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秦虎视眈眈, 我们每个人脸上都有无形的耳光。”谢瑾还未来得及说话, 郗归便倾身向前,小声但冷酷地说道, “而台城之内,玉郎,你的君主、你的同僚,不过都是群不顾大局的内战内行、外战外行的蠢货,我不指望他们,更不惧怕他们。”
“何必——”
“你不要劝我!”郗归直起身来,冷漠地说道,“不要用你朝堂上的那套规则来说服我,阿兄正是中了这套话术的圈套,才在即将获胜的前夜功亏一篑。我不需要名垂千古,不稀罕那些名士给我多高的评价,我永远只在两件东西面前让步——绝对的正确,还有绝对的实力。台城休想用江左那套陈腐的规则来束缚我,腐朽的堤坝永远无法拦住汹涌的潮水,无论是司马氏还是世家,都必输无疑。”
谢瑾久久没有说话,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受到了震撼。
他从前总以为郗归是受到了郗岑的影响,才会如此激进。
可直到此时,他才不得不承认,郗归要比郗岑尖锐得多。
她是真正的利剑,周身带着铸剑池里熊熊的烈火,通红的熔铁是她的眼泪,更是她的力量。
在昏暗的烛火中,郗归与谢瑾沉默着对视。
她的眼睛称量着他的灵魂,而他的目光,也正在试探着抚触她的灵魂。
谢瑾从未觉得郗归如此强大,强大到如同高悬的明月,因为高高在上,所以清冷孤独。
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没有人真正理解郗归,就连他也没有。
她不是一只虚张声势的狸奴,她是离群的大雁,是失散的孤兽。
她有一腔的哀伤和痛苦,却仍有雄健的翅膀,和锋利的爪牙。
谢瑾不由自已地想起七年之前,荆州沁芳阁下的初见。
那时的郗归是如此地明快,如此地鲜妍。
隔着迢迢的时光,谢瑾几乎已经忘记他们当初缘何相爱。
他不信自己肤浅到只爱她的皮囊,可他竟从来也没有真正读懂过她的灵魂。
一个叛逆的、不羁的、强大的灵魂。
谢瑾闭上了眼睛。
往事一幕幕地浮现在他眼前,他觉得自己仿佛经历了一场荒谬的梦境。
他当初爱的是什么呢?
爱她貌美?爱她娇俏?
谢瑾不相信。
他伸出手,想抓住一点过去的碎片,脑中却满是郗归从前的笑声。
在银铃般的清脆笑声中,他终于意识到,他原本就爱她的不同。
重重的时光像浓浓的迷雾,掩盖了他们之间的一切。
以至于七年之后,他们回头看去,只知道彼此依旧相爱、相信,却没有意识到,他们都已经走得太远。
就像两株原本就不相似的幼苗,在短暂的纠缠后,朝着南辕北辙的方向,尽力地生长出去。
越是努力,便越遥远。
郗归不是郗岑,她比郗岑更甚。
谢瑾无比清醒地认识到,她比桓氏、比北秦,更有可能成为江左政权的掘墓之人。
“阿回,你当真要毁了这一切吗?”
“不是我要毁了它。”郗归怜悯地摇了摇头,“是它自取灭亡。”
一个苟且地偷来数十年生机的王朝,终究会尽失那不属于它的气数。
或许在最初的时候,衣冠南渡,新亭对泣,士人们还怀着光复河山的念头,江左尚且能为这想望提供一块绝佳的土壤。
可世家却在这土壤中牢牢扎根。
天之道,损有余以补不足;人之道,取不足以奉有余。1
世家的贪婪汲取了江左所有的养分,而司马氏为了权力,心甘情愿地许出了予取予求的承诺。
江左从此便无可挽回地败坏了。
王丞相又如何?郗司空又如何?
再有能耐的治世能臣,面对江左这个畸形的怪胎,都只能让它苟延残喘地稍稍续命,而不能根治其与生俱来的顽疾。
郗归垂眼说道:“两军相争,一胜一败,所以胜败,皆决于内因。2江左是自己腐烂掉的。一颗果子,当它从内部开始腐烂的时候,便再也没有人能够再阻拦这个进程。包括你我在内的所有人,都只是它败坏的帮凶。”
“可至少它现在还没有败坏到无可挽回的地步。”谢瑾痛苦地说道,“胡马临江,势不可挡。阿回,在大局跟前,这颗果子难道没有在发挥作用吗?毁掉它,便会比如今更好吗?”
郗归并未直接反驳:“一栋腐朽的楼阁,固然可以短暂地为行人遮蔽风雨,但终究还会訇然崩塌。到了那个时候,焉知不会砸死更多的人?”
“外忧内患,二者孰轻孰重?”谢瑾追问道。
郗归却笑了:“你看,你也会说,外忧内患,孰重孰轻。所以大敌当前,我予桓氏刀枪,桓氏为我市马,又有何不可?”
她伸出指尖,轻轻点了点谢瑾的胸膛:“玉郎,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啊。”
谢瑾却没有笑,他握住郗归的手,郑重地说道:“阿回,无论你想要做什么,都还不到时候。”
“当然。”郗归也收敛了神色,带着几分认真,几分嘲讽,“腐朽的楼阁也可物尽其用,我不会急着推倒它。”
“当然,你也尽可以捍卫它。”郗归漠然补充道。
“我们不是敌人。”谢瑾不明白,为何好端端地,又谈到了这样剑拔弩张、图穷匕见的地步。
“我们当然不是敌人。”郗归重新坐在榻上,“我们一样地追寻正确,一样地渴望安定,当然不是敌人。”
她甚至不得不承认一个残酷的事实:“你与阿兄尚且算不得敌人,我们又如何会是敌人呢?”
谢瑾原本还因郗归的言语而感到安心——哪怕是粉饰,哪怕是哄骗。
可随即便被郗归的后一句话当头泼了一盆冰水。
郗岑的存在会时刻提醒他,自己与郗归之间还横亘着一条性命,纵使那并非出自他与郗岑的本意。
他说:“我们岂止并非私敌?阿回,我们是爱人。”
“呵,爱人?”郗归嘲讽地笑了一声。
“可爱又能够有什么特权呢?”她厉声问道,眼中渗出了眼泪,“作为挚友,你与阿兄之间,难道没有朋友之爱吗?还不是要争个你死我活?阿兄对我,难道没有兄妹之爱吗?可他却这样将我一人抛在世上?”
谢瑾看到郗归眼中的痛色,紧紧将她抱在怀里。
他感受到了襟前浸湿的眼泪,后悔得无以复加:“对不起,阿回,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提起。”
“你看,直到此刻,你也只说不该提起,而不会说不该与我阿兄相争。”
“我——”
郗归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任由谢瑾将她抱在怀中:“无需多言。玉郎,我们每个人,首先都是一个独立的、完整的人,然后才是谁的亲人、谁的爱人、谁的朋友。我们出身在这样的家族,荣华富贵唾手可得,权力利益相距不远,谁都不必为了生计忧心,是以都比寻常人更加在意自己理想。”
谢瑾听到她说:“人人心里都有一个大同世界,有一幅宏伟蓝图,谁都不肯承认自己是错的,我们都想完成自我实现。”
郗归的语气很是平静:“时间会证明一切,但时间绝不白白证明。在流淌的岁月中,我们要自己尝试,自己斗争,甚至彼此刀戈相向。”
“我绝不会,阿回,我绝不会。”谢瑾紧紧抱住郗归,丝毫不肯放松。
“不要做出这样的承诺。”郗归睁开眼帘,“因为我不能承诺。”
“你听过玉碗被烧裂的声音吗?”谢瑾很想这么问,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的心好似一只单薄的玉碗,在熊熊的烈火中,一点点爬满了蛛网似的裂纹。
他觉得心痛,又觉得好像理应如此。
甚至还觉得,痛也好过无知无觉。
他庆幸自己毫不犹豫地爱了七年,这爱使得他此时此刻依旧可以毫不犹豫地开口:“但我可以承诺。”
“不,你不可以。”郗归离开了谢瑾的怀抱,直直看向他的眼睛,“这样的承诺,会显得你在阿兄面前的坚持,你们所谓挚友的情谊,是那样地不堪一击。”
爱情有多么伟大呢?
郗归不知道。
但无论如何,她绝不相信爱情可以高过原则。
“能够引起人类持久的惊奇与敬畏的,应该是星空,是道德,是真理,而不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的浅薄爱情。”郗归毫不留情地说道。
“可我从来不觉得爱是浅薄。”谢瑾坚定地反驳。
第79章 臣服
“从前你曾为我讲过一个故事——贫乏之神趁着丰盈之神醉酒, 与之共眠,诞下了爱神。1那时你告诉我,爱是贫乏向往丰盈。”
谢瑾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灵魂曾在今晚毫无抗拒地向着郗归臣服。
“你让我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让我开始愿意思考不一样的可能。阿回, 这是嘉宾没有带给过我的。”
他郑重地看向郗归:“从前我觉得你与嘉宾相似, 觉得你们都是与我不同的人。可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明白, 我与嘉宾, 甚至还有桓阳, 不过都是一样的人。我们都不过此间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士人,有着不同却相似的抱负,在一方天地里挣扎来挣扎去。可你却不同, 阿回, 你与我们都不同。”
谢瑾由衷地庆幸, 庆幸在这七年之中,他从未真正放手。
所有的坚持都有了结果, 他所喜的, 不仅仅是与郗归结为夫妇。
与真正的爱情相比, 无论是世俗的名分,还是□□的欢愉,都显得那样地微不足道。
他真正庆幸的,是他终于比从前更为清晰地触到了郗归的可贵灵魂。
和情欲的爱潮相比,灵魂的交锋更加令他感到心颤。
对他而言, 今夜的郗归, 是星空之上的另一片星空,是真理之后的又一面真理。
他不确定那是否正确, 甚至并不认同,但那已足够令他心折。
没有人不会为这样的触动折腰,除非那个人对自己真正的灵魂毫无知觉。
他的额头紧贴着郗归的额头,他的皮肤呼吸着郗归的皮肤,可他还是觉得能够且应该更近一步,他们的心应该离得更近。
谢瑾迫不及待地盼望明天的到来,迫不及待地想要推动命运的齿轮,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最终的结局。
他觉得自己正和郗归站在沙盘的两侧,他们即将进行一场史无前例的推演。
他不必等到一切开始,便可以想到那会有多么地酣畅淋漓。
就在几个时辰之前,在前往京口的渡船上,他还并不完全明白,自己为何这样地喜欢和如今的郗归在一起。
朝堂之上,他游刃有余。
可与七年后的郗归在一起时,他们却总是在争论。
然而他却沉溺于这种相处的状态。
在这样剑拔弩张的论辩中,他竟比在朝堂之上轻松得多。
与郗归辩论的,是那个全不设防的真正的他。
更可贵的是,她也从不在这争论中遮掩真正的自己。
他们的灵魂相对而立,纵使立场不同,但却都是坦诚而开放的。
郗归说得没错,他们纵使政见不同,却从来不是私敌。
于是他们仍旧可以像荆州的玉郎和阿回、郗岑和谢瑾那样彼此信任。
甚至比那时更好。
因为郗归的灵魂,比那时更为耀眼,也更为深刻地吸引着谢瑾。
谢瑾真正明白了自己爱的是什么。
“爱从不浅薄。”谢瑾无比坚信地说道,“如果有人觉得爱情庸俗而浅薄,那他不是没有体会过真正的爱情,便是对爱心怀偏见。”
郗归扭过头去:“我无意与你就爱情展开辩论。”
她不是十几岁的女孩,不会永远沉溺在“浪漫爱”的神话之中。
在那个未来的世界,爱情之所以曾经神圣无比,是因为它曾与自由,与理想,与无数珍贵的东西联结在一起。
所有人都在爱情中寻觅价值,无论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
那种神圣的纯洁的高贵的爱情,其内涵是由恋爱双方共同赋予的。
而“爱”本身,仅仅只是一件普通的容器。
郗归的拒绝令谢瑾发出一声释然的轻笑,他认为她在刻意回避——一种可爱但别扭的刻意回避。
“阿回,关于朝堂之事,你字字珠玑,可一谈到爱情,你却说无意辩论。”谢瑾带着满腔情意,直视郗归的眼眸,“究竟是爱情不值一提,还是你刻意贬低?”
“我并不同意你的看法。”谢瑾笑着说道,声音温和极了,也幸福极了,“阿回,我认为爱是很好的东西。能够爱,是一种难得的品质,我不会羞于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