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来,从未有过一个王朝,能够容得下叛国的皇后。
一旦通敌叛国的罪名,真的落到她的母族身上,那么,等待王池的,想必只有被废黜的命运。
除此之外,她还要面对来自北府军的熊熊怒火。
一支军队的报复,也许会比天子更加可怕。
对于扬州北境的放弃,只是郗归对于始作俑者的一个小小警告,王池不能不担心,北府军是否会为了杀鸡儆猴,而让自己付出生命的代价。
王池叹了口气,她清楚地知道,灾祸将如夜色般无情地降临在自己与孩子身上。
可这“知道”并没有任何作用。
当不幸来临,没有权力的人,只能无力地注视一切的发生,把所有这些归于命运的捉弄。
可是,真的存在命运这样的东西吗?
如果上天注定女人应该贞顺婉柔,那么背叛这一切约束的郗归,为何没有得到惩罚?
如果命运注定要安排司马氏成为江左世世代代的皇帝,那为什么十多年来的这三个天子,竟一个比一个软弱、一个比一个无能?
没有人生来便该接受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命运,王池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圣人的暴怒看似可怕,可怒吼之下,潜藏的却是苍白的基底。
数年的宫廷生活,即使没有赋予王池多少权力,却也加深了她对这权力旋涡的了解。
王池完全清楚当今天子的色厉内荏,清楚这座巍峨宫廷的脆弱骨架,清楚这一个个披坚执锐的甲士,其内心是多么地空洞无力,战力又是如何地不堪一击。
她并不怕圣人,只是,凭她自己的本事,根本没有办法与之抗衡,更没有办法摆脱通敌叛国的罪名,承担来自北府军的怒火。
她必须找到一个帮手,从而把自己干净地摘出去。
就在王池兀自沉思之际,一道娇俏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莫名的笑意。
王池面无表情地抬头,看到庆阳公主缓缓朝自己走来。
“见过皇后娘娘。”这位近几年势头颇盛的大长公主,在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后,眼波上下流转,打量了一番王池,看热闹似的说道,“陛下这些年真是脾气见长,瞧瞧,都把我们皇后娘娘气成什么样了!”
“大长公主慎言,帝后之事,岂是寻常人可以评说?”王池的侍女姚黄,因不忿自家主子被这样奚落,很是不客气地怼了回去。
司马恒这些年越发圆滑,并未因姚黄之言而立时动怒,只别有深意地看着王池,迟迟没有说话。
王池垂眸扫了姚黄一眼,再次与司马恒对视,言语之间,用了另外一个称呼:“敢问姑母有何见教?”
“谈不上指教,只是见你面色不好,所以来开解一二。”司马恒笑着拉起了王池的手,轻轻拍了几下。
司马恒的指甲很长,上面涂着颜色极正又极艳的蔻丹,红得颇有些吓人。
当那指甲轻轻划过王池的手背时,她忍不住在心中瑟缩了下。
这反应似乎取悦了司马恒,她扬眉而笑,挽着王池朝回廊走去。
姚黄心中暗骂司马恒这个始作俑者假好心,可碍于身份的差距,并不能多言什么,只好愤愤不平地跟了上去。
这座位于湖畔的回廊,雕琢得很是精美,但却并不宽敞。
司马恒回身扫了一眼,侍从们便都止了脚步,就连王池的仆从,也被拦在了后面。
这举动实在不能不令王池深感冒犯,她将手挣脱开来,冷冰冰地问道:“公主这是何意?”
司马恒却并未回答王池的问题。
她于夜色下环顾四周,遥望台城的每一个角落,而后轻轻地叹了口气,似是带着无尽的哀愁。
“你看,这台城是多么美啊。”
“我自小在这里长大,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可一道圣旨降下,我便远嫁荆州,从此与母后兄长隔了千里万里,再也不能日日相见。”
“他们跟我说,这就是作为一个公主的宿命。”
“我既受了万民的供养,便合该为了社稷,牺牲我这一生的幸福,远嫁给一个傲慢的武人。”
司马恒回过头来,艳丽的面容逼近王池:“可是你说,凭什么我就非得接受这样的宿命呢?上天让我生在皇室,可却没有成为一个皇子,而是仅仅作为一个公主,一个永远都无法自己拥有权力的公主。我的父亲,我的兄长,我的侄儿,他们一个个都能登上那至高无上的宝座,享受万民的朝拜。可我呢?”
司马恒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只能眼巴巴地,让别人分享给我一点可怜的权力。可谁又记得,我也姓司马呢?”
王池平静的面容,并未因司马恒这番大逆不道的话语而泛起任何波澜。
坦白说,她认为司马恒已经得到得够多了。
这样一个背叛皇室投奔北府、为了郗归而逼死恩人的人,有什么值得可怜的地方?
若是在此郗归诉说命运的不公,她还能跟着附和几句,可司马恒凭什么如此?
这么多年,她何曾经受过真正的不幸?难道不是一直倚仗着公主的身份,在为自己牟利吗?
司马恒并不知晓王池内心的不以为意,或许她清楚,但却并不在乎。
对她而言,今夜是一个自由而难得的夜晚,她将在此做出关乎自己一生的重大选择。
就在今天下午,她像郗归吩咐的那般,将那个鲜卑细作的供词呈给了圣上,可在这之后,她并未离开台城,而是冷静地观察着每一个进入又离开这座大殿的人。
宋和说,郗归要借着这件事,逼得琅琊王狗急跳墙,从而彻底打压琅琊王和王安一脉,顺带遏制王含这支的势头,让太原王氏再也无法翻身。
可司马恒却觉得这样太慢。
这两年的经历,让司马恒深切地尝到了权力的美妙滋味,也渐渐滋生出些许不愿屈居人下的隐秘渴望。
建康城中,好不容易起了这样的大风波,她怎能忍住,不藉此谋取权力呢?
王池依旧没有说话,司马恒并不在意,她于夜色之下,遥遥指着北极星的方向,语气很是慨叹。
“你看那北辰星,生得多么明亮啊。凡夫俗子,总爱以北辰喻君王,可肉体凡胎,又怎能如天关一般经久不衰呢?”
司马恒款款道来,柔媚的语音,带着几分缠绵悱恻的弦外之意。
“我的父皇,因一场酒后风寒而骤然薨逝。”司马恒娓娓地讲述起近几十年间,发生在台城之中的种种变故,“我的皇兄,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阳痿指控,而被狼狈地赶下了王位。而先帝,那个被桓阳和郗岑选中的幸运儿,虽然成为了江左新的天子,可却从未在这皇位之上获得安宁,以至于最终惴惴不安地结束了生命,将那烫手的山芋,交到了自己不成器的儿子身上。”
“皇后娘娘,你说,咱们如今这位陛下,又能够坚持多久呢?”
第165章 张氏
当今圣人还能够坚持多久?
这问题令王池感到心颤, 她忍不住去想,假如圣人崩逝,那么,这台城会变成什么模样?自己又会是什么处境?
王池在十月的凉风中冒出了些许汗意。
“无论如何, 总不会比现在更差。”她这样想道, “一旦牵扯上叛国的罪名, 那么,我和我的孩子, 势必只能走上绝路。倒不如让一切都在合适的时候戛然而止, 既然圣人无法被劝服, 那么,假如他消失了呢?”
对于此刻的王池而言,只有死去的丈夫, 才能让她重新拥有被攫取的安全感。
一旦圣上崩逝, 王池将无可置疑地成为太后。
更何况, 他只有王池所出的三个中宫嫡子。
王池将作为新帝的母亲,借此踏上皇室女人通往权力的最容易也最普遍的一条道路。
她想:“太后薨逝之后, 圣人便能卸下伪装, 肆无忌惮地做他自己。那么, 是不是只要圣上驾崩,我也就能重获新生呢?”
王池第一次觉得,“山陵崩”这三个字,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妙词。
以至于她单是在心里想想,就仿佛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愉快。
司马恒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
王池借着摇晃的宫灯, 仔细端详这位近几年风头大盛的公主。
在这位公主口中, 当今圣人实在是不配为夫,她用数不尽的言辞来诱惑王池, 向她许诺一种没有丈夫的美好生活。
王池心动了,但却并未表露出来。
她向来自认为平庸愚钝,可今日却第一次清楚地洞悉了眼前这位公主的野心。
世人都以为庆阳公主贪恋财富,沉迷享乐,为此,甚至甘愿自降身价,去听从郗归这个仇人之妹的吩咐。
可是,如果这位看似沉酣生意经的公主,根本就不甘心如今的生活呢?
如果她在臣服于郗归的同时,还生出了与郗归相违的野心呢?
王池并不相信司马恒这番话是出于郗归的指使,在她所听到的传闻里,郗归是一个沉着、冷静的政客,是一名从不妄杀的主君。
王池觉得这传闻确实属实,毕竟,就连对郗归恨得咬牙切齿的圣人,也只是痛斥她的嚣张,而非狠毒与狡猾。
她想,如果北府军确实以公正磊落闻名,那么至少,郗归不会给人留下明显的隐私算计的把柄。
既然如此,又怎会选择让庆阳公主这样一个容易感情用事的人,来充当诱使她弑君的说客呢?
于是王池在心中缓缓地笑了。
“没什么可怕的。”她这样告诉自己,“司马恒终究还是那个色厉内荏的公主,这样一个心思外露的人,是不值得恐惧的。”
当试图利用他人的人,率先露出了自己的狐狸尾巴,那么,她就很难赢了。
司马恒想火上浇油,怂恿王池做出弑君的逆举,好教自己握着这把柄,成为新朝能够掌握实权的公主。
可王池的反应却与她所设想的大相径庭,她表现得完全没有一国之母的气势,反倒呈现出一种小人的软弱和奸诈——先是表现出了对这番大逆不道之言的惶恐,而后又难免生出几分渴盼的窃喜,最后却又恢复了先前那副战战兢兢的可怜模样,只把带着几分微弱期待的眼神,投向气势颇盛的司马恒。
“废物!”司马恒忍不住骂了一句,“你这样的胆色,如何能够成事?”
孰料王池却骤然变脸:“不能成事便不能成事,这本就不该是我应该做的事情。公主应该注意自己的身份,无论如何,我终究是江左的国母,就连圣人都不能辱骂于我,何况你只是一个公主!”
王池故意高傲地昂起了头颅:“公主如此嚣张,当心我一状告到圣人跟前,让朝臣来看看你究竟还配不配做江左的公主!”
“好,好,好!”司马恒气得冷笑,“你不愿做,自然有的是人愿意做!到时候可别怪旁人拔了头筹,把你挤到看都看不见的犄角旮旯去!”
司马恒离开了,带着她那一群显眼的扈从,直奔琅琊王府而去。
王池扶着姚黄的手臂,半靠在她身上,掌心溢出了冷汗。
“娘娘,您不要担心,庆阳公主已经走了。”姚黄低声宽慰道。
“我不是担心这个。”王池闭了闭眼,听着周遭的风声,觉得有一种做梦般的不真切感。
“郎主的性情,您再清楚不过。他绝不会行通敌卖国之事的,您放心,圣上会明察秋毫的。”
“明察秋毫?”王池凄然而笑,“姚黄,你真的相信这话吗?”
“就算为了皇子们,圣人也不会——”姚黄抿了抿唇,轻声说道,“毕竟,宫中只有三个皇子,无一不是太原王氏的外孙,圣人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孩子受到叛国之罪的牵累呢?”
“他哪里会管这些?”王池扶着姚黄的手臂,缓缓地在游廊上前行,“赵氏怀孕了,很快就会临盆,圣人会有越来越多的孩子,我的孩子再也不会独占司马氏高贵的血脉了。昔者周幽王宠幸褒姒,为之逐太子,杀申后。事到如今,我一个没有恩宠,又即将失去家族的皇后,与申后又有何不同呢?”
姚黄担忧地看着王池,迟迟没有说话。
直到王池的声音重新响起,打破了这凝滞的寂静,她的面容是那样伤感,可声音却无比冰冷。
“安排人不着痕迹地告诉张氏,圣人厌其年老色衰,打算废了她的贵嫔之位,改立为夫人,封怀孕的赵氏为贵嫔,居三夫人之首。”
张氏名唤少芳,是陪伴当今圣上多年的旧人,于八年前被琅琊王送进宫,此后便独得圣宠,阖宫之中,除了皇后王池,便是张少芳风头最盛。
然而,自从琅琊王因征发乐属之事与圣人生了嫌隙后,圣人便再不愿见张少芳,而是新立了不少年轻貌美的妃嫔。
后宫是最为势利的地方,一个无宠的妃子,若是再没有立得起的后台,便只能强打着精神,过那种表面风光、实则凄清的生活,连侍人们都能暗地里为难她,更何况那些得意的年轻妃嫔。
对于张少芳而言,往日的恩宠,早已如青春流水一般消逝,她唯一能够抓住的,只有贵嫔这个仅次于皇后的头衔。
这是她最后的尊严,她决不允许任何人夺走她的地位,践踏她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