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将军捞起一旁的披风,转身朝马厩而去。
梁城的东边,是一片开阔的草地和水源,水边生长这许多芦苇,还有芦苇荡里气息的野鸟,这里的孩子甚至会来芦苇荡里摸鸟蛋、捉鱼。北边干旱缺水,梁城就是围绕着河水建立起来的城市。
白小将军到的时候,珊瑚珠正和几个下属赛马。
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今日珊瑚珠穿着一身白色的袍子,踩着同色的长靴,头发编成小辫子四散垂落,用白珍珠攒的头饰随着奔马摇晃,衣服上还有银线绣成的简单图案,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白小将军忍不住遮了遮眼睛,口中喃呢:“真耀眼啊~”
奔马迅捷,转瞬即至。
枣红色的马匹在自己面前嘶鸣着扬起前蹄,马背上的佳人勒住缰绳,长喊一声:“吁——”脸颊因剧烈运动而微微泛红,额头上还有汗珠,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泽。
“白将军,可要来塞一场?”珊瑚珠跑了一趟,笑眯眯望向不远处的白小将军,不知他突然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顾所愿也,不敢请尔。”
珊瑚珠撇嘴,又来拽文,就不能干脆直接应一个“好”字吗?
心里这样腹诽,珊瑚珠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掉转马头,和他并辔,指着远处一颗杨树道:“以那棵树为终点,先到的人为胜,彩头是……你瞧彩头用什么合适?”
白小将军看着随珊瑚珠说话、动作不停晃动的额饰,心神有些恍惚。
珊瑚珠看她盯着自己的头看,摸摸头上简单的装饰,心中不解,“我的额饰不值钱,要不还是拿这把小金刀做彩头吧。”今天出来是跑马的,那些贵重的饰品自然不可能带出来,丢了多可惜。
“公主说笑了,游戏而已,不必加彩头。”
“切——没有彩头,还不值得劳动小红拼成一场,是不是啊,小红~”珊瑚珠低头摸摸自己的小红马。
白小将军无奈地摸摸鼻子,看着自己腰间的玉佩,笑道:“既然公主要加彩头,那我也加一……一把弓如何?”
“是你上次用的那把?牛筋的那把?”珊瑚珠追问道,上次珊瑚珠和白小将军比试射野鸟,早看上了那把弓。
“正是!公主可愿意一试?”
“有何不可?我的彩头还是这把金刀。”珊瑚珠拔下腰间那把小小的短刀,说是刀,其实和匕首才不多大小。刀鞘用黄金打造,上面镶嵌着红宝石和绿松石,异常华贵。
珊瑚珠把刀往维娜怀里一抛,笑道;“你做裁判。”然后拿眼去瞧白小将军。
白小将军也对自己身边某个亲兵使眼色,亲兵出列,和维娜一起往比赛终点那棵树跑去。
连裁判都有意分个高低,一路疾驰,几乎同时到达终点,摇晃着双臂,表示比赛随时可以开始。
两人的随从也排成一列,跟在两人身边,一同比赛。
随着哨音吹响,十几匹马如同利箭一般急射而出。没有规定赛道,众人自然随意奔驰,时不时有撞在一起的。这时候,不仅要考验骑手对马匹的控制力,更考验骑手对战的能力。
只见珊瑚珠和白小将军左右闪避,不停拉动缰绳改变方向,一小会儿的功夫,就从包围圈中突出来。
两人的侍从有意为他们拦下对方的帮手,刚好,就把两人让了出来。
两人也不矫情,继续催马向前。
赛马,尤其是比速度的赛马,最大的两个优势,一是马匹本身擅长奔驰,二是骑手要轻。这是最简单的的道理,只比速度的话,马匹的载重越小,奔驰的速度越快。
珊瑚珠是女子,体重天生比男人轻,她的枣红马也是草原上最神俊的一类。所以,在距离终点最近的时候,珊瑚珠以一个马身的距离,毫无悬念地赢了这场比赛。
珊瑚珠掉转马头,骄傲又恣意,笑意盈盈道;“白将军,承让,承让。”
白小将军也笑,笑得谦逊,“愿赌服输,回去我就让人把弓送来。”
白小将军很有风度,珊瑚珠反而不好意思了,安慰道:“我是草原人,天生长在马背上,若是和你比兵法战阵,肯定是我不如你。”
白小将军哭笑不得,自己这是被安慰了吗?以及,谁要和一个公主比兵法战阵,这是男人们的事情。
他们没说两句话,跟在他们身后的随从也到了。
“今日玩得畅快,改日再请白将军赛马射猎。”珊瑚珠拱手作别,吆喝自己这边的人,呼啸着打马而过。
前方草地上有什么闪光,白小将军下马,立刻看清是公主刚才掉落的发饰,一朵用米粒珍珠串起来的小花簪。白小将军不知道自己怎么鬼迷心窍了,弯腰揪了一把草,挑拣其中一根叼在嘴里,仿佛漫不经心得举动。那小花簪已经右手倒左手,收进自己怀里。
白小将军突然捂着胸口叹息,亲兵连忙上前询问:“少帅,可是身体不适?难道方才他们使了什么手段,暗伤了少帅?”
亲兵后脑勺挨了一巴掌,捂着脑袋嘟囔:“属下这也是担心少帅啊。”
白小将军想起出发时,公主盛装打扮的模样,想起公主知道他偷听,凑近问她“我若一心向化,还要你们武将做什么?”那狡黠的眼神,再看看公主骑马奔驰的身影……白小将军又举起手,遮在眼前:“真耀眼啊!”
“少帅,今儿太阳的确毒辣,咱们回吧。”亲兵尽职尽责拨马上前。
驻地里,钟大人刚出门,准备看一看梁城的风土民情。远远的,一阵马蹄声传来,为首的一名骑士穿了一身白,在街道上疾驰,转瞬就超过他,朝着驿馆的门而去。
钟大人挥着衣袖把激起的尘土挥散,厌恶的皱眉:“真是刺眼!”
第74章 和亲中原的公主5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一轮明月高悬夜空,在远离家乡的土地上,让人忍不住反复吟诵: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钟应爱在园中备了薄酒小菜,仰头望着天上白玉盘,诗兴大发,正准备写一首思乡名篇传世。
突然,隔着院子传来欢快的乐声,犹如奔马在草原上疾驰,还能从那飞扬的马头琴声中,看到草原高飞的雄鹰和悠远的蓝天。
咚!钟应爱不悦得把就被摔在桌上,起身气冲冲往乐声传来的方向冲!什么人啊,大晚上的不睡觉,奏什么乐,你不睡也不让别人睡了吗?
钟应爱在小院门口看到了同样闻声而来的白小将军,脸色稍微缓和一些,问道:“你也是来提醒贵客,不能太过扰人的?”
白小将军摸摸鼻子,没好意思说自己是来偷听珊瑚珠拉琴的。
钟应爱却自以为了解,叹道:“知道你刚和他们打过一场,不好说话,放心,我定不让你为难。”
说完,钟应爱扣响门环。
下人应声拉开院门,只见院中空地上燃着篝火,一群人围成圆圈,绕着篝火跳舞。其中衣着最华丽的两人,正是大王子帖木儿和公主珊瑚珠。
帖木儿换了一声蓝色为底,金色、黑色镶边的丝绸袍子,袍子映着火光,闪闪发亮。他抖动肩膀、左右摇晃身体,做出骑马的姿态,仿佛真的在草原上驰骋,姿态雄健昂扬,周围人轰然叫好。
珊瑚珠换了一身红衣,帽子上还有白色绒球垂落,她高举双手左右轻抚,围着火堆起舞,只是简单得摆动手臂,扭转脖子,舒展张扬的姿态令人想到草原上肆意绽放的格桑花。
在两兄妹的带领下,诸人在场中肆意挥洒,伴随着音乐声,有时跳同一个舞步,整齐划一,袍角滑过的弧度都异常优美;有时独自跳到中间最靠近篝火的地方,舞动几个最出彩的动作,惹得阵阵高呼欢笑。
琴声越激烈,舞蹈越畅快,笑声越高昂。
这美好的一切几乎没有人愿意打破,刚巧,钟应爱不在“几乎”的范围内。
男男女女,杂坐相处,言笑晏晏,这是什么?这简直就是青楼场面,不堪入目!早听说蛮夷不知礼仪,今日亲眼所见,当真如此!
钟应爱重重敲响房门,等众人的视线都集中过来,才忍住怒气道:“诸位,天色已晚,可要休息了?”
钟应爱说得委婉,帖木儿喝了些酒,只当自己听不懂,大笑道:“这不是今天宣旨的天使吗?来来来,今日高兴,请天使常常我们草原上的美酒。”
“我岂会喝这种蛮夷东西。”钟应爱的嫌弃溢于言表。
帖木儿大怒,猛得把酒碗砸在地上,“怎么,天使这是瞧不起我?看来,天朝上国的皇帝陛下,并没有接纳我们的诚心。来人,收拾东西,我们马上回去。”
钟应爱气得险些当场晕过去,只觉得自己被倒打一耙,真是恶人先告状。
一旁装木头人的白小将军赶紧出面劝慰:“大王子息怒,钟大人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诗性被扰,一时气愤,这才口不择言,大王子恕罪,大王子恕罪。”
白小将军紧紧拉着想要说话的钟应爱,“你不是总被长辈夸温柔随和吗?赶紧给我闭嘴。”
“哦,诗性被扰就能口不择言,我舞性被扰,手肯定也不受自己控制啦~”珊瑚珠才没有息事宁人的美德呢,恨不得两人打起来,反正不会是她哥吃亏。
“不知廉耻!”钟应爱之前看到珊瑚珠在众人面前起舞,这简直颠覆他的三观,此时见她说话,更是手指着她,气道发抖。
珊瑚珠随手抽出马鞭,一鞭子抽在他的小臂上,痛得钟应爱抱着手痛呼:“我的手,我的手……”
“公主不可,他是文人,一双手何其要紧!”白小将军挡在钟应爱面前。
“是吗?我的脸面不值钱,就被人这么随意指着鼻子骂也无所谓?”珊瑚珠一边挽鞭子,一边嘲讽:“这就是陛下选出的天使,这种德行,也配护送我入京?白将军,劳烦你回禀陛下,若是不重新派个使节来,我们就不入京了。”
第75章 和亲中原的公主6
“就是,草原上多的是大好男儿,阿妹不入京,哥哥给你挑个大英雄。”帖木儿看热闹不嫌事大,豪气干云地保证。一挥手,奴仆直接把白小将军和钟应爱赶出门去。
“此仇不报非君子……斯哈……你轻点!”房间里,钟应爱捧着手埋怨:“你要是不行,就叫个婢女来。”
“你说谁不行啊?”白小将军回头问他。
钟应爱无语,“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和我抠字眼儿?”
“不抠字眼儿,扣扣你的心!”白小将军在他胸口捶了一记,“你闹什么,去和兀良哈部的人较真。”
钟应爱放下自己的手,也有些后悔,叹息:“你说的是,我和一群蛮夷计较什么。”
“嗯,再大声点儿,最好让公主听到,再给你一鞭子。”白小将军施施然道。
钟应爱一噎,复又自嘲一笑:“她算什么公主,不过是一个部族首领的女儿,若论尊贵,不过土司之流,如何能比我钟氏绵延百代。”
“哎,说这个就没意思了啊,要比祖宗,能活到现在的,谁家族谱上没几个称王称霸的人物。应爱兄,你这是突然想念童年时光,要做一回小孩儿吗?”这不是名震京城、早入官场的钟应爱该有的水平。
钟应爱沉默了一会儿,平静道:“陛下决定北征了。”
哦,原来如此。
钟应爱一向是不赞成北征的,曾经多次上书劝谏,从秦皇滥用武力,到汉武穷兵黩武,总之,把帝王好武的害处数落了一通,被陛下下令杖责过,但依旧不改。可惜,他不改,陛下也没改,而且,陛下是想要亲征。
这也是此次朝廷如此看重兀良哈部的原因之一,兀良哈不仅能作为草原与中原的屏障,更要作为中原王朝插入草原的一根钉子。
“那你更该明白,迁怒兀良哈部无用。”
钟应爱叹息,“我没想到他们投降得这样利落。不是说他们自负黄金血脉子孙,不肯屈服于昔日败将之手吗?”
“草原人有时直白到傻,他们只追随强者。黄金血脉在这篇草原遍地都是,荣耀的时候血脉是尊贵的注脚,卑微的时候,血脉只会成为催命符。”白小将军拍拍友人肩膀,“还是想想明日怎么向公主致歉吧?”
“为何是我去致歉,难道他们男女杂处,还有道理不成?”
“你真要与我论这个?不说围着篝火歌舞是他们的习俗,即便真有什么,你拿什么身份立场去指摘?我倒不知你兼任礼部司仪了?”白小将军收拾桌上的药瓶药粉,“退一步说,身为男子,如此指责一位姑娘,有失风度。”
“不对啊,今天你怎么总帮着那位公主说话。还记得吗?白天的时候,你拉着我痛斥兀良哈部的狼子野心,说这位公主不是好人。才一天啊,梁城的天气变化都没你变脸快,怎么突然公主就纯良无辜起来了?”钟应爱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白小将军,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
“是啊,以往我总从上往下看,觉得他们战败臣服,就该谨小慎微。今日被你点醒,才明白,陛下既要重用他们,那么降臣亦是臣,我们日后说不得还要做同袍,如今自然不能把人都得罪完了。”
钟应爱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这是在点我呢。知道了。”
“好好想想,明日怎么和公主赔罪。”白小将军反复嘱托,端着托盘,被有人从房间里推出来。
“我就不信她真能写信回京告状。”钟应爱自己还一肚子气呢。他外祖乃当世书法名家,自己从小跟随学习,这笔字是要流芳千古的。科举的时候,连陛下都玩笑,说要把他的试卷好好收着,千百年后,让世人看看大夏书法名家幼年笔迹。如此种种轶事,并非特例。他的手自小就娇嫩的保护着,如今居然被人抽了鞭子,这要是毁了右手,还怎么挥毫泼墨。
钟应爱认为这件事情双方都有错误,但只要兀良哈部愿意先递台阶,他就勉为其难,绝不迁怒。
钟应爱想得太美好了,这样的好事梦里才有。
白小将军一起床,就收到亲兵送来的奏折。没封口,白小将军抖出来一看,哦豁~
白小将军急忙把奏折拿给钟应爱看,钟应爱饶是生气,也不得不承认兀良哈部抓住了重点。
钟英爱昨日指责他们男女杂坐,是从大夏礼法的角度来看。但从草原人的习俗来说,这是非常正常的日常生活。而且详细解释了草原没有男女分开的条件,必须一起起居坐卧,这不是派几个大儒宣讲礼仪就能改变的,是由这片土地的生存方式所决定的。如果大夏不能尊重这种差异,那和谈是不可能的。草原人宁愿流干最后一滴血,也不能任由自己毫无尊严得死在远离故乡的土地上。
尊严,这是个非常严肃的问题。
“奏折谁的手笔?遣词用句虽不文雅但都很通顺,连格式也没错,这不是兀良哈部能写出的折子。”钟应爱问道,他来之前也是做了功课的,大王子帖木儿身边并没有出名的幕僚谋士。
白小将军拿眼神去看亲兵,亲兵马上跑出去的打听,不一会儿就回来禀告:“是公主手书。”
钟应爱大吃一惊,那个动辄会鞭子的公主,还有这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