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知加大了北秦士卒心中的恐惧感,谁也不知道这灾难会不会无端落到自己头上,因此只能惴惴不安、左顾右盼,始终无法全心全意投入战场。
郗途谨记郗归的叮嘱——夫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1
援军即将到来,可寿春却已到了最为危急的关头,同时面临着北方与西方的迫切进攻,十分有可能在敌人的猛攻下惨败。
为此,他不惜亮出火药这个大杀器,以期在心理上击垮那群蛮横的北秦胡虏。
好在结果并未出现差错,北秦人果然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自从伴姊试验成功,两年多来,火药从未被真正用到战场之上,就连京口城内,也少有人知道这个神秘的大杀器。
以至于进击的北秦步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这样突如其来地在一阵阵隆隆声中,眼睁睁看着己方伤亡惨重。
到了后来,许多士兵甚至连马都不敢骑,生怕自己落得个跌落马背或是被马蹄踩成肉泥的结果。
事实上,与被刀剑杀死、被马儿踩死的结局相比,霹雳弹与震天雷未知的隆隆声,如同来自冥府的召唤般,更加令他们恐惧。
没有人知道这是因为什么,更无人知晓下次爆炸会在哪里发生,甚至有士卒惊惶地想道:“难不成这就是来自所谓衣冠上国的神秘力量?上天是否依然庇佑着司马氏,以至于竟落下惊雷助其御敌?”
事关生死,没有人愿意坦然承认自己不被上苍偏爱的事实,更无法接受神灵要替别人夺走自己性命的可能。
恐慌蔓延着,显而易见地削弱了北秦军队的士气。
这一场心战,终于成功了。
这一上午,寿春的压力大大减少,将士们有了养精蓄锐的机会,郗途也得以稍作休息,仔细筹谋下一步计划。
将士们无不为此欢欣喜悦,可郗途却并没有那么乐观。
北秦虽是氐人创建的王朝,可君主苻石却颇具雄才大略,也并非鼠目寸光的狭隘之人。
在他的带领下,北秦成为了一个汉化程度很高的胡人朝廷,含纳了不少来自各族的有才之人。
其麾下诸将,并非化外蛮人,而是熟谙兵法、善谋善算。
若非如此,北秦又如何能够统一北方呢?
无论是霹雳弹还是震天雷,都有明显的自寿春城墙投掷而出的轨迹,这一点并不难被发现。
一旦北秦将领告诉其部下,这种种异常均为人力所为,并非天罚所致,那么,士卒们心中的恐惧就会少上很多,北府军也便不能像如今这般轻而易举地收割首级了。
果然,薄暮降临之时,北秦军队又一次发动了突袭,自北、西两处城门进攻。
这一次,他们不知给战马做了什么样的防护,竟使得霹雳弹与震天雷爆炸之后,士卒们慌乱不堪、四散逃窜的情形大大减少。
连日来的紧张,令缺乏休息的郗途十分疲惫。
他用力按了按跳动的额角,知晓自己其实并没有选择。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既付出了暴露火器的代价,便势必要将敌人拦住寿春城外。
如若不然,他有何面目向郗归复命?又有何面目返回建康、返回京口?
郗途看着排山倒海般奔驰而来的敌军,知晓们也做出了最后一战的准备。
敌军越来越迫近,挟着极盛的气势,显然对寿春势在必得。
震慑力远超于杀伤力的霹雳弹和震天雷,此时已经无法发挥白日里那般绝妙的作用。
郗途命人传令,让两处城门的将士们均动手发射带有火药球的火箭。
隆隆的炸响声后,战场上传来了人肉烧焦的气味。
这是倒数第二波火器攻击。
郗途带来寿春的火器有限,薛蓝和潘可带走了一些,而后又分了一部分给刘坚,以至于寿春城中,并没有足够持续使用的火器。
如今仅剩的那些,都被埋在了寿春城的各个角落,预备着在鱼死网破之时,充当阻拦敌军的最后一道保险。
至于现在,虽然没有火器,但至少,他们还有自己这一腔气力。
郗途紧了紧脏污的盔甲,拿起手边的长矛,大喝一声:“集结!”
雄浑的军号声响起,郗途策马立于阵前,扫过将士们的面庞。
城墙上还在嗖嗖地发射着箭雨,郗途知道,这是最后的时刻了。
他高声喊道:“弟兄们,保卫寿春,保卫江左,在此一战!告诉我,你们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回答他的是嘹亮的吼声。
“好!”郗途转过身去,扬声道,“开城门!将士们,随我出城御敌,尽灭城下秦虏!”
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跨越护城河的吊桥慢慢放下,披坚执锐的将士们策马而出,穿行过地面零散分布着的火焰,执刀砍向一个个因突如其来的火箭而惊慌失措的北秦士卒。
早在加入北府军的那一刻,他们就知道,战死疆场是自己这一生能够获得的最为光辉的荣耀。
保家卫国,是他们自己选择的使命。
他们奔驰千里来到这里,便是要为了北府、为了徐州、为了江左、为了千千万万百姓的安稳生活而奋斗厮杀!
北府军的军旗,在昏暗的光线下强劲地飘舞着,发出猎猎的声响,响应着城下的战斗和声。
同样的场景,也在寿春西城门外发生。
惨烈的厮杀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凌晨,几个时辰过去了,郗途始终没有带人回城,将士们靠本能挥舞大刀和长矛,在兵器相接的铿锵声中保卫家国。
乌鸦的嘶鸣混合着敌我双方的吼声,给凌晨的战场添上几分悲壮之感。
将士们先是杀尽了城下惊慌失措的胡虏,而后又与下一波冲刺的敌军激烈搏杀。
当北秦士卒因为北府军的悍勇而心生怯意时,郗途敏锐地察觉了这一变化,带着北城门外的将士,一路冲向敌人的大营。
天色将明未明之际,熟悉的信号弹终于在寿春城南响起——何冲所率的援军,终于破除重重阻碍,抵达激战中的寿春城。
第180章 薤露
鏖战结束的那天, 寿春附近下起了连绵的大雨。
当何冲率领的援军终于到来,寿春城下的战况骤然改变。
援军虽是远道而来,可却并未因疲惫而削弱战力。
他们在路上憋了一肚子的火,生怕赶不上寿春的大战, 救不了此处的同袍, 如今好不容易抵达战场, 自是要酣畅淋漓、痛痛快快地战斗一番。
北秦军队这一日连连受到惊吓,本已是勉强支撑、苦苦捱着, 又如何能够对着北府军声势浩大的援军面不改色?
战败的端倪一旦显现, 很快就会像瘟疫一般扩散开来。
当北秦战将的怒吼与大刀, 都无法阻拦其麾下士卒的退意时,战败已是显而易见地接过。
终于,在明亮的太阳高高升起之时, 寿春北城门外的敌虏被全部歼灭, 西城门外的北秦军队, 也被打得溃不成军、四散而逃。
当最后一面代表北秦军队的旗帜倒下,战场上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欢呼声。
最危险的时刻已然结束, 将士们笑着呼喊, 笑着跳跃, 笑着流泪。
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庆祝这一战的胜利。
欢呼过后,则是自骨血之中散发出来的浓重疲惫。
然而,他们根本来不及休息,便因战场上扑面而来的血腥停下了庆祝的动作。
当激战的情绪回落, 嗅觉也瞬间敏锐了起来。
他们仿佛突然意识到这个事实——这一战, 他们实在付出了太过惨烈的生命代价。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1
这是一条亘古不变的真理, 更是无法被轻易回答的难题。
不到一月的工夫,寿春便已成为了北府军上千将士的埋骨之地。
几个时辰前还有说有笑、与自己一道整理盔甲、畅想未来的兄弟,此时竟已成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可若非亲眼得见,又有谁会知道,成千上万的尸体陈于战场,究竟是副怎样震撼而又可惧的场景?
朝阳灿烂辉煌,仿佛带着人间的一切希望,可其下笼罩的,却是无数再也无法发出声息的烈士尸体。
将士们很快有序而沉默地行动起来,快速地收拾战场,将武器与遗物归类放置,尸体则按照军规,分类火葬。
偶有几个重伤未死的北府军士兵,被负责检查的军医发现,周遭便会响起一片欢呼,在这沉默的一隅,显得分外醒目动人。
人头攒动的战场上,何冲与郗途遥遥对视,似是有千言万语要说,但同时又深深地明白,此时还并非能够互诉衷肠的时机。
两人驱动战马,相向而行,很快便聚到了一处。
时间紧迫,他们内心有太多的感叹来不及说,最终只异口同声地说出了“峡山”二字。
何冲憨厚地摸了摸后脑勺:“将军放心,我这就带人去峡山口,势必不让北秦人越过峡山一步。”
郗途虽不忍心让远道而来的援军再次奔驰,可却知道没有更好的办法,最后只能恳切地说出一句“拜托”。
何冲与高权等人一样,都是郗照北府旧部后人,曾一道在北固山的庄园中操练数年。
他们和刘坚一起,度过了最为肆意的少年时光,纵使彼此间少不了意气之争,可却仍是比亲人更亲的存在。
何冲不能想象,向来立志建功立业的刘坚,在峡山口那最为艰难的战场上,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他虽一直不服气刘坚独占鳌头,可却也佩服他的本事。
若是刘坚死在峡山,那他,那他——
“不!”何冲摇了摇头,不愿再想下去。
他迅速集结出一支五千人的队伍,朝着峡山飞驰而去。
然而,当他到达的时候,峡山口的战争也已到了尾声。
何冲拼尽全力,带人端了峡山口外的北秦大营。
可就在他恨不得与刘坚浮一大白之时,得到的却是刘坚已然牺牲的消息。
那张紫赤的面容,此时此刻,只有死板而冰冷的青白之色。
即便心中早有猜测,何冲还是震惊地流下了眼泪。
他无法相信,刘坚就这么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这一去,成就了他自己的千古名声,可却将毕生的痛苦留给了他们这些故人。
何冲痛苦地坐到地上,捂着面颊无声痛哭。
到了下午,寿春附近狂风大作,吹断了不少树木的枝干。
噼里啪啦的雨点,在呼号着的阵阵风声中,随着乱飞的树枝与砂砾落到地上。
收拾战场的工作已基本结束,两处战场上的将士们,都沉默地看着这瓢泼大雨,觉得整颗心都被雨冲刷得空荡荡的。
十月原非多雨的季节,可这雨却来得又猛又烈,仿佛天公也在为英灵垂泪似的。
对于一场战争而言,最令人悲恸的时候不是战中,而是大战结束、意识回笼之后,当所有人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时,冷不丁却有人忽然想起牺牲的将士。
于是回忆中战场上所有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一瞬间都变成了催人泪下的哀歌。
战后的江山寥廓、长空万里,才是最为萧条的场景。
同一个青山的意象,高兴时,是“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是“青山意气峥嵘,为我归来妩媚生”,何等地意气风发。
失意时,则是“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是“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何等地孤寂凄凉。
此时此刻,这片连绵的山脉,对于北府军的将士们而言,则是“怅高山流水,古调今悲”,是“海水连天凝望远,山风吹雨征衫薄”,仿佛就连这大雨都是因失去知己失去同袍的将士们而有意落下。2
所有人都明白,从今以后,有许多许多的兄弟,将再也不会出现在自己眼前,不能与自己一道练兵习武、嬉笑打闹。
时光也许能冲淡一切,可此时此刻,对他们而言,刀枪上照射出的面容,水坑里映出的倒影,仿佛都带着牺牲将士的面孔,让他们于恍惚之中更生心痛。
或许并不该痛,因为对他们所有人而言,都早已做好了为北府出征、为北府牺牲的准备。
可是,自己心甘情愿去死,和看着别人惨死,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他们中的一些人,会不由自主地去想: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如果我再多杀几个人,他们是不是就不会牺牲?
无论是战斗的紧张与艰难,还是败仗的痛苦与羞惭,都会使立志效死输忠的将士,满心满意想着赢取战争,无暇顾及其他念头。
唯有胜利不同。
胜利的喜悦给了将士们反刍的余地,这悲痛是独属于胜利的苦涩余味。
潺潺的雨声中,不知是谁率先唱起了送葬的哀歌:“薤上朝露何易晞,露晞明朝还复滋,人死一去何时归?”3
何时归?
烈士的英灵游荡于山野之上,立志以身报国的人,又何曾想过平安归去?
这场雨下了很久。
将士们都说,这是一场适如其分的好雨——若是早一些,则会浇灭火箭引发的火焰,减少战场的恐慌,抑或是,在战场还未打扫干净之时,带着会传播疫病的脏水流窜;而若是再晚一些,则无法遮掩谢墨所部在洛涧的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