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池看向少芳,慨叹着说道:“那里并不全是军户,还有好多凭借自己的本事做工做官的女人,你做得一手好绣活,可以凭这个本事立女户。只要你愿意,以后一定能过上好日子的。”
“女户?”
“对,女户。在徐州和三吴,女子也可作一家之主。”
宫中长久的寂寞,为少芳磨练出了一手精湛的绣艺。
她一直以为,这本事只能用来打发时间,抑或是讨好男人,从未想过还能借此为自己撑开生活的一片天。
王池看着少芳恍惚的神情,微微笑了:“去吧,再也不要回来,往后余生,为自己而活吧。”
少芳谢恩之后,在侍女的搀扶下离开,室中重新恢复了寂静。
“娘娘往后有何打算?”姚黄担忧地问道。
她的娘娘如此心善,甚至为张氏这个曾盛宠多年的妾室找好了退路。
可她自己呢?
琅琊王咄咄逼人,竟是要逼娘娘去死。
娘娘该怎么办?郎主会不会为了太子,也逼娘娘自尽?
“我还能有什么打算呢?”王池叹了口气,“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父亲不该在这种时候与安儿斗起来的——既没有用,又平白损耗了实力,将自家逼到这种骑虎难下的地步。”
姚黄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保持缄默。
王含再怎么说,也是皇后的父亲,是太原王氏大王一脉的家主,不是她一个婢女能够置喙的。
“罢了,罢了。”王池无奈地摇了摇头,“事已至此,父亲就算不这么做,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她反复琢磨着眼前的局势,思索着破局的办法。
如今太原王氏两支,正斗得你死我活、不死不休,更要紧的是,两方真正做到了势均力敌,无论是从实力还是理据上讲,都很难彻底地压过对方。
再这样斗下去,只会平白损耗双方的实力,闹得个两败俱伤。
对于王池而言,如若能做太后,那自然是好事一桩。
可她既眼睁睁见证了先帝在位时的隐忍,见证了大行皇帝的无力与愤怨,心里便十分清楚,在如今的江左,皇帝并没有那么好当。
她向来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或许并没有为一个王朝掌舵的本事,也承担不起一个王朝的盛衰兴亡。
既然如此,那她为什么还要为了这个地位而去争抢呢?
她最大的孩子,今年不过九岁,并没有什么十分过人的天资,也没有大行皇帝那般与实力不符的收拢皇权的巨大野心。
对于普通人而言,权力未必是个好东西。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对于弱小之人而言,权力很可能并非青云梯,而是催命符。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非要去行那稚子抱金之事呢?
为了一个帝位,大行皇帝与琅琊王兄弟阋墙,再也无法恢复如初。
平心而论,王池并不想让自己的孩子重蹈这样的覆辙,她只想让他们好好活着。
“没错。”王池抿了抿唇,很快就说服了自己。
在这冷寂无情的深宫中,他们母子四人,只想好好活着,不愿沾染任何是非。
“娘娘?”姚黄不明白王池在说什么,探询地问了一句。
王池摆了摆手,示意要自己静一会儿。
她反复提醒自己,人做任何事都有一个目的,自己绝不能忘了最初的动机。
她之所以暗中怂恿张氏弑君,为的不过是保全自己和孩子的名声,以及性命与前途。
而今大局未定,但很明显的一点是,太子虽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可在琅琊王与王安一脉的阻挠下,他若想成为江左的新帝,绝非一件易事。
闹到最后,父亲很可能会选择牺牲自己这个女儿的性命。
王池自认为是个合格的母亲,可却也不想为了孩子而去赴死。
更何况,就算她真的自尽,焉知琅琊王不会找出别的借口,伙同王安继续作乱?
因此,她绝不能掉入这个立子杀母的陷阱。
王池缓缓摩挲着手中的玉佩,内心生起了一个想法:“既然江左的皇帝并不好当,那么,我能不能后退一步呢?”
她在心中思量着,只要能够把琅琊王和王安一脉打倒,将弑君与通敌的过错统统推给他们,那么,自己,孩子,还有父亲,就全都安全了。
至于这帝位要给谁坐?
呵,这司马氏的皇位,与她一个姓王的人有何干系?
褚太后那样劳心劳力,最后不也是把自己气得中风而亡吗?
她一个外姓皇后,又何必为司马氏操这个心?
想到这里,王池觉得眼前仿佛豁然开朗。
既然自己的孩子不是必须要得到这个帝位,而他们又绝不允许琅琊王成功继位,那么,索性就这将这江山送给郗归好咯。
王池轻轻用玉佩敲打着几面——反正,如果不是先前兄长与谢瑾力挽狂澜,这司马氏的江山,不是早就旁落到了谯郡桓氏的头上了吗?
早一些晚一些又有什么关系?左右在她眼里,郗归要比桓阳好得多了。
再说了,形势如此,也容不得自己做其他的选择。
建康城中斗来斗去的世家,不过只会在所谓的大义上做文章,真要论起来,谁也比不过北府军有本事。
唯一一个有些分量的谢瑾,至今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呵,谢瑾!”王池想到这里,不由露出了一个有些嘲讽的笑容。
她回想谢瑾于过去这几年间的所作所为,不由开始怀疑,他是真的像褚太后所想象的那般忠于司马氏吗?
这个主动求娶郗归的重臣,难道不是早已倒向了北府军那一边吗?
如若不然,他何以能够纵容北府军的势力越来越大?甚至就连其在江北作战的侄儿,竟也甘心听从郗归这个妇人的号令。
王池清楚地意识到,谢瑾或许没有察觉这一点,或许察觉了,但却不愿承认,无论如何,此时此刻,他的作壁上观,其实就是一种不作为的支持。那些无能的世家,除了舆论之外,什么都控制不了,而郗归恰恰不太在意自己的名声。
江左,注定会是郗归的囊中之物。
第169章 共和
“既然不能扳倒郗归, 那便不该平白树敌。”
审时度势是一项好本领,王池快速地掌握了它。
“北府军越来越厉害,显然胜过江左所有军队。此次南北之战,若是败了, 我等固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可若是胜了, 有如此大的功劳在手, 郗归势必会更进一步。”
王池深深呼出一口气:“真要到了那样的境地,郗、谢二家纵横于朝堂, 又如何能有司马氏皇室的容身之地?”
“与其像废帝那般, 落个被废、圈禁而后病亡的下场, 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去碰那个皇位。”
“如果命中注定郗归要让江左易主,那么,我没必要再走弯路, 帮她暂时保管那个皇位。”
“歧路毕竟是危险的, 我们母子, 只需要切实稳妥的安全。”
王池脑中思绪纷飞,半晌, 终于平静地接受了太子很可能并不会登基的预设。
她轻轻拨弄茶盏, 看着茶汤缓缓而出, 显现出蜿蜒的痕迹:“斗吧,斗个两败俱伤,谁也不能如愿。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纵使不能赢, 也不会容许你们逼死我。”
她既不想王安和琅琊王赢, 也不愿自己的父亲真正得偿所愿,既然如此, 那倒不如索性一齐斩断他们这两拨人的路。
“娘娘?”姚黄轻声开口,等待王池下一步的吩咐。
王池抬起头来,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在世人看来,也许堪称石破天惊的决定。
她吩咐道:“你亲自去谢府,告诉谢瑾,太子年幼,担当不起治国理政这样的重任。昔者周厉王无道,出奔于彘,周公、召公二相行政,号曰‘共和’。今北秦入侵,行势危急,我以大行皇帝之后的名义,请郗、谢二氏出面,效周、召二公故事,共和行政,以安社稷。”
王池说得很慢,以便姚黄能清楚地记住她所说的每一个字。
可尽管如此,姚黄还是颤抖着手,放下了那支蘸满浓墨的湖笔。
“娘娘,您三思啊!”
“没有能够安邦定国的本事,便不该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我只是这宫墙之内,一个再无能不过的妇人。朝政大事我不懂,兵法谋略我不会,就算真的拼了这条命送永儿登基,也不过是白白扶上去一个身不由己的傀儡,与他目目相觑地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威逼与诱惑。若真如此,又有什么意义呢?”
王池安抚地看向姚黄,难得有了些倾诉的欲望:“姚黄,我已经想得够久了。我从十几岁的时候,便一直在想,自己应该去过一种怎样的生活。”
“我出身清贵,不亚于琅琊王氏,可在兄长出头之前,却只能死守着出身这个旧招牌,过着连好些二流世家都比不上的日子。”
“族老们见我生得漂亮,便起了待价而沽的心思,一个个恨不得我能在一朝之内长大成人,嫁个真正的贵婿,也好扶持娘家。”
“恰好那时谢蕴传出了才名,一朝之间,缘风咏絮的美谈便传遍了建康,族老们心念一动,也想让我去学上一学。”
“可人生来就有资质的差别,我就是不如谢蕴那般聪慧,不如谢蕴那般机敏,再怎么学,也看不透史书中的那些大道理,写不出能够让人交口称赞的好诗。”
王池说着说着,眼中竟有了泪意。
“我那时真的很害怕,怕自己担不起族里的厚望,怕自己会被胡乱嫁给一个一无是处的夫婿,更怕那夫婿处处都好,我却配不上他。”
“好在兄长有出息。”王池拿起绢帕,轻轻擦了擦眼角涌出的泪水,“他是那样地出类拔萃,一举让太原王氏成为了仅次于陈郡谢氏的望族。而我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竟因此而成为了江左的皇后。”
“我那时做梦都不敢相信,这样的殊荣,竟落在了我的头上。”
王池怅然地看向姚黄:“皇后,国母,江左最尊贵的女人之一——多么高的地位,多么难得的机会啊!”
“可是,没过多久,我便明白了,皇后并不是一个仅仅代表着尊荣的位置,它还意味着无尽的悲苦与忍耐。”
“寻常人家的男尊女卑,在宫闱之中,得到了数倍的放大。贫夫贫妇尚可嬉笑怒骂,可在宫中,一旦触怒圣人,便是谁都想象不到的灾难后果。”
“再怎么无能的圣人,也是后宫的天。更何况,皇后面临的,绝不仅仅是一个身为皇帝的夫君,还有无数朝臣的期待与苛责。”
“我终于明白褚太后眼中时常的忧虑是来自何方。”
“她上了那群朝臣的当,一辈子都在为了根本不属于自己的皇位殚精竭虑。她瘦削的肩膀,原本不该承担那么多的责任,可她没有办法。她完全相信,自己身为皇后,身为太后,对司马氏始终有着一份应尽的责任!”
“可我真的累了。”王池疲惫地闭上双眼,“这浩浩河山,与我有何干系?我不过是想好好活着,远离这尘世纷扰,远离这蝇营狗苟。我再也不想过那种担惊受怕、忧思恐惧的日子了。”
“皇后也好,皇帝也罢,不过都是一把沉甸甸的金锁。我不艳羡它的辉煌灿烂,也请它不要再束缚我了。”
姚黄爱怜地看着自己的主子,看到她苍白的面孔之上,显现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动人色彩,如此脆弱,又如此缥缈,恍若月色之下的神女,下一秒就会随风而去。
可她仍怕王池会后悔,会因这个冲动的决定而痛苦,所以不得不再次确认:“娘娘,那可是皇位啊——”
王池缓缓摇头:“那是不属于我们的皇位,我与永儿,谁都没有这样的本事。”
姚黄终于重新跪坐到案前,继续方才那因震惊而中断的记录。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带着王池的口谕踏出宫门,建康城中,或者说,江左战场上,又生起了新的变故。
自打那鲜卑人到了京口,谢瑾就收到了郗归关于此事的来信。
在司马恒带着那鲜卑细作的供词进入台城之时,谢瑾也在发出一道道命令。
这两日以来,他看似没有动作,只于府中作壁上观,实则却在一道道打通关节,通过淮水、大江、陆路三个法子,给前线的将士们运粮,又派了堂兄谢循亲自监督,务必及时将粮草送到寿春、洛涧等地。
与此同时,他还在处理一封封来自北秦内部的消息,时刻关注着秦军的动向与江左的应对,试图于纷繁复杂的战报之中,真正理清如今的战况。
然而,自打郗归做出了放弃洛涧的决定,纵容北秦军队从这个口子进入扬州北境之后,战场上的消息便开始变得模糊不定。
“乱了,一切全都乱了。”谢瑾眉头紧皱,按了按自己额角。
“少度走到哪里了不知道,何冲走到哪里了也不知道,就连子胤在寿春的战况,也竟没有人知道。再这样下去,这仗还怎么打?”
一旁帮着整理信件的侄儿谢山,听了这话后,不由也叹了口气:“自从北秦军队自洛涧南下,那群蛮人便在扬州北境猖狂了起来。守军与秦军犬牙交错,交叉作战,战场上音书阻绝,根本来不及传递消息。婶母为何要做出这样的决定,害得我们如今完全摸不清楚前线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