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之下,河南的境况便要差得多。
符石大败之后,诸胡之间连绵的征战持续太久,以至于耽误了农时。
去年粮食已然歉收,今年又将是一个荒年。
战争不仅会带来立时的死亡,更会带来无边无际的萧索与悲伤,以及,真实存在的瘟疫病毒与大片被搁置的荒田。
正是由于疫病与饥荒的存在,使得西路北府军的进展很是艰难。
襄城郡和颖川郡的城墙很是坚固,大军已然包围许久,眼看两座城池将要断粮,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可北府军也实在是坚持得够呛。
大军出征在外,耗费的人力物力,都是极为巨大的成本。
这半年来,每日都有源源不断的粮草从南方出发送来,而这途中的消耗,又是一笔巨大的开支。
运粮之人同样要吃要喝,如此一来,运粮成本就太过高昂。
原本攻城略池、推进生产,可以弥补这个窟窿,可眼下疫病泛滥,两座大城也还未攻下。
北府军虽然收复了周遭的县乡,可却既无法立刻通过生产获取粮食,也不能拿到襄城、颖川二郡之中的粮草财物。
再这样下去,只怕缺粮的胡族会盯上北府军的粮草,反倒来找他们的麻烦。
郗归看着舆图上僵持不下的标记,沉吟着问道:“桓元那边可有新消息?”
顾信抿唇答道:“桓氏原本自襄阳北伐,溯丹水而上,一路倒是顺利,只是前些日子被拦在了上洛郡,迟迟未能更进一步,更遑论收复长安。”
“无论如何,他也算为我们牵制了姚秦的兵力。”
顾信听了这话,亦是点头同意:“女郎,事到如今,焦心也没有用处。襄城、颖川、陈留这三郡,个个都是硬骨头。自古攻城略池,耗上三五年都是常事,将士们需要时间。”
“可他们也需要粮草和药材。”郗归在脑中快速计算着运粮路上的消耗,“你将谢墨在淮水一带分田入籍、劝课农桑以及屯田垦荒的数据找出来给我。”
“还有几路大军半年以来的伤亡率、疫病感染情况,都统统找出来。”
“明天一早,叫大家来开个会,把情况都拢起来议一议。”
郗归还要再说,门口却有人通报道:“女郎,伴姊舍人说,先前您吩咐她从杜仲树中提取的东西,已然做好了。”
第193章 巩固
在郗归的授意下, 伴姊从杜仲的树皮、树叶与果实中,提取出了一种胶质,通过硫化等工艺进行加工,成功做出了轮胎。
在江左, 马始终属于稀罕物资。
辗转自代北、西南而来的马匹, 几乎全都上了战场, 纵使有例外,也不会用于运送货物。
数十年来, 江左陆路交通, 始终都靠牛、驴、骡甚至是人力来维持。
然而千里运粮, 总避不开陆路。
牲畜的消耗与车辆的磨损,严重拖慢了运输的速度,也增加了粮食的损耗。
轮胎的出现, 为那些铁制、木制的粮车提供了绝佳的保护, 使得队伍不用再一次次因为车轮损坏而停下休整。
河南多平原, 这一发明,对要将粮草送至襄城、颍川一带的将士们而言, 其意义不亚于诸葛武侯当年在山路崎岖的蜀地制出的木牛流马。
轮胎不像火药那般必须保持神秘的色彩, 它一经使用, 便为伴姊带来了盛名。
许多人不肯相信,这样难得的奇物,竟是出自一个流民女子之手。
渐渐地,有消息自京口传出,说北府军之所以能有远胜其他军队的锐利兵器, 也是因为伴姊研制出了灌钢的缘故。
这名声越传越盛, 使得伴姊的一颗心,渐渐由欣喜振奋而变得愧疚不安。
她羞愧地对郗归说道:“灌钢与轮胎, 分明都是缘自女郎的指点,如今这般的夸赞,我实在是居之有愧。”
郗归微笑着说道:“我只是提出了几个设想,若没有你夜以继日、成百上千次的实验,根本不会有如今这般可以大量生产的灌钢与轮胎。”
她见伴姊仍有不安,接着说道:“没有上峰的授意,京口是不会乱传消息的,你就当我是千金买骨吧。”
郗归相信,这广袤的土地之上,必然不乏聪慧之人,也定然会有不少对于器物营造、农学算学等感兴趣的“偏财”。
她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在北府军,即便出身低下,即便身为女子,即便不通政务不晓军事,也能靠一技之长有所成就。
“千金买骨?”自从当年开蒙之后,这些年,伴姊实验之余,常常手不释卷,怕的就是听不懂郗归的嘱托,被新来的聪慧之人抢占了在郗归跟前的位置。
因此,郗归一说出这四个字,她便明白了其中意味,再不必如小时候那般,需要郗归细细地掰开揉碎讲给她听了。
对此,郗归也十分欣慰。
她摸了摸伴姊进入青春期后日渐丰盈的小圆脸:“我相信你的聪明才智,你也要有这个自信才好。若是真觉得不安,便多用你这颗聪明的小脑袋,做出更多的好东西来。好教大家知道,智慧原也不是由门第性别来决定的,我们江左,就是出了个不亚于公输班的女博士!”
伴姊腼腆地笑了。
尽管她在营造署里,已经是说一不二的舍人,可在郗归面前,却总也忍不住露出孩子般的依赖。
与郗归相处的时刻太过温馨,以至于她总忍不住想找出更多的话题来延续这时光。
她问郗归:“女郎,这两个多月来,前线将士致力于防疫,并未急着攻城。如今药材、粮草的运输已经不成问题,需要多做出一些火药、用于攻破颍川和襄城吗?”
郗归想到两个多月前集会商议的结果,缓缓摇了摇头。
“不,我们不急着攻城。六月到了,江南、淮南的早稻,还有北方各地的冬小麦都该成熟了。粮草已然不成问题,接下来,我们有的是时间耗。”
四月时,北府军集合各路消息,对北方各郡的疫情和各个势力之间的战况进行分析研判,最终做出了转攻为守、以静制动的决策。
几路大军在拿下目前所有能够拿下的县乡之后,并未急着攻打诸如颍川、襄城这样重兵严守的城市,而是开始做分田、播种、防疫等巩固成果的工作。
到如今,大多数地方的民众都已对北府军顺服不已,今夏的农时也并未耽误,无论是百姓还是将士们,都不必担心饱腹了。
等到颍川、襄城外新麦成熟、饭香阵阵时,城内怕也支持不了几天了。
郗归知道伴姊着急,不过,她并不想在这时候冒进。
“军队向前进,生产长一寸,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这是伟人留下的箴言。
生产是物质保障,纪律则是铁的原则和保证。
越是到了最后攻关的时候,便越是要加强自身的建设,免得功亏一篑、覆水难收。
北方诸地的民心,郗归势在必得。
相比之下,一城一池暂时的归属,倒没有那么重要。
她不是桓元,不用急着靠北伐的战绩,来与北府军分庭抗礼。
想到这里,郗归与伴姊急切的目光对视,安抚地说道:“无论如何,我们已经到达了中原。至于什么时候更进一步,那就要看桓氏什么时候先动了。”
“桓氏?”军事一途,实在并非伴姊的专长,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眯着眼睛看向舆图。
“是的,桓氏。”
在北府军运粮车队因轮胎而如虎添翼的这两个多月里,桓元亲自率领军队,攻破上洛郡,直奔长安而去。
据说苻石之子苻泓尚在长安,可京兆已然被羌人姚昶所建的后秦占领,一旦桓元抵达长安城外,这三方人马,便要碰到一起了。
当年桓阳北伐,驻军灞上,可三辅之地豪杰大族却并未前去相迎。
永嘉乱后,诸胡纷纷,能够在北方继续扎根立足的汉人豪族,无不是眼光毒辣、心思缜密之辈,他们要为家族未来考量,绝不会像普通民众那般,轻易被田地打动。
也正因此,桓元若想得到长安,不仅需要战胜姚秦与苻秦,更需拉拢这些汉人大族。
从某种程度上讲,后者甚至要比前者要难对付得多。
桓元心心念念想要拿到传国玉玺,却没想到苻泓竟会甘心将此物拱手让人,献给江左。
眼看玉玺落入郗归之手,他便更加疯狂地想要收复长安——赶在北府军进入洛阳前收复长安。
他以为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可郗归知道,事情并不会这样容易。
她不是没有劝过桓元,可桓元并不相信,只以为她忌惮自己会抢了北府军的头功。
既然如此,郗归劝过几次之后,便也歇了心思。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桓元非要冒进,那就尽管去吸引胡人的注意力好了。
反正北府军已经在收到国书之后,派人潜入长安。
她只要保证苻泓的安全、不让奉上玉玺之人寒心即可,至于长安,且先看桓元与姚昶战况如何吧。
对于这些,郗归并未展开细说,她只是笑着看向伴姊眯着的眼睛,开口劝道:“好孩子,用功是好事,可也要注意身体。你的眼睛是不是有些模糊了?营造署的玻璃研发得怎么样了?实在不行,先教人打磨水晶,做出几副镜片来试试。你这样成日里眯着眼,实在是不方便。”
伴姊笑得眼睛弯作一对月牙:“女郎放心,我都记着呢。您说过,这镜片不仅能矫正视力,还能用来勘察远处的的敌情。这么重要的东西,我一定忘不了。我们正在试验,要不了多久,将士们就能用上望远镜了。”
“你呀。”郗归见她一心想着望远镜,并不在意自己的眼镜,不由叹了口气,点了点她的额头,故意吓唬道,“要留意身体才好,回头要是瞎了眼睛,看你还怎么研究新东西?”
七月,江淮之间飘满了稻花的香气。
谢墨持久的努力并未白费,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从前江淮间大片的荒土,都种上了青翠欲滴的水稻。
百姓们终于能在这片土地安居乐业,再也不用担心胡族的侵扰与劫掠。
谢墨行走在天边,闻着醉人的稻花香气,心中升起了一种难言的感受。
对他而言,这一年多的日子实在太过特别,既不同于从前在家中的锦衣玉食,也不同于前些年的戎马生涯,而是一种温和、柔软、而又十分坚韧的生活。
战场上的搏杀固然充满了蓬勃的活力,可田野之间,却也孕育着另一种古老而不屈的生命力。
这是千百年来,汉人与游牧民族最大的不同,是他们曾经在锦衣玉食中遗忘了的真正家园。
谢墨终于明白郗归想让他看到怎样的根基、怎样的力量,这让他生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自豪感——他知道,正是自己这一年多来的付出,才成就了如今这番和乐的田园图卷。
他想:“我会牢记这种感受,会为了这些百姓、这些田地而战。”
太昌八年九月,桓元终于和姚昶在长安城外打了起来,苻秦反倒因城墙与护城河的缘故,暂时靠着存粮龟缩城中,没有受到太多战乱的波及。
就在诸胡的目光被长安战事所吸引的时候,襄城、颍川二郡之外,将士们用新收获晒干的春小麦,制成美味的饭食,日日支着大锅,摆给城墙上的守军看。
距离二郡被围,已过去了整整一年。
太昌六年,苻石举兵南征之时,虽在二郡储存了不少粮草,可对这样的大城而言,粮米的消耗是个极大的数目,坐吃山空,终究不是办法。
城中已然挨了几个月的饿,如今日日被饭香熏着,如何还能坚持得下去?
有关投降的议论,很快就悄声蔓延了开来。
二郡守将恼羞成怒,不约而同地接连斩杀了好几批人。
可饱腹求生乃是人之天性,如何能轻易被抑制住?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斩首并未制止城中的颓丧,反倒增加了军中将士和平民百姓的反抗之意。
滔滔的民愤汹涌着,正酝酿着一股巨大的洪流。
第194章 长安
太昌八年冬十二月初九, 桓元大败姚昶,长安城外的姚秦军队,西撤至扶风郡一带。
十二日,苻秦守将开城门而降, 秦主苻泓奔洛阳。
同日, 桓元入长安。
十四日, 桓元克咸阳。
十九日,在东取潼关与西征扶风之间, 桓元出人意料地选择了扶风。
他要本着擒贼先擒王的原则, 彻底将姚昶击败, 为此,甚至甘愿暂时放弃潼关与弘农,更遑论北方的冯翊、北地、新平等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