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时日越久,她便越是犹豫,害怕火药的出现,会为这个世界带来更多的灾难与动荡。
可北秦虎视眈眈,北府军势必与之一战,郗归纵使再不忍心,也不得不承认,火药能大大减少北府军的伤亡。
她迫切地想要借助火药,保住更多将士的性命,却也担心它会在未来夺去更多无辜的生命。
“我必须尽快做出决定。”郗归这样告诉自己。
南烛不明白郗归为什么忽然变得面色凝重,她以为女郎是不喜欢自己越俎代庖地推荐伴姊来完成此事,所以才面色沉沉。
她抿了抿唇,为自己惹恼了女郎而感到不自在。
可思来想去,还是实在不忍心郗归继续冒险行事,所以仍旧开口劝道:“女郎素日里上山,都让我们远远避开,潘忠他们也只是在远处守着。可我们还是能听到屋中的动静,好几次都害怕得想冲进去。女郎,您关心我们,我们也担心您哪。如若不然,潘忠那样的性情,怎么会绞尽脑汁地关注伴姊的一言一行呢?我们纵有忠心,却实在愚钝,伴姊能做出女郎想要的灌钢,便一定也能制出别的东西。奴求求女郎,让伴姊试试吧!”
南烛罕见地声泪俱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女郎若有个万一,我等便是死也不能瞑目。到那个时候,北府军该何去何从?郎君未尽的遗愿,又有谁能帮他完成?”
“你何必如此?”郗归递了条帕子给南烛,却并未答应。
“女郎!”南烛哀泣道。
郗归不忍地转过了头:“那还只是个孩子。我之所以自己动手,是因为可以保证自己不激进行事。若是换了旁人,我怕他们不清楚规程,随意发挥,反倒造成危险。”
“穷人家哪有孩子?若非女郎垂怜,她还不知道要在哪里受苦,不知道能不能活过地动!”南烛激动地劝道,“女郎,短短数日,伴姊便制出了灌钢。如此资质的人,这世上本就不多。更何况,伴姊原本就是签了死契的人。谁都看得清楚,是您在齐叟一家走投无路之时救了他们,是您在发现伴姊假意欺骗之后仍旧给了她做婢女的选择,更是您让西苑好生照料伴姊,在她制出灌钢后给了独一无二的奖赏。女郎,是您让她再不必过朝不保夕的生活,是您给了她一展所长的机会,她应该为您赴汤蹈火、肝脑涂地,这是她应该做的。”
“没有什么应不应该的,只要无关大是大非,谁都该先顾着自己的性命。”郗归背对着南烛,语气平静地说道。
她不像南烛,不会期待别人单纯出于情感的驱动而臣服于她,她更相信利益与情感的共同作用,也尊重他人的选择。
她从不强求他人情感上的绝对忠心,或者说,她并不太在意。
她要的是情感与利益牢牢结合,拧成一条坚固的绳索,将他们与她紧紧联结在一起。
南烛听了这话,并未感到气馁,而是反问道:“您又不是伴姊,如何知道她不愿为您献出一切呢?”
南烛紧紧紧张地看着郗归的背影,等待着她的答复。
她若有像伴姊那般几日之内制出灌钢的本领,早就冲过去替女郎效劳了。
她不怕死,只怕帮不到自己的女郎。
郗归叹了口气,回身看向南烛。
南烛发现,她的目光竟然有些悲伤。
郗归说:“我再想想,南烛,你让我想想。”
就在不久之前,谢瑾也曾对郗归说过类似的话。
那时郗归不明白,这样简单的决定,他为什么总是要想来想去、反复思量。
可此时此刻,郗归自己也陷入了矛盾和犹疑之中。
她知道,暴力的胜利是以武器的生产为基础的1,自己必须尽快做出火药。
可谁也不知道,如此杀伤力巨大的武器,究竟会给这个世界带来怎样的改变?
她究竟应不应该促成这样的改变?又能不能让一个孩子参与进来?
南烛虽然不忍,却还是开口说道:“女郎,您不该如此,您明明最不喜欢犹疑。”
“是啊,我明明最不喜欢犹疑。”郗归在几边坐下,疲惫地靠在软枕上,“南烛,你看,我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好,我也会说一套做一套。”
南烛正要说话,耳畔却传来了刻意加重的脚步声。
她抬眼看去,微微敛了神色,一面侧身拭泪,一面低声通报道:“女郎,南星带着伴姊过来了。”
两个多月不见,伴姊圆润了不少,再不是从前那副枯瘦单薄的模样。
她的眼睛黑亮黑亮的,扑闪着睫毛看向郗归,整个人充满了活力和朝气。
郗归收拾心情,笑着招了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身边来:“快过来坐,南烛,快拿些酥酪点心过来,给伴姊尝尝。”
南烛知道女郎是让自己避出去整理妆容,她殷切地看了郗归一眼,满怀心事地退了出去。
伴姊跪坐在郗归对面,仰头注视着她,神情很是依恋。
郗归觉着,自己仿佛从伴姊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雏鸟般的孺慕之思。
她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伴姊不再枯黄的头发,心中很是欣慰。
伴姊的现状宛如一面镜子,让她清楚的看到,只要自己足够努力,徐州就会有越来越多的孩子,过上如同伴姊一般的生活,再也不必为了能不能活下去而忧心,能够真正拥有一个天真愉快的童年。
在年景不好的日子里,许多大人没有生活,孩子没有童年。
她想,既然我有着比他们更多的财富和知识,便理应帮助他们。
伴姊不知道郗归心中所想,也没有开口去问,只是微微闭上了眼,感受郗归指尖轻轻拂过她发丝的温柔。
她想到了自己的阿姊。
第76章 报答
伴姊怀念自己的阿姊, 但也清楚地知道,阿姊在世之时,每日都疲惫不堪。
艰难的生活造就了她泼辣的性情,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温柔。
伴姊想, 也许这是一种属于母亲的温柔, 可她的母亲走得太早, 她早已不记得她的模样,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曾拥有过这样的温柔。
伴姊心里明白, 这种温柔其实是不属于他们穷苦人家的奢侈之物, 但她还是忍不住依恋。
她渴望过上更好的生活, 也希望能够留住这份温柔。
她会好好努力,来报答女郎的恩德。
伴姊这么想着,紧紧握住了手中的竹筒。
“诶?这是什么?”
伴姊回过神来, 发现郗归正温柔地看向那枚竹筒。
她不好意思地缩了缩手, 随即又抿了抿唇, 赧然地看向郗归:“前些日子,我听说女郎即将大婚, 这是送给您的礼物。”
事实上, 这份礼物已经在她手里留了好些日子。
当日赐婚圣旨颁下之后, 京口百姓不明内情,只知道传闻中被琅琊王氏扫地出门的郗氏女郎,竟然要嫁给当朝风头无两的权臣谢瑾。
他们无一不为郗归感到高兴,就连西苑的部曲,也因此番狠狠打了琅琊王氏的脸面, 而感到大快人心。
伴姊就是在这种情形下, 知道了郗归大婚的消息。
她怀着一个小女孩最朴素的祝愿,准备了这份礼物, 却一直羞于送出。
直到今日郗归召见,她才犹豫着,带着礼物来到郗归面前。
“是吗?谢谢伴姊。”郗归笑着说道,眼中仿佛闪着星光,“是你自己做的吗?”
伴姊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双手捧上自己的礼物。
“我可以拆开吗?”郗归笑着问道。
她觉得伴姊今日的表现,俨然就是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孩。
这样大的孩子,一定很期待自己的礼物被人喜欢。
伴姊红着脸,再次点头。
郗归打开竹筒,发现里面是一卷丝绢。
她将丝绢取出,轻轻铺在几案上。
这是一幅桃花纹的浅粉色丝绢,上面是几行歪歪扭扭的字,郗归仔细看去,发现是《桃夭》的诗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郗归读了两句,侧头看向伴姊。“你学字了?”
伴姊被郗归赞许的目光注视着,显得有些无措。
她握着衣角,赧然说道:“我想着,如果学会读书写字的话,就可以帮女郎做更多的事,于是就告诉了潘统领。潘统领问了南烛姐姐后,给了我《论语》《诗经》,还有一些笔墨纸张。”
南烛进门之时,正好听到这几句话。
她避开丝绢,将点心和酥酪放在案上,怀念地说道:“从前我和南星读书识字时,女郎就让我们从《论语》和《国风》学起,说这两本书易于入门,我便也给伴姊准备了这个。”
郗归赞了一句“不错”,指尖从一行行字迹间抚过。
伴姊难为情地垂下了头:“写得不好,让女郎见笑了。”
“怎么会呢?”郗归看向伴姊,“很有童稚朴拙之美,我感受到了其中的心意。伴姊,谢谢你。”
伴姊听了这话,忐忑地抬起了头,与郗归带着笑意的目光撞在一处,觉得自己简直要醉倒在这样的温柔中。
郗归仔细折好丝绢,交待南烛收好,然后转向伴姊,赞许地说道:“你在西苑想出的流水线作业,我已经听说了,真是个不错的主意。”
“流水线作业?”伴姊听到这话,先是怔愣了一瞬,然后才迟疑地问道,“女郎是在说铁匠们分组轮流制钢法子吗?”
“是。因为这个法子,西苑制钢的效率提高了不少。伴姊,这都是你的功劳。”
郗归见伴姊眼中的迷茫不似作假,难免有些失望,但却并没有表现出来,而是示意南星取笔墨来。
“都是女郎教导得好。”伴姊真诚地说道,“西苑的铁匠们都说,他们打了这么多年铁,从未听说过这样的制铁之法,也没有见过像灌钢一样的好钢。他们都说女郎是受了神女指点,才能想出这样的好办法。”
郗归笑着点了点伴姊的鼻尖:“那你呢?是不是也受了神女的指点,所以才改善了西苑的冶铁流程?”
“不是的。”伴姊摇了摇头,“我这样的普通人,怎能和女郎相提并论呢?我只是很想很想为女郎做些什么,所以才想试试看能不能帮到女郎。”
南烛听了这话,对着郗归使了个眼色,仿佛在说,您看,就连她自己,也渴望为您效劳。
郗归没有回应她,而是执起笔来,在纸上勾勒出一个图样:“伴姊,你看看这个东西,你可能做得出来?”
伴姊探过头去,发现纸上画着的,是一个有着两个轮子的奇怪东西。
“女郎,这是何物?”
郗归看伴姊神情迷惑,丝毫没有作伪痕迹,终于接受了她并非年幼穿越者的事实。
她摸了摸伴姊的额发:“此物名为自行车,乃钢铁所制。人骑于其上,只要踩动踏板,便可依靠链条带动齿轮,快速行驶起来。”
伴姊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努力消化郗归所说的一切:“女郎放心,我会努力做出来的!”
郗归笑着点了点头:“不着急。”
她握住伴姊带着薄茧的小手,缓缓说道:“伴姊,我有一件事,想请你帮我去做。这件事有些危险,有可能会损伤身体,甚至失去性命。而且一旦去做,就要常常待在山中,很久都见不到你的爷爷和哥哥。”
伴姊看着郗归,嘴唇微张。
郗归比她更早开口:“伴姊,你不要着急回答,回去好好想想。如果你能制出自行车,我们再来讨论这件事,好不好?”
伴姊点头答应,但随即便小声说道:“女郎,我愿意的。”
她垂头看着几案,声音微弱而坚定:“我们既签了死契,便是女郎的奴隶,合该为女郎出生入死。认识女郎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然可以过上如今这般安稳幸福、受人尊敬的日子。我很是感激女郎,一直都想为您做些什么。我阿姊说,这世上有很多事,比死还要可怕。我不怕死的。”
伴姊的声音带着些许哭腔,显然心中仍有惧怕之意的,但她还是这样说了。
郗归听着她的声音,眼中逐渐泛起湿意。
她有好多好多事情想做,战场上的局面瞬息万变,她要关注江北大大小小的消息,便势必没有办法再像几个月以前那样,长时间地待在北固山上那座小屋之中。
可火药事关重大,她绝不放心随意找人来做。
南烛说的没错,伴姊是个再好不过的人选。
她聪慧伶俐,几日之内,便靠着郗归那段简单的描述,制出了远超当今水平的灌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