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争道
司马恒下意识地想要点头, 以便凭着郗归的分量,维护自己此刻的体面与安全,但她随即便意识到,郗归从未下过这样的指令, 一旦她把这盆莫须有的脏水泼到郗归身上, 那么, 北府军上上下下,绝不会轻饶于她。
真到了那个时候, 她要面临的处境, 可比如今艰难多了。
于是司马恒冷笑一声, 轻蔑地看着那内侍,绝不承认自己与弑君一事的关联,更遑论牵涉郗归。
那内侍因这轻视的目光而怒火腾升, 但却并未表现出来, 只是皮笑肉不笑地瞥了司马恒一眼:“究竟有没有牵扯, 可不是您说了算,公主若有冤屈, 且去对着廷尉说吧。”
真到了这样的时候, 司马恒反倒不慌了。
打狗还要看主人, 她就不信,真有人敢冒着触怒郗归的风险,来抓自己这个与北府军牵扯甚深的公主。
司马恒理了理衣裳,慢条斯理地开口:“江左立国以来,从未有过廷尉审问公主的先例。陛下骤然薨逝, 我实在痛心, 身体也有些不适,想要去京口散散心。”
她用上挑的眼角扫过领头的内侍, 冷蔑地说道:“我就不在此奉陪了,诸位若有事,便是京口寻我吧。”
司马恒说完,便冲着自家护卫使了个眼色,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那内侍虽心有不甘,但也实在怕自己担不起触怒北府的责任,因而并未真心去拦,只向前几步,看着疯疯癫癫的琅琊王,冷笑道:“事到如今,您便是做出这副癫狂之态,又有何作用?倒不如省着些力气,好好想想该怎么对着廷尉交代?琅琊王,请吧!”
“呵。”琅琊王冷嗤一声,转过身来,“交代?有什么好交代的?没做过就是没做过!圣上都已经死了,你们还有什么必要来折腾我?怕不是受了皇后娘娘的指使,要先除掉我这个障碍,好让她顺利地立太子做新帝,从而把持江左国政吧?”
琅琊王虽然愚蠢,可却也是在皇室浸淫多年之人,很快便找出了理由为自己开脱:“主少国疑,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太子如今不足十岁,如若果真践祚登基,岂非要重蹈吕霍之患的覆辙?方今大局未定,我劝你不要急着站队,否则,一旦太子继位之事被大臣以‘幼主冲帝’‘牝鸡司晨’之类的理由驳了回来,你又如何能担得起今日为难我的后果?”
司马恒的嚣张给了琅琊王勇气,他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向内室:“陛下暴毙于内廷,焉知不是皇后的阴谋?如此情形之下,若要我同意太子登基,便请皇后效仿汉武帝钩弋夫人故事,主动为大行皇帝殉葬。”
此话一出,满庭皆惊。
窃窃私语如潮水般席卷了起来,领头的内侍没有办法,只好怒斥一声,让禁卫们安静下来,又命他们在琅琊王府外严防死守,将其软禁在王府之中。
然而禁卫的纪律终究松弛,没过多久,琅琊王大逆不道的癫狂之状,以及最后那段石破天惊的言论,便如同插了翅膀一般,在建康城中不胫而走。
大臣们假意为大行皇帝做出的悲色,很快就被有关于嗣皇帝的种种思量代替。
密谋在台城内外的许多个角落展开,很快便压过了有关通敌叛国的种种指控,王含与王安领导的两支太原王氏势力,重新斗志昂扬地斗了起来,不过半天的工夫,便搅得台城不得安宁。
“蠢货!”王池听着一个个来自宫外的消息,心中一股烦躁之气上上下下横冲直撞,直梗得她想摔东西骂人。
“娘娘息怒。”姚黄下意识地安抚,可就连王池自己都说不清楚她究竟是为何而怒。
因为张氏的谋害之举?可明明是她自己故意派人将消息透露给她。
因为琅琊王的放肆之言?可他明明已经被逼上绝境,自保似乎也没有过错。
因为禁卫不守指责,以至于消息自王府中传得满城皆知?可禁卫向来如此,并非她所能奈何。
抑或是,因为王含与王安不顾大局,在这种时候仍要内讧?可事关帝位,又有多少人能在这种时候保持冷静呢?
“父亲怎么说?”
王池已经派了两拨人去劝王含,可她心里清楚,王含这辈子,最气不过的便是被自己瞧不起的人挑衅。
无论是先前夺走徐州刺史之位的郗声,还是后来与他争夺家主之位的王安,都早已被他视作仇人,但凡有机会,非得斗个不死不休才可,绝非她这个女儿能够劝得住。
果然,姚黄不忍地摇了摇头,小声说道:“郎主说,他绝不会退让的,请您不要插手外界之事,好生尽好皇后的本分。”
王池扯了扯嘴角,沉默着没有说话。
姚黄心下为主子的处境感到难过,可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忽而余光扫过门口,眼睛不由亮了亮。
“娘娘,张氏还在院中跪着,您要见见她吗?”
姚黄本意是想转移王池的注意力,没想到却使得王池的心情更为复杂。
她看着在侍女的搀扶下,狼狈地挪进内室,重新跪在地上的少芳,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你倒是运气好,如今朝野上下议论纷纷,竟是要逼我去死,倒无人在意你的下场了。”
少芳因数个时辰的久跪而有些眩晕,她竭力睁大眼睛,看向端正地跪坐在上首的王池,自嘲地说道:“妾人微言轻,本就如蝼蚁一般,不值得大人们在意。”
少芳的声音有些嘶哑,苍白的面孔也因这一长串话而泛起潮红:“还未恭喜娘娘,终于不必再看人眼色,可以做这台城真正的主人了。”
“主人?”王池轻笑了一声,缓缓摇了摇头。
少芳因长久地困在宫中,又未曾读过多少书,没有接触过政务,所以虽年近三十,却仍对权力的运作,有着一种近乎孩童的天真。
她天真地以为,这世间的一切,都会按照“规则”来运行——臣子应该服从天子,地方应该听命于中央,而皇位的更迭,则应该完全遵照父死子继的顺序,一旦太子继位,王池将毫无疑问地成为临朝称制的母后。
桓阳的废立之举,对少芳而言是一个僭越的错误,如今的朝堂之上,并没有一位嚣张的大司马,自然不会有人阻拦太子继位。
她是这样的天真,以至于即便在王池的推动下犯下弑君大罪,也仍未意识到自己是落入了别人的圈套,而是艳羡地对着王池说出这样的恭贺之语。
王池长久地凝视着少芳,觉得她何其可怜,又何其愚蠢。
但她随即又想到,在那些真正老练的政客眼里,自己是不是也像张氏一样无知而可怜呢?
这突如其来的想法,比琅琊王的言论更令王池感到心惊。
她于袖中紧紧攥紧手心,侧首看向姚黄:“谢侍中还是不肯见人吗?”
姚黄无奈地摇了摇头。
今日一早,圣人暴毙的消息传出后,谢府便声称谢瑾骤闻此事,大惊之下,竟吐血晕倒,卧床不起。
直到现在,王池派出的人也还未能见到谢瑾,更没能从他那儿得到哪怕是只言片语的指示。
王池终于不得不承认,满朝文武之中,唯一一个既有能力、又偏向皇室的重臣,这一次,不再选择支持太子这个所谓的正统。
外界的拉扯已然沸沸扬扬,高高的帝位面前,如今正摆着两条道路。
要么是太子登基,王池临朝,琅琊王与王安背上弑君与通敌的罪名,王含一支彻底摆脱嫌疑;要么是琅琊王践祚,将其通敌卖国的罪名,与杀兄弑主的嫌疑,统统扔给王含和王池。
会有第三条路可走吗?
王池不知道。
再这样都下去,获利者不会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人,而是郗归。
因为通敌和弑君的罪名摆在眼前,她和琅琊王其实都并不干净。
她走了一步昏招,真正让自己陷入了危险的境地。
可王池却绝不后悔,因为倘若不这样,那么此时此刻,通敌的罪名可能已经将她紧紧地缚在了耻辱架上。
两害相权取其轻,最起码,现如今,她还仍有希望。
想到这里,王池看向少芳,缓缓问道:“你做出这样的事,就不怕牵连父母吗?”
为什么我因为父母和孩子而左支右绌、束手束脚,你却可以如此决绝地犯下这样的惊天大罪?
“父母?”少芳凄然而笑,“妾是流民之女,很小的时候,便被父母卖给了世家,恐怕江左上下,根本无人找得出妾的家人,妾又如何能有父母亲人能够被连累?”
王池低垂眼帘,其实她反倒有些羡慕少芳的无牵无挂。
古辞人云:“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人这一生,本就是一无所有地来,一无所有地走,何必受那样多的尘网牵累,弄得自己来去不自由,生死不自由。
“那你往后有何打算?”她看向少芳,问出了下一个问题。
可这问题落在少芳耳中,却是十成十地荒谬,她面无表情地说道:“妾这样的罪人,又有什么往后可言呢?”
“不,有的。”王池低声但笃定地说道。
少芳的无牵无挂令她艳羡,就在方才,王池忽然意识到,或许少芳可以去过另一种生活,一种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拥有的生活。
于是她说道:“我让人送你去一个地方吧。”
“一个地方?”少芳怀疑地问道,她想象不出,除了诏狱,自己还能够去哪里。
“是啊,一个地方。”王池慨叹着说道,“一个我想了很久,却永远不可能去的地方。”
她深深地看向少芳的眼睛:“我送你去京口。那是一个,女人不必依靠男人,自己就可以过上好日子的地方。”
第168章 选择
王池虽然身处深宫, 可对于外界的消息,却并非全然不知。
更何况,她还有着憎恶郗归的丈夫与父亲,他们会像最及时的耳报神那般, 以咒骂的方式, 为她带来有关郗归的最新消息。
王池从未对任何人说过, 其实她很羡慕围绕在郗归周围的那些女人。
她们仅仅因为际遇的缘故,就能拥有寻常女人终其一生也难以获得的机会, 可以离开那个束缚万千女性的牢笼, 尽情地伸展自己的躯体, 充实自己的智识,发挥自己的才能。
那是她作为一个皇后,永远都不能抵达的一处自由乐园。
可是少芳可以。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 建康城中大大小小的世家, 要么保持沉默, 等待着一个伺机而动的当口,要么便附在两支太原王氏的身后, 紧紧地相互撕咬开来。
这撕咬牵出了无数的新仇旧恨, 混杂着无数的公仇私怨, 直将建康搅成了一滩混浊的泥水,倒无人在意少芳这个始作俑者的下场。
“那么,就让我送这个可怜的女人离开吧。”王池平静地想道,带着一点认命的绝望,“我这一辈子, 是永永远远地被困住了, 或许,她可以让我看到另一种可能的活法。”
少芳仍旧垂首跪着。
事实上, 大逆不道的弑君,只是酒气上头时的冲动之举。
昨天夜里,她实在无法接受即将被废黜、被送回琅琊王府的命运,却也知道自己无能无力。
少芳恨极了,她不甘地想道,与其往后余生都生不如死地活着,倒不如与这个要将自己推入深渊的男人同归于尽。
于是,少芳强自按捺住心中的不平之意,一直等到圣人醉醺醺地入睡后,才于重重帘幕之中,轻手轻脚地捆缚住他的双手,而后拿过一个锦枕,狠狠地捂住了圣人的口鼻。
圣人于窒息的痛苦中挣扎着醒来,眼神混沌而惊痛,手脚剧烈地挣扎着,可却因着绳索的捆束而无能为力。
少芳死死地跪在锦枕上,眼睁睁看着圣人逐渐停下了挣扎的动作,眼神也渐渐涣散,再不见半分生机。
她就那么呆呆地跪着,直到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她才慌张地从圣人身上跌落。
侍人鱼贯而入,想要扶起腿被压麻的少芳。
少芳脑中浑浑噩噩,只听到自己宛如游丝般的声音响起:“圣上,驾崩了。”
哗啦一声,是婢女手中的铜盆跌落在地。
侍人们无不因这消息而大惊失色,少芳因着婢女下意识的松手,再次跌倒在了地上。
一片死寂之中,有人试探着撩开帘子,用手指去试探圣人的鼻息。
反复多次的试探之后,这侍人终于不得不颤抖着手,认命地退出帘子,慌张地与倒在地上的少芳对视。
打那一刻起,少芳的膝盖就长久地黏在了地上。
她跪了很久很久,久到整个人都没有气力,也几乎无法思考。
昨天夜里,当看到高高在上的圣人,在她手下露出惊怒、恐慌与乞求的眼神时,少芳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痛快。
此时此刻,迟来的后怕与回忆里的爽快交织在一起,让少芳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京口?”她迟疑地问道,“北府军所在的京口?那不是因军队而出名的地方吗?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如何能在那里过上好日子?”
王池听了这话,不由轻轻笑了。
北府军太过知名,建康城中,少有人会不忌惮这支军队的威力。
一道宫墙隔开了外界真实的消息,如少芳这般早已失宠的嫔妃,只能偶尔得到些以讹传讹的只言片语,以为徐州都是一群粗鲁的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