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洛涧。
就在暴雨发生的当晚,改道陆路的谢墨所部,终于凭借雨水对踪迹的遮掩,一路潜行至洛涧东岸。
这潺潺的雨声,为静谧的夜晚,平添了几分助眠的佳音。
夜深人静之时,谢墨所部衔枚钳马,在夜色的隐蔽之下,即将强渡洛涧。
残月如钩,发出微弱的光芒,浅淡地映在洛涧的水面上,又很快因为狂风骤雨下剧烈翻滚着的水浪而变得支零破碎。
洛涧水域宽广,可却并不算很深,十月又并非淮水流域的丰水期,将士们轻装简行而来,原本是看中了此处水浅,可以直接趟过。
然而,如注的暴雨加深了一切事物的不确定性,洛涧的水面正在浓重的夜色下,被狂风暴雨搅得肆虐翻滚。
偶尔会有大浪掀起,这时候,谢墨便会不可避免地,在微弱的月光下,看到几座尖锐的怪石。
他实在无法确定,此时此刻的这片水域,是否依然适合作为强攻的起点。
可是,无论如何,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已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兵贵神速,他们作为援军,不应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这一路已经耽搁了太多,时间就是生命,他们必须尽快渡河,与西边的军队会师。
连绵不绝的雨声,掩盖了谢墨等人的所有动静。
他狠狠擦了把脸上的雨水,坚定地看向麾下诸将:“诸位,这大雨乃是天赐良机,给了我们一个绝好的掩护。立刻安排下去,一刻钟后,等我号令,甲队迅速渡河,架设铁索桥,乙队弓箭掩护。一部准备着,一旦铁索架好,立刻铺设地板,迅速过河。”
诸将郑重点头,谢墨压低声音,郑重说道:“我知道雨天浪急,将士们要冒着生命的危险,可寿春的兄弟还在等着咱们,咱们今夜一定要过去。我最后问一遍,哪个队伍还有困难?若有困难,便先退出去,不要影响第一波冲锋!”
回答他的是异口同声的“没有”。
“好。”谢墨环视诸将,“回去安排吧,一刻钟后,我与甲队一道渡河!”
当洛涧西岸的北秦军队陷入酣眠之时,谢墨已然带着勇士,幽灵般地靠近洛涧东岸。
暴雨还在继续,洛涧水流湍急,直冲得人要倒在水里。
谢墨眼神示意,让众人紧紧挽着彼此的胳膊,艰难地在波浪中保持平衡,以尽可能小的动静,朝着对岸淌去。
第181章 尽忠
借着这场磅礴的大雨, 谢墨和甲队的将士们,终于趟过汹涌的河水,艰难地到达了对岸。
暴雨增加了一切战争行为的不确定性。
将士们的衣服湿了个透,湿冷的同时, 更是增加了不少笨重感。
他们的头发紧紧贴在脸侧与头皮, 视线也因雨水而受阻。
当将士们的双脚离开澎湃的河水, 踏上西岸泥泞的土地,几乎瞬间便体验到了“泥足深陷”的感觉。
好在, 这一切不仅发生在他们身上, 也平等地降临于北秦士卒。
暴雨不仅阻隔了视线, 更是影响了箭矢的轨迹。
除了少数几个神射手外,其余人根本无法利用箭雨阻拦谢墨等人的前进。
尽管有将士被河水冲走,但甲队还是以一个较低的伤亡率, 成功到达对岸, 开始架设铁索桥。
北秦哨兵见此情状, 立刻吹动号角,集结军队迎敌。
对于许多北秦士兵而言, 猝不及防的突袭, 原已大大出乎他们的预料, 更何况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战斗。
黑夜与大雨遮挡了视线,他们根本不清楚来了多少敌人,只知道身边不断有人倒下。
作为一支不远千里南征的外族军队,他们实在不习惯江淮间这样的大雨。
郗归曾命令北府军,在平日的演练中适应各种环境下的战场, 也曾模拟过夜间抢渡的场景。
平时的训练终于在真正的战争中派上了用场, 将士们虽说打得艰难,但却依旧占据上风。
反观北秦军队, 很快就呈现出了颓势。
当越来越多的将士成功渡河,北秦人开始仓惶地向西边逃去。
暴雨渐渐停歇,天色也开始转明。
这本非适合行路的天气,可求生的本能还是驱使着他们狂奔。
谢墨留下一半人手收拾战场,守卫洛涧,阻止北秦人继续由淮北经洛涧入扬州,自己则带着另一半将士追击北秦军队。
北秦人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他们气喘吁吁地跑了许久,可迎面而来的,却不是自家的友军,而是察觉动静后,自峡山口东进灭敌的何冲所部。
东西夹击之下,这支原本拒守洛涧的军队,很快便全军覆没,步了寿春与峡山的后尘。
这三战,共剿灭北秦军队七万余人。
另有不少士卒自寿春西城门外仓惶而逃,逃亡过程中,又因踩踏、火并等故,增添了不少伤亡。
谢墨与何冲会师后,确认寿春至洛涧一带已然通畅,何冲所部携带的粮食,也解了寿春缺粮的危局。
他沉吟一番,决定返回洛涧,带一半人马,自西向东,清理先前从洛涧进入扬州北境的秦虏。
当谢墨与自东向西追击秦寇的朱庠会合之时,扬州北境的四万秦虏,也被渐次消灭,就连流匪也被统统清剿。
至此,从建康到寿春的道路与通信,已然全部畅通。
接下来的几日,对于郗归而言,堪称捷报频传。
除了中部战场外,东边的彭城始终坚守徐州北境,甚至主动出击、以少胜多,牢牢将一支北秦军队牵制于此。
西边,北秦仓促成立的水师,终究难与当年的王浚相提并论。
自巴蜀二下的水师,不出意料地被桓氏拦在了上游。
数日激战之后,桓氏竟越过大江,收复了襄阳!
除此之外,薛蓝与潘可率领的女军,也一路隐藏踪迹,抵达了符石位于项城的大营。
她们于深沉的夜色下穿行,凭借敏捷的动作与默契的配合,用匕首悄无声息地解决了一个又一个哨兵。
女军渐次进入营地,按照先前在山上观察到的那样,分组狩猎敌将,焚毁北秦粮仓,放走秦军战马。
一切都在井然有序地进行着,直到甲队接近中军大营之时,忽有一支利箭,挟着风声呼啸而至。
潘可敏捷地移动身体,躲过了箭矢。
女兵们默契地卧倒,迅速观察周围的情形,互相交换着眼色与手势。
一个又一个火把燃起,照亮了这一片区域。
沉重的脚步声,意味着她们这支小队,已然陷入了敌人的包围。
薛蓝紧紧攥住拳头,感受着腰间那块冰冷的凸起,脑中不断回想着“人在枪在,人亡枪毁”的承诺,预备着在被敌人杀死或抓住之前,彻底毁了腰间的火枪。
然而,她毕竟还有些不甘心。
战死沙场,原是她自己立下的志向;出征之前,她也早已下了必死的决心。
然而,都到了这一步,距离中军大营仅仅数十步的距离,难道她们要在这里失败吗?
薛蓝实在不甘心。
这是她的雪耻之战,就算不为了北府军,她也要为自己的荣誉而战。
她绝不认输!
“哟,还是几个小娘子呢!”
一道粗哑的声音响起,薛蓝抬眼望去,看到一个满面横肉的粗壮之人,正对着一位面容俊秀的中年男子说话,笑得很是猥琐。
那中年人的目光自薛蓝、潘可等人身上扫过,露出了一个阴柔的笑容:“陛下这些年,什么美人没见过,倒还未曾纳过女兵。来人,将这几个女人抓起来,脱光衣服去了武器,送到陛下帐里。”
旁边的壮汉腆着脸笑道:“慕容将军,这几个小娘子可不是寻常人,个个都会武艺。一起送到陛下那里,万一合起伙来伤了龙体,那可就不美了。您说呢?”
他本意是想分得一两个美人,不想慕容杨又打量了众人一番,最终凉凉地开口说道:“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也罢,先将这几个女娃关好,待大战结束之后,我再秉了陛下处置。记住,这是留给陛下的人,尔等切勿胆大妄为。至于那个脸上刺字的,带下去,劳军!”
“慕容将军?”薛蓝听到这个称呼,看到那壮汉恭敬的模样,再与先前做的功课一对照,便知道这是苻石麾下极重要的将领,原是在上游一带作战,此时不知为何,竟到了项城外的大营。
薛蓝还没来得及思索下一步的做法,就听到了慕容杨对她们的处置。
夜风凛凛,薛蓝本能地打了个寒战,似是因即将到来的可怕命运而心生惧意。
潘可等人则握紧了腰间的火枪,随时准备着在敌人过来之前反戈一击,至少,先毁了火枪。
那壮汉心知占不到便宜,只能赶在士兵动手之前,抬起胳膊拦了拦,示意他们先别动作,自己则上前几步,用粗重的手抬起薛蓝的下巴,摩挲了两下:“倒是个美人,只是可惜了,这么滑嫩的肌肤,竟被人刺了字上去。小娘子,你好好跟哥哥说几句软话,哥哥给你求情。”
他本是过过嘴瘾,孰料薛蓝竟真的开口,说出了一番谁都没有料想到的话。
她扬头看向不远处的慕容杨:“将军明鉴,我的丈夫,原是北府军中的百夫长。可北府军无能,竟害得我丈夫惨死吴郡,逼我不得不自黥己面,以保性命。将军,我自寿春而来,知道北府军此次的御敌计划,求您饶我一命,我愿将北府军在寿春和峡山口的布防情况和盘托出。”
“薛蓝!你在说什么?!”潘可不可置信地喊道。
“女郎不计前嫌,给你一雪前耻的机会,你怎么能这么说?怎么能这么做?”
“薛蓝姐姐,你在做什么?咱们不是说好要一起报答女郎的吗?你不要犯糊涂啊!”
女军们这一声声的呼喊,反倒加深了慕容杨的兴趣,他摩挲着手指,半信半疑地问道:“是吗?说说看,你知道什么?”
薛蓝厌恶地看了眼身前的壮汉,不假思索地说道:“我不仅知道北府军的布防情况,还知道寿春城中守军几何,伤亡如何,粮草能吃到几时。只是这些都是机密,我不愿说给此等形容猥琐之人,请将军容我上前几步,细细说给您听!”
“是吗?”那壮汉抬手将薛蓝掀翻在地,慕容杨倒是又一次地,不急不缓地问了一句,“行,你过来吧。”
慕容杨并不完全相信薛蓝的说辞,只是他向来自负,认为一个女人不可能给自己造成威胁,因此,便如同逗弄狸奴一般地,招呼薛蓝过去,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打算瞧瞧她究竟卖什么关子。
薛蓝最后看了眼身边的姐妹,在她们谴责的目光中,理了理衣衫,坚定地站起身来,走上前去。
没有人不知道,薛蓝今夜行动之前,悄悄在腰间缠满了火药。
女郎早就说过,女军走上战场,一旦被俘,可能会经受难以想象的折磨。
薛蓝知道自己不像潘可那般天生神力,能够以一敌十,也并非那种全然不畏死的勇士。
当初黥面之时,她暗自下了许久的决心,才终于动手。
薛蓝不能保证,怕痛的她,在经受非人的折磨时,能否坚持不背叛女郎,不背叛北府。
因此,她在腰间缠上了尽可能多的炸药,又将引线剪短,一早就做好了避无可避之时,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打算。
慕容杨是条大鱼,就算杀不了苻石,能够消灭慕容杨也好。
她唯一担心的,就是自己距离潘可她们太近,一旦动手,会牵连她们的性命。
所以,她一定要走远一些,走到慕容杨跟前,确保能够一举将他炸死,再以爆炸的混乱,为潘可她们赢取反戈一击、逃出重围的机会。
最后的关头,薛蓝想到了自焚而死的刘石。
她想:“没想到我也要走上这条自尽的路子,不过,我将带着荣耀而死。我马上就要实现自己的承诺,为女郎尽忠,为家人雪耻,我将成为北府军的烈士之一,阿福也不会再是叛徒的儿子了。”
一道奇怪的咝咝声响起,潘可惊骇地看向薛蓝,满脸的不可思议。
从未见过火药的慕容杨,还未因这骤然响起的咝咝声而做出反应,便在一声巨响中丢了性命。
他最后的回忆中,只有一副冒着火光的场面,和薛蓝一道凄厉的呼喊——“女郎!薛蓝——尽忠了——”
第182章 炸营
爆炸的瞬间, 潘可等人翻身朝外跃去。
几乎是在同时,西边也传来了一声炸响,直震得地面都在颤抖。
火光冲天而起,照亮了北秦士卒惊恐的面容。
那是粮仓的位置, 乙队炸了北秦人的粮仓!
薛蓝的自爆不仅带走了她与慕容杨的性命, 更令慕容杨周围无数兵将或死或伤。
就连原本围着潘可等人的数百士卒, 也大多都因接连而起的爆炸,恐慌得四散逃窜。
潘可与同袍对视一眼, 知道转机已然出现。
她们背靠背成环状聚在一起, 趁着爆炸带来的震撼, 用火枪与袖弩收割周遭敌军的性命。
营地里充斥着此起彼伏的“护驾”“护驾”,越来越多的人朝着中军营帐汇集。
潘可带着女军,沉着冷静地发动攻击, 终于打出了一个缺口, 而后伺机扔出一个烟雾弹, 在浓雾中朝着符石所在之地快速移动。
因为承担刺杀任务的缘故,她们这支小队轻装上阵, 并未携带太多武器, 所以一定要在装备消耗完之前, 杀死尽可能多的敌将。
丙队成功打开了马厩的大门,并扔了不少鞭炮进去。
炸响声连绵而起,成千上万的战马仓惶奔逃,营地里顿时乱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