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户籍的胡人,可以在三代之后自立门户,只是仍旧不能聚居,不能来往过密。”
“土地和减税可以保证他们的生计,三长和守卫的监督则会防范他们作乱。有安稳的日子过,这些人又何必非要打打杀杀?若真有那般不识好歹的,那便杀鸡儆猴,以示效尤。”
伴姊眨了眨眼睛:“您的意思是,驯化他们?”
郗归“嗯”了一声:“民力是重要的资源,若是驱逐这些人,不啻于为拓跋部作嫁衣裳。可若是诛杀,则会引发更为严重的反抗。因此,扶绥与同化,才是最适宜的法子。”
“伴姊,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不可能彻底抹杀痕迹。过去数十年的动乱,注定了北方已经不是从前的北方。我们必须接受这个现实。”
太昌九年正月十四日夜,元宵还未至,襄城郡便爆发了叛乱。
饥饿的军民合力击杀了守将及其亲信,对着北府军打开了城门。
朱庠命北府军将士带好口罩防具,在城外施粥,同时登记人口信息。
城中的两万多人,暂时都被安置在了城门外喝粥服药。
火堆点燃了一座又一座,形容枯瘦的襄城军民,一个个麻木地围在火堆跟前,等候着北府军的吩咐。
他们也想一拥而上,抢夺粮食,可最终还是被北府军手中凛凛的刀枪逼退。
领受任务的百夫长冷哼一声,将大刀收起,沉声说道:“老弱妇孺出列排队,其余人都好好等着。若是守规矩,那就每个人都有吃的。谁要是想乱来,那就别想活了!”
于是大多数人都嗫嚅着后退,他们已然在城中忍了这么久,自然能够再等几个时辰,先前之所以不听管控,不过是循着本能试探一二罢了。
百夫长看着他们的动作,露出了满意的神色,教将士们送了热水过去,以免这些人等得太久,冻坏了身体。
军医带着将士们进城,挨家挨户进行消杀,以防疫病传播。
几个时辰之后,何冲率领掩住口鼻的将士,进城查探有无顽固守军负隅顽抗。
元夕,北府军定下了以工代赈的规矩,除了染疾隔离之人外,城中原本的壮年男子,都在将士们的带领下,进城收拾尸体,再次消杀。
正月十七,北府军入襄城。
襄城的事迹和进城消杀的经验被写成报告,分别送给了建康的郗归和颍川的女军。
女军命人在颍川各城门下大肆宣扬襄城归降之事,又以食物和医药诱惑。
不消两日的工夫,颍川亦是开门投降。
当此二郡轰轰烈烈地分田入籍,热火朝天地准备继续北伐之时,桓元似是因此受了刺激,竟在一月底重兵拿下潼关之后,一路朝着洛阳打了过去。
“他疯了吧。”郗归收到这个消息后,冷漠地翻了个白眼,“二月的时节,雪都未化,他竟要通过崤函古道,穿行崤山深谷去洛阳?”
顾信轻笑一声:“谁让桓将军没能拿到传国玉玺呢?荆州居地利之便,本以为玉玺是唾手可得之物,没想到那苻秦国主,竟舍近求远,将玉玺送到了建康。桓元没了玉玺,可不得加紧征伐,在战功上压北府军一头吗?”
“这么说,倒是我低估了传国玉玺的影响。”郗归轻叹一声,依旧为桓元的糊涂感到可惜,“若我是他,便先趁机休整,稳定时局,以免关中豪族趁机作乱。纵是要征伐,也该在拿下潼关之后,先取冯翊、北地、新平等郡,如何要冲风冒雪、翻山越岭地往洛阳去呢?”
“谁知道呢?可能是疯了吧?他不是一直都是这个脾气吗?打起仗来就什么都不顾。”顾信并不在意桓元的疯狂,在他看来,桓元自取灭亡,落败是迟早的事,根本不值一提,“桓氏去打洛阳,北府军该如何应对?襄城、颖川既已拿下,是不是也该往荥阳去了?若真让桓元取了洛阳,往后可就不好处置了。”
“哪儿能这么简单就拿下洛阳,他连陕县都未拿下,如何真能到洛阳去?”郗归看向舆图,沉吟着说道,“襄城、颍川目标太大,恐怕自东南往洛阳、荥阳去的路上,早已布满了埋伏。”
她缓缓移动舆图上的磁石标志:“二郡各出一小支队伍往荥阳赶,吸引胡人的目光。至于攻城的主力——让李虎、高权尽快拿下陈留,沿雎水两岸行军,接收荥阳郡。”
太昌九年二月十七,陈留郡被围困一年零四月之后,终于开门投降。
高权在陈留整顿队伍,接收陈留军民,行防疫消杀、分田入籍等事,李虎则率领一半将士西征,直奔荥阳而去,一路斩杀了不少游窜的小股胡人军队。
二月十八,桓元下陕县,命部下秣马厉兵,东征洛阳。
二月廿一,羌人姚昶袭长安,冯翊、北地、新平、长城四郡助之,长安告急。
廿四日,桓元回师救长安。
廿六日,长安困解,姚昶率军奔扶风。
廿七日,荥阳郡守降于北府军。
同日,姚秦国主姚昶战死于陈仓,桓元取雍县。
三月初十,桓元率军西征。
四月廿五,桓元取略阳郡。
五月初七,桓元克天水。十八日,下陇西郡。
五月廿四,北府军克洛阳,国主苻泓肉袒出降。
至此,二京收复,举国欢腾。
第196章 僭主
太昌九年五月廿八, 西征陇西郡的桓元,在得知洛阳光复的消息后,于营帐中摔杯暴怒,命人掘姚昶墓, 鞭尸遂忿。
次日, 桓元率军回长安, 旋又北征,两月之内, 连取冯翊、北地、新平三郡, 每下一城, 即屠城泄愤,以报此三郡随姚昶阴袭长安之仇。
八月初六,桓元称帝于长安, 国号曰“楚”, 年号始兴。
在桓元疯狂攻城略池的这几个月里, 郗途连克济阴、濮阳、东燕、任城四郡,已然兵临鲁郡城下。
洛阳情势稳定之后, 女军连取汲郡、枋头二地, 朱庠亦克河内郡。
至此, 北府军所到之处,已东临慕容氏所立之南燕,北接拓跋部之领土。
在这种种捷报的作用下,当桓元自立的消息传来时,北府军将士不仅没有因此产生压力, 反因有机会取桓氏领土而振奋了一番。
谢墨已在江淮之间摩拳擦掌了几个月, 为的便是趁桓元露出破绽之时,举兵征伐, 尽收其土。
谢瑾与顾信虽然面上冷静,可内心也无不对郗归下一步的打算感到好奇,他们想知道,接下来,北府军究竟要先从哪里下手。
郗归从容不迫地命台城起草诏书,斥责桓元叛国之举,言明桓氏部属如有弃暗投明、主动投奔北府军者,可不以附逆论处。
诏书一封发往荆州,一封发往长安,一路公诸于众,引发议论无数。
长安城内,医者正在为桓元包扎伤口。
亲信赵复看着那一个个染血的布条,心中很是不忍:“主公何必这么拼?北府军攻打陈留,用了快两年的时间,您却于两个月内连取三郡,就连受伤都不曾停歇。您身为主帅,何必如此自苦呢?”
桓元身着衮服,端坐明堂,冕旒背后的神情晦暗不明。
良久,赵复才听到他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当然要快!郗归有慢的资本,可我却没有。可恨姚昶那个贱人,竟硬生生将我从陕县逼了回来,害我不能亲征洛阳。如若不然,而今还有北府军什么事?”
“收复二京的功劳,原本都该是我的!传国玉玺也该是我的!”
“郗归当日被休,就该死在建康才对,如何竟能到了京口,成就如今这般气候!”
“北府旧部,本已是明日黄花,凭什么她一个女人,竟能重建北府军,与我荆江二州的兵马分庭抗礼?!”
桓元咬牙切齿地说道:“还有那李虎,不过只是郗归身边的一个侍卫,朱庠更是我桓氏的襄阳守将,可事到如今,他们竟一个个地爬到我头上作威作福,跟我抢这一份收复洛阳的功劳!”
“他们凭什么?嗯?”桓元愤怒地拂袖,一举掀翻那实木所制、镶嵌白玉的精美桌案。
医者惶恐地劝道:“陛下,当心伤口啊!”
桓元冷笑一声,并未因伤处传来的疼痛而变色,而是冷冰冰得问道:“说吧,建康又有什么动静了?”
赵复擦了把汗,觑着桓元的神色,回禀了那封诏书的内容。
桓元再度冷笑,喉咙里发出桀桀的怪声,衬得这高阔的宫殿无比阴森。
赵复向前膝行几步,看到从桓元臂间渗出的殷红鲜血,沉痛而急切地唤道:“主公!主公!!陛下!!!”
桓元扯了扯嘴角,重新坐了回去,面无表情地闭上了眼睛。
医者接到赵复的示意,颤颤巍巍地继续包扎伤口。
半晌,才满头大汗地提着药箱告退。
桓元看着医者仓惶的背影,不免嗤笑一声。
“我桓氏军中,如何能有这般胆小如鼠的东西?”
赵复担忧地说道:“他是医者,只要会治伤便可。倒是您,陛下,您如今是一国之君,可要保重身体才好啊!”
赵复本是桓元的伴读,虽不大擅长行军打仗,可却对桓元别有一番敬爱之心。
他心中揣度着桓元的心思,故意说道:“您一定得好好的,可不能让北府军看了笑话啊!”
“呵,北府军!”桓元紧紧握住了双拳,“他北府军凭什么与我平起平坐?不过是郗归近水楼台,与那王池沆瀣一气、夺了权柄罢了!”
“可笑那些迂腐世家,当日对着父亲,那般地不假辞色,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父亲登基。可当那两个女人打出什么共和行政的幌子来时,他们便连个屁都不敢放了。”
“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懦弱蠢货,活该他们在妇人手下出不了头!”
赵复始终静静地站在阶下,一言不发地听着桓元发泄心中的不满。
桓元念及那封诏书的内容,不由越想越怒:“她说我叛国,说跟着我的人都是附逆?荒唐!若我是叛国之人,那郗岑是什么?她郗归又是什么?!”
桓元紧紧盯着赵复:“你说,我对她难道还不够好吗?她说要换建昌马,我便换与了她!她说让我打长安,我便打给她看!我早早地就对她发出了结盟的邀请,可她偏偏置之不理,要将我逼到如今这般地步!”
“那谢瑾有什么好?竟挑唆地她与我决裂?你说啊!”
赵复无可奈何地答道:“陛下,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您又何必沉浸其中,平白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过去?”桓元冷哼一声,“永远都不可能过去的。他谢瑾抢了我的女人,郗归占了我的地位,怎么能就这么轻易过去?”
“我桓元走到今日,靠的是真刀真枪拼出来的战绩,谢瑾与郗归又有什么?”
“她郗归难道就想着凭着那什么劳什子高坐建康、运筹帷幄的好名声,便要夺走我辛辛苦苦打拼出来的一切吗?”
忽然,桓元于暴怒之中轻笑一声,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慢条斯理地说道:“来人,拟诏!郗归谢瑾,沆瀣一气,谋害先帝,把持朝政,杀彼皇族,乱此江山,狼子野心,罪不容诛——”
他一字一顿地念完这一段话,笑着说道:“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二人的阴险,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桓元!才是一心为国的板荡诚臣!”
“自立又如何?我之所以自立,为的是——清君侧!”
建康。
今年的八月,长江下游淫雨霏霏,终日笼罩着一层雾气。
郗归先后与亲信、阁臣商议防治水患之事,直到丑末才歇下。
潺潺的雨声冲刷着地面,击打着窗扉,仿佛隔绝了人世间一切喧嚣与污秽。
一声惊雷骤起,宛如在郗归耳边炸响。
她心有余悸地看着床帐,数着自己的心跳。
就在方才,郗归梦到桓元疯狂地冲到她跟前,直拉着她往暴雨里去。
起初,他还假意怀旧,虚伪地说道:“姑姑,从前沁芳阁内,你也是这样与我一道听雨的。”
到了后来,他温和的假面被大雨冲掉,便露出了一副疯狂的魔鬼面孔。
他说:“我的名声不干净了,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姑姑,你既不愿做我的皇后,那就与我一道下地狱吧!”
电闪雷鸣之下,桓元狰狞的面孔,成了郗归这场梦境的最后注脚。
她闭上眼睛,于又一次的惊雷中想道:“这意味着什么呢?桓元向来疯狂,此番虽在长安称帝,可却根基不稳,委实不能说有多大胜算。他会甘心于这样的结果吗?如果不,他会怎么做呢?”
郗归在脑海中反复回想着因战况变动而生了变化的舆图。
江左北伐,历来有两个弱点:一者为兵,一者为马。
这些年来,郗归靠着给将士们待遇和尊崇,终于让从军成为了北府军治下最为光荣、最有盼头的出路之一,北府军再也不缺兵员,就连民兵训练,也蔚然成风,根本不怵桓氏与胡人。
然而马匹却始终是江南的弱点。
纵然北府军专门成立养殖战马的部门,也难以保证那些来自西南与代北的马匹,能够真正在江南的土地上繁衍下来。
北府军必须打通一条真正属于自己的、能够获取马匹的通道。
拓跋部在北方的国土,一直绵延到了柔然以南。
如此广袤的土地,北府军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拿下。
更何况,柔然骁勇,不亚于五胡,纵是击败了拓跋部,也必将陷入与柔然的缠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