跟前。”
比起得到了又再失去,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
他宁愿她还是那个,一心只为自己,不被任何感情所左右的小娘子。
那样,她就不会难受,不会为了任何人的离去,而感到悲伤。
“白明霁,我许了一个愿望,我愿你来生能逢凶化吉,平安安康,无病无灾,即便做不到所有亲人都留在你的身旁,至少还有你自己爱着自己,无人能让你难过,一辈子无忧……”
即便不与他相见。
晏长陵垂下头,看向她腰间的那枚‘生符’,眸子被水雾挡住,视线模糊不清,但依旧能隐约看清那上面的纹路。
道长说‘生符’改变不了过去已经发生的事,但能改变下一辈子。
这辈子他护不了她,那他就护着她的下一世。
第90章
天色很快亮了,装满行囊的马车,候在了门前的巷子内。
白明霁没有出去送。
晏长陵走得时候,站在屋外说了一句,“阿潋,我走了。”
她坐在床沿上,轻声答道:“好。”
之后她便听着那道脚步声,慢慢地离去,直到听不到任何声音了,耳边彻底安静了下来。
安静的那一阵很漫长,彷佛这个世界,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素商送完人进来,见她还坐在床上,也不说话,知道她心里是舍不得,宽慰道:“娘子,咱们世子爷百战百胜,你放心,等他打完了这一仗,很快就会回来。”
白明霁没应,面上看不出太大的悲伤。
人间悲欢,生死离别,上辈子她便看得很淡,总不能重活了一辈子,还越活越回去了。
她曾对他说过,他要死,她不会陪着他。
自己能活到几时,她不清楚,她可以悄无声息的死去,又或是同前世一样被人所害而去,但她不会为了任何人,主动去送死。
“娘子,刚用早食了。”素商替她穿好了衣裳,又伺候完她洗漱,便让丫鬟摆上了粥食糕点。
白明霁扫了一眼桌案,没什么食欲,想起了昨夜的那一桌子菜,突然想吃,吩咐素商,“把昨夜剩下的饭菜,端上来。”
那鱼片她一块都没吃,别浪费了。
素商一愣,“娘子,那些菜都凉了。”
“凉了就热一下。”
见她执意要吃,素商便下去吩咐厨子热好。
一桌子菜,昨夜两人一口都没动,全都热上来,摆在了白明霁跟前。
白明霁拿起了筷子,平静地吃着。
她喜欢的海虾,壳已被晏长陵全都去了。
烩鱼片,当真没有一根刺。
她喜欢的肚丝,海清捲子,夏笋……
都很合她的胃口。
素商立在一旁,慢慢地看出来不对劲,上前劝道:“娘子,别吃了,吃太多,会出毛病的……”
白明霁摇头,继续吃着,“再不吃就坏了。”
素商一愣,慌忙去夺她的筷子,“坏了便坏了,娘子往后想吃,咱们再让厨子做,比着世子爷的菜式,咱们做个一模一样的。”
“不会一样。”不是他做的,不会一样。
她手中的筷子没停,塞了满嘴,可喉咙太紧,迟迟吞不下去,一着急,噎得喘不过气,先前吞下去的全都呕了出来。
素商心头一揪,忙过去拍着她的背,心疼地道:“娘子,别难受了,世子爷回来的……”
白明霁一愣。
她在难受吗?
心口那股钻心的疼痛,回答了她,她确实是在难受。
白明槿走后,她以为她的眼泪早已掉光了。
晏长陵迟早会离自己而去,她早就知道,也做好了心里准备,不会再哭。可此时那眼泪自己却溢了出来,如断线的珠子滑落而下,挂满了脸庞。
昨夜晏长陵说,“阿潋答应我,好好过下去,别难受,等过些日子把我忘了就好。”
她答应了他,“好。”
不知是不是吃的太多,胸口越来越堵,闷得她喘不过气,一阵急促的呼吸声,白明霁趴在地上,突然哭出了声来。
哭声不大,只不断地颤抖,抽搐。
素商吓得跪在了地上,“娘子,你别吓奴婢,娘子……”
白明霁也不想这样,已经努力在让自己平息。
他说的对,下辈子还是不见得好。
别来招惹她。
他那样的人,只需一眼便走进她的人生,最后却要她留在脑海里一辈子。
她怎么忘?
晏长陵,你告诉我,该怎么忘……
—
哭过一场后,白明霁像是被抽干了精神气,被余嬷嬷和素商扶着去了净房,沐浴清洗完,便躺在了床上,从早上到晚上没下过床,浑浑噩噩睡了一日,一口吃食都没进。
往日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大多都是上辈子的事,如今一幕幕,全是这一世。
他分明说过,“放心,有我在,我不会走。”
全是骗她的。
可还是忍不住去回忆。
回忆初次见他的场景,她扔了他的枪,拔不下来,落荒而逃。
头一回同床共枕,他翻身来捉弄自己,“我以为你不怕呢。”
他是第一个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的人,也是第一个为她剥虾的人,他告诉她,“有我在,你不必事事逞强。”
闹市中他牵着她的手,护在她身前,替她开道。
好像这一世无论何时,在哪儿,一抬头,自己总能看到他。
所有人都说她精明,只有他骂自己傻,他质问她,“白明霁,两辈子了,你就不能为自己活一回?”
她为自己活了啊。
他走了,她没去送,也没一道跟着去,她留了下来,不就是为了自己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