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交代后事一般的语气, 实在听得许方心慌, 他想也不想便拒绝道:“我记不住, 您是我们的将军,我只要听您的吩咐便是, 不用记这些东西。”
可刘坚却扬眉笑道:“那你可不能指望我了, 且等着看我执长枪, 入敌阵,于千军万马中取敌将首级吧。”
“将军!”许方眼角已然渗出了眼泪,“让我去!求求你,让我去!”
刘坚咧着嘴挥了挥手:“勿做小儿女态!老子练了这么多年,为的就是这一天, 你有老子的本事吗?”
他紧紧盯着许方的眼睛, 认真嘱咐道:“记住,哀兵必胜, 我死之后,你要带着弟兄们死守峡山,可千万别让老子白白丧命。”
之后发生的一切,对于许方而言,仿佛一场不真实的梦境。
北秦步骑兵又一次地冲了上来,他策马扬鞭,与无数弟兄一样,不断重复着砍杀的动作。
峡山口乱糟糟的,敌我双方混战一团,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在漫长的砍杀中,许方几乎忘记了一切,只凭着战斗的本能不断地提刀和躲避。
忽然,几声急切的“将军”响起。
许方心中陡然一惊,狠狠劈倒眼前的敌人,顺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
只见刘坚抛却长刀,手持一把闪着寒光的长枪,带着十来个人列阵而行,宛如一支人肉铸就的箭矢一般,劈开混战的战场,以极快的速度,朝着这支北秦军队主将所在的方向驰去。
战马在缰绳的控制下,跑出了极快的速度,钉有马蹄铁的四蹄交错扬起,踏过无数北秦步兵。
而马上之人,则仅着单衣,以一种极坚毅的神情,挑开一个又一个拦路的秦虏。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明显令北秦人心慌。
他们叫喊着凑过去,快速朝着刘坚通往主将的必经之路集结。
战场的重心顷刻间发生了改变,北府军的将士们,趁着秦虏此刻的慌张,很是收割了一番首级。
那十来人簇拥着刘坚不断向前,即便鲜血渗出了盔甲,也丝毫未曾放慢脚步。
许方大喊着“不”,拼命地想朝刘坚所在的位置驰去。
可战场上的人实在太多,无论敌我双方,人人都旋涡似的朝着刘坚移动,反倒堵死了许方的前路。
刘坚心无旁骛,劈开几支飞来的箭矢,继续朝着目标前进。
那北秦主将似乎也有些惊讶,稍作踌躇之后,竟主动向后退去。
这一退,便带崩了好些秦虏的心态。
许方眼疾口快地喊道:“弟兄们,跟我冲!敌军主将畏战奔逃,胜利就在眼前了!”
他终于回过神来,不再挤向刘坚所在之处,而是带人自另一个方向包抄朝着主将退却的敌军。
他一边喊着,一边奋力砍杀:“主将已退,尔等速速缴械,尚可免于一死!”
战场上的军心是极微妙的存在,不到一刻钟的工夫,形势便陡然扭转。
然而无论外围的厮杀是何等地占优势,冲入敌阵的那十来人,终是羊入虎口一般地深陷了。
刘坚玄色的单衣,紧紧地贴在身上,不知是被汗水还是血液浸湿。
身边的北府军将士越来越少,前路也愈发艰难。
终于,刘坚怒吼一声,将长枪抛给身后的将士,自己则抽出箭矢,弯弓控弦,以一种不设防的姿态,隔着涌动的人潮,瞄准那位后退的敌将。
时间仿佛凝滞了似的,战场上的众人,只听得“嗖嗖嗖”的声音响起,数支箭矢交错横飞,令人眼花缭乱。
敌我双方都在挥刀拦箭,将士们拼尽全力想要护住刘坚,可终究没有成功。
意识回笼之际,敌军主将已被射穿右眼,箭矢自后脑穿出,带得他跌落马背,重重倒在地上,而刘坚身上也插上了数枚箭矢。
“敌将已死,儿郎们,随我杀上前去,尽灭秦虏!”
刘坚弯腰捞起一柄长刀,狠狠夹了夹马腹,高声叫喊着冲上前去。
秦虏恐惧地看着这个身中数箭却仿佛浑然无事的杀神,愣愣地僵在了原地。
峡山连绵多日的战争,终于取得了一次难得的大胜——压倒性的大胜。
冲入峡山口的万余敌军,被北府军全部歼灭。
将士们甚至越战越勇,硬生生将峡山口外的秦军逼退数十里,重新将战况拉回了北秦大军到来之前的模样。
当胜利的号角响起,许方终于能穿过重重人潮,来到刘坚身边。
他颤抖着伸出手,碰了碰大胜之后、怔愣地坐在马背上的刘坚。
可就是这简单的一碰,却带得刘坚自马背跌落。
许方连忙接住刘坚下坠的身体,不断喊着“将军”。
军医早已背着药箱凑到跟前,但最终只能含泪摇了摇头。
刘坚残破的玄衣,早已浸满了鲜血,谁也不知道他是凭着怎样的意志,坚持到了战争胜利。
“将军,将军——”
除了承担岗哨和防卫任务的将士外,越来越多的人朝着刘坚聚集。
许方紧紧握着他冰凉的手,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刘坚平静地躺在许方怀中,看着峡山口上方寥廓的长空。
“胜了啊——”他的声音很轻,几乎低不可闻。
周遭将士见此情状,无不屏息静气,竖起耳朵努力分辨他的话语,为此,连抽泣都不敢出声。
许方哭着说道:“胜了,将军,我们胜了,北秦人已经彻底退出了峡山口,接下来,无论是主动出击还是据守峡山,我们都可占据主动了。”
“那就好。”刘坚气息微弱地说道,“要是峡山丢了,我死也不能瞑目。”
“不会的!将军,您不会死的!您还要带着我们北伐,带我们收复二京啊!”
许方悲切的声音,令人闻之落泪,就连刘坚也因此而觉得心中大痛。
收复二京,多么美好的愿景,可惜他是看不到了。
刘坚竭力转动头颅,看向周遭的将士:“等打到长安……将我的骨灰……带到冯翊……长安……三辅……我……见不到了……”
“将军……”将士们无声地流泪,神情无比悲切。
夜色彻底笼罩了这片峡谷,刘坚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说不清是因为夜色还是将死的缘故。
“风真凉啊——”刘坚已经感受不到痛意,只觉得周身发冷。
许方紧紧攥住刘坚的手臂,恨不得将自己身体的温度全部传给对方。
但他知道,这想法终究只能是徒劳。
刘坚眼前越来越模糊,耳边也嗡嗡直响。
他明白自己的生命已然走到尽头,只是心中仍有不舍。
刘坚想到自己打小立下的宏愿,想到第一次踏入北固山时的场景,想到与郗归的第一次见面,想到北府军首次出征的那日,他在校场上,一个个念过将士们的名字。
时至今日,当初那两千八百一十六人,已然三不存一。
没有什么地方,能够比战场更为残酷地展示生命的脆弱。
终于,他自己也走到了这不可避免的一天。
刘坚的意识越来越松散,脑中充满了各式各样晃动碰撞着的回忆碎片。
他想到自己曾听见郗归教郗如背诗,那一次,向来不通文墨的他,却因两句从未听过的诗歌而驻足,仿佛内心被什么东西骤然击中。
那诗是这样说的:“人道洛阳花似锦,偏我来时不遇春。”1
刘坚不懂这两句诗究竟有何深意,但却本能地感到了一种深深的遗憾。
自他记事以来,郗司空北府旧部的煌煌战绩,就如同最引人入胜的故事一般,存在于京口众人的言谈之中。
刘坚自小听着这样的辉煌长大,早早地立下了征战沙场建功立业的伟志。
可故事终究只是故事,郗司空帐下的辉煌,是永嘉乱后的特殊时势所造就的短暂荣光,承平的江左不需要这样的荣耀,而晚生的他自己,也再无法得到如父亲那般的机会,没机会亲眼看一眼司空的北府。
他空有一身好本事,可却长久地无法等到那个繁花似锦的洛阳春色。
直到有一天,他见到了女郎。
那一瞬间,他的生命终于有了意义,那就是——征战。
他生来就是为了战场上的荣耀,为此,即便要付出性命,也甘之如饴。
刘坚脑中产生了一个微弱而又强烈的意识:“我终是死在了江北的战场上,没有老死在江南。史书会记住峡山口这转折性的一战,我这一生,无憾了。”
想到这里,刘坚竭力睁开方才因气力不支而闭上的双眼,看向身边分辨不清的人影,断断续续地说道:“再……为我……唱……一次……《出车》……”
“我出我车,于彼牧矣。自天子所,谓我来矣。”2
“出车彭彭,旂旐央央。天子命我,城彼朔方。”3
“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涂。”4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5
“执讯获丑,薄言还归。赫赫南仲,玁狁于夷。”6
低沉而整齐的歌声响起,渐渐汇成了一股洪流,刘坚仿佛重新回到了首次出征江北的那一天,脸上浮现出一个微笑。
这是他再也无法参与的出征场面。
是他再也无法看到的猎猎军旗。
是他再也回不去的田园家乡。
是他再也看不见的春日迟迟。
是他无法参与的,南北大战之后,众将士汇聚一堂、献俘告庙的壮景。
所幸他还有这执讯获丑的功绩,能让自己的姓名在献俘大典上被响亮地念起。
刘坚就这样在这歌声中停止了呼吸。
许方哭得不能自已,颤抖着手帮他闭上了眼睛。
短暂的停顿过后,将士们更为响亮地唱起了《出车》,就连马儿也发出了悲恸的嘶鸣。
长歌当哭,就让他们且痛歌一场。
今夜过后,他们要将这悲愤,化作最为锋利的刀刃,插进那些北秦胡虏的心口去!
第179章 火器
当刘坚等人在峡山鏖战之时, 寿春也在使出十八般武艺,艰难地应对北秦步骑兵的攻势。
北秦以占有绝对优势的兵力,渡淮河,越决水, 同时从西、北两个城门对寿春发起进攻。
郗途当然可以选择闭城不出、死守城池, 可却无论如何都不能放任敌人绕过寿春, 急渡肥水,与东边自洛涧而下的秦虏汇合起来, 彻底拿下这段流域。
为此, 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派出将士们阻拦敌军的动向, 就连自己也冲出去杀了几个来回。
然而,北秦军队毕竟为数众多,可以轮换着一批又一批冲上前来, 可北府军却只能以寡敌众, 一次又一次拖着疲累的身体御敌。
当又一次击退一波进攻后, 郗途沉默地靠在城墙上,看着周遭的将士们急促而有序地清理伤口、补充武器、进食饮水。
“今日伤亡如何了?”郗途摆手拒绝阿照递来的干粮, 哑着嗓子问道。
城外已经堆积不少尚未来得及收拾的尸体, 阿照眼中满是悲戚:“一夜之间, 北秦的营帐又多了好些。车轮战的法子,实在是太过耗费人力,短短几个时辰的工夫,咱们已经牺牲了近千兄弟。”
“寿春都是如此,峡山只会更难。”郗途闭了闭眼, 终于下定决心, “不等了,让人取霹雳弹和震天雷来, 速战速决,以免再生波折。这些北秦人若被吓退,我们便可派人去支援峡山了。”
一箱箱火器被搬上来,这是伴姊根据郗归提出的设想,研发出的秘密武器。
于是,当下一波攻势开始,北秦骑兵呼啸着,如骤雨般席卷而至时,郗途亲自拿起一个震天雷,于众目睽睽之下,示范着点燃印信,狠狠抛了出去。
引信嘶嘶地燃烧着,带得将士们的一颗颗心剧烈地跳动。
终于,嘶嘶声消失了,一声平地惊雷般的炸响,陡然出现在十月的寿春。
震天雷呈一个铁罐的形状,里面盛装着烈性火药,可在被点燃引信发射出去后,在敌阵或其上空爆炸。
于是,许多北秦士卒尚且来不及因空中传来的巨响而惊慌,便以一个抬头望天的惊讶姿态,被爆炸产生的铁片嵌入了肌体。
四射的铁片带着极快的速度,插入北秦人及其战马的身体,引发一阵阵烧灼般的剧烈疼痛。
战马因这接连的打击而受到惊吓,它们仓皇地嘶鸣着,跑动着,以至于敌阵中明显出现了骚动。
郗途见此情景,示意旗手挥动旗帜,带领着百来个膂力过人的将士,再次点燃了引信。
轰鸣声一道道响起,霹雳弹与震天雷接踵而至,北秦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被失控的战马带得横冲直撞,不得不强忍着碎片插入身体的痛楚控马,抑或是,直接跌落地面,在纷乱的马蹄中失去性命。
郗途观察着,找准时机,带着三千将士冲去城去,狠狠收割了一波人头,几乎每人都斩杀了两到三个敌人。
只有极少的北秦士卒,得以于兵荒马乱中逃回敌阵。
副将本想带人去追,可郗途却拦住了他:“穷寇莫追,再往前的话,就太靠近北秦人的营地了。放他们回去,将恐慌的情绪传递出去。”
他高声吩咐道:“鸣金收兵!发射信号弹,让西边散出去的人伺机集结返城。从现在开始,到今夜子时,各部趁着北秦人还未反应过来,速速休整队伍。若有人来犯,则继续以火器率先攻击,将士们趁势出城取敌军首级。”
这一天,火药在寿春发挥了极重要的作用。
当先的北秦士卒不明所以,往往于无意之间,就被炸了个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