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林见此情状,不免左思右想, 绞尽脑汁地想出了一条“妙计”:“二郎, 还请您借几个人给我, 我这就带人去绑了大郎,让他不能从中作梗。”
“这如何使得?”朱二郎连连摆手, “那可是我的长兄, 我身为弟弟, 怎能以下犯上?”
薛林听了这话,扑通一声,直直跪到了地上:“还请二郎以大局为重,为了吴兴,为了我们吴人的未来, 速做决定, 勿要妇人之仁啊!”
薛林连声劝告,朱二郎的态度终于有所松动。
他抿了抿唇, 痛苦地说道:“既然如此,便也只能委屈兄长一夜了。等这件事了结之后,我再亲自去向他赔罪。小兄弟,你可千万注意,别伤了他啊。”
“那是自然。”薛林心下激动,恨不得立时过去绑了宋家大郎,好教二郎尽快出兵,增加吴人的胜算,“如此,在下就恭候您的好消息了。”
这是一个混乱的夜晚。
府衙之内,收到刘石身死的消息后,宋和悚然大惊。
他来不及追问为什么刘石会独自一人前去送信,只怀着最后的希冀追问:“那信呢?信还在吗?”
报信的将士脸色沉重:“现场起了火,无法查验信件是否还在。只是刘石既然选择了以这样惨烈的方式示警,想来信件已被夺走了。”
“怎会如此?”庆阳公主暴躁地摔了茶盏,厉声质问宋和,“你究竟是怎么办事的?怎么就走露了消息?这下可如何是好?朱、张二家为了防御孙志叛军,一直在训练坞堡中的部曲,他们若是抢先下手,我们又该怎么办?”
“闭嘴!”宋和被司马恒一句接着一句的问题吵得头疼,语气生硬地斥了一句。
“你放肆!”司马恒大声喝道,“你办事不利,害得我置身如此险境,竟然还敢这样与我说话!”
宋和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拧眉说道:“事到如今,最要紧的,是赶快送信给高权,让他带兵进城,以免生乱。”
“你说得倒是轻巧!”司马恒横眉冷对,“他们既已劫杀了使者,又如何能再放任我们送信出城?”
“那也不能不送。”宋和摩挲着手上的扳指,很快便做了决定,“传令下去,拣选四路武艺高强的将士做使者,每队二十五人,全副武装,骑快马出城,请高将军速速带兵进城。”
护卫领命而去,宋和转头看向司马恒:“还请公主也派出人马,持公主府令牌,尽快出城报信。”
“你想得美!”司马恒当即反驳,“那些世族既然已经动手,就肯定会有下一步的动作。现在派人出去,岂非九死一生?我不能让我的人去这样冒险。”
“你的人不能冒险,北府军的人就该白死吗?”宋和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公主若不愿意,就离开府衙,带着你那一百多个护卫回朱家吧。”
他嗤笑一声:“就是不知道朱家还肯不肯收留你这个首鼠两端的公主!”
“你!”司马恒咬牙切齿地瞪向宋和,几番思量之后,最终还是同意了他的说法,“我没有那么多人,最多派出一路人马试试。”
“可以。”宋和冷冰冰地应道,“让他们立刻出发。”
当日郗途离开吴兴郡后,高权便率领三千北府将士,承担此地的护卫工作。
由于郡内的叛乱几乎已经全部平定,这些将士的大部分时间,其实都用在了分地和屯田上。
二者之中,又以于郡城附近垦荒屯田为主。
因为这个缘故,除了分散于各县的兵力外,留在吴兴郡城的大多数将士,其实都驻扎在城郊。
与宋和一道在城内的,不过区区六百余人。
这六百多人中,除了于城内巡视的,出去送信的,满打满算也只有五百人。
吴郡的顺利麻痹了宋和和高权,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此地竟会发生劫杀使者这样的荒谬之事。
三吴世族那点可怜的兵力,如何能够胆敢与骁勇善战的北府军对上?
宋和一想到这些,便难免深恨那些世族的愚蠢。
倘若他此时并不是身在吴兴,倒是会因此而感到欢欣雀跃,高兴自己能有机会将这群愚蠢的世族一网打尽。
可是他偏偏就在吴兴,还是仅仅带着五百将士困守府衙。
一旦世族作乱,只怕还没等那些蠢货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他就要先命丧黄泉了。
想到这里,宋和挫败地握紧了拳头。
是他想当然了。
他以为这些世族绵延了这么多代,总该有几个聪明人在,不至于让事情一步步地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可没想到,他们竟然真的如此嚣张,如此愚蠢!
宋和从来都不怕与聪明人打交道,因为聪明人知晓彼此的底线,能够让局面维持在一种富有张力的平衡之中。
可蠢人就不同了。
没有人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样糊涂的决定,宋和不怕那些蠢货自寻死路,却无论如何都不想受到他们的牵累。
此时此刻,对他而言,最要紧的甚至不是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来自郗归的责备与处分,而是该如何在这个剑拔弩张的夜晚,靠着区区五百人保住性命。
他深深地明白,如果自己死在今夜,那么高权和郗途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出兵,彻底灭了郡城之内的世族,立下不容抹灭的功劳。
宋和咬了咬牙,心中空前地坚定。
他绝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去为高权作嫁衣裳,他必须活下来,而且必须胜利!
想到这里,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个不合时宜的笑容——今夜固然是险境,可却也是机会,他绝不会认输!
司马恒看着宋和脸上的笑意,心里一阵发毛。
她退后几步,不想在这个时候招惹宋和,没想到他却看着她说道:“情势危急,还请公主将部曲借我一用。”
司马恒明白,既然消息已经泄露,那么自己的倒戈定然会触怒朱、张二族,事到如今,她已没有别的退路,只能选择与北府军合作。
然而,她同时也意识到,朱、张二氏今后若想对抗北府军,就必须求得司马氏的旨意,以便在名分上占据优势,以此来弥补兵力上的差距。
既然如此,他们就算因自己的倒戈而感到生气,定然也不会要了她的性命。
她犹豫地想道:“如此一来,我还要拼着折损人手、加大矛盾的风险,去与朱、张二族为难吗?”
宋和看出了她的迟疑,他本就在气头上,见状更是冷哼一声,凉凉说道:“我劝公主不要想着临阵倒戈,北府军可不是什么破烂都收。司马氏宗亲多的是,不缺你一个公主。高权的兵马就在城外,朱、张二氏一旦今夜动手,明日晌午之前,就得付出深至见骨的代价。你若是想出去自寻死路,那我也不拦你!”
司马恒被那句“破烂”激怒,当即就要痛骂回去,可犹豫过后,却还是缓缓坐了回去。
北府军的战绩有目共睹,三吴世族根本无法与之抗衡,若非如此,今天早上,她也不会向宋和提出合作。
朱家张家肯冒险作乱,是因为一旦分田入籍之事推行开来,势必会大大损害他们的利益。
可司马恒只是一个公主,实在没有必要与他们一道对抗北府军。
唯一值得犹豫的是,倘若她选择站在北府军这边,究竟能不能平安地度过今夜,等到分享胜利果实的那一天。
时间紧急,宋和并没与司马恒多说,而是有条不紊地吩咐府衙中的五个百夫长,让他们将人手按照十五人一队的数目编队,速速呈上名册。
然后又命令所有人退守到府衙最中央的院子,在院子外围布置好警戒和防守的据点。
其余人手则时刻待命,应时而动,准备传递消息,替补伤亡。
司马恒紧紧抓着宋和的手臂,跟着他向内院转移,生怕自己被落到什么地方。
所有人都在向内部收缩,就连兵器、药物等也都在进行转移。
司马恒没有办法,只能下定决心,让那一百余名护卫进入府衙,听从宋和吩咐。
宋和扫了一眼这些人,命他们与十队机动人手一道,在府衙外建立防火带,并于防火带外堆置柴禾,泼上桐油。
司马恒听他这样吩咐,不由焦急地问道:“你这是做什么?若是起了火,我们要如何出去?岂非要困死在这里?”
“我们出不去,那些人不也进不来吗?”宋和瞥她一眼,似是奇怪她为何会有此一问,“府衙若是起火,高权必然带兵来救,这不是正好吗?”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派人出去送信?”司马恒想到自己刚才派出去的人手,就觉得一阵心疼。
“我不也派了一百个人出去吗?”宋和看着来来往往忙碌的将士,咬牙切齿地说道,“放火终究只是下策,不到万不得已无需施行。北府军的将士虽然骁勇,却一定不如朱、张二氏人多。倘若这边放了火,高权的人却被缠住,我们难道要待在这里白白等死吗?要知道,浓烟也是能呛死人的。”
司马恒听他这么说,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她踱来踱去,终是让人给她找了身利落的衣服换上,又拿了把长刀过来,这才觉得放心了些。
宋和让大伙儿在府衙的外墙、内外院之间的院墙以及中央小院的院墙之上布置铁蒺藜,又于墙内备好竹梯与武器。
他一处处地巡查,好生勉励了将士们一番,还未回到内院,便听到了一阵急促而又沉重的脚步声——来了!
紧张的气氛蔓延着,宋和不由自主地握住了手中的令牌,掌心微微出汗,于袖中轻颤。
从未亲自领兵打仗过的宋和,虽说自认为已经做到了目前能够做到的极致,却终究无法真的放下心来。
他紧张地看向严阵以待的将士们,面上一片镇静,心里却不确定这第一道防线是否真的能够守住。
第137章 交战
鸣镝呼啸而过, 最外围的将士分作两拨,按计划轮流射出箭雨。
“嗖嗖嗖”的声音过后,宋和听到了意料之中的痛呼声,还有身体重重倒下的声音。
第一击, 成了!
可世族部曲究竟太多, 他们一拨又一拨地冲上前来, 仿佛永远都没有尽头。
宋和听到墙外有人叫喊着:“家主有令,杀敌一人, 赐绢百匹, 兄弟们, 冲啊!”
这群傲慢无比的世族,终于也学会了放下身段,用利益而非权势来控制部曲。
宋和也不甘示弱地找人大喊“放下武器, 既往不咎”“北府军既至, 耕者有其田”“分田免税, 不做奴隶”之类的话,可在嘈杂的夜色中, 在乱军热火朝天的攻势里, 这些话实在收效甚微。
箭雨仍在继续, 可乱军却越来越逼近。
将士们终于射出了带着油布和火苗的利箭,成功在乱军中引起了一阵恐慌。
可财帛究竟动人,仍有不计其数的乱军灵活地向前奔跃,想要冲进巷子。
吴地的街巷很窄,北府军的将士们居高临下, 不断地投掷出石块, 直逼得不少乱军捂着脑袋后退,甚至于慌乱之间, 不知所措地踩伤了己方摔倒在地的同伴。
乱军一退再退,攻势大减,可还没等北府军这边好好地松一口气,便又有部曲再次发起进攻。
宋和趴在墙内的竹梯上,小心地窥探着乱军的动向,觉得仿佛是换了一家人手。
新上来的乱军比先前更为勇猛,宋和清楚地听到,人群中不断有人大声呼喊:“兄弟们,攻上前去,杀了那姓宋的,回去找二郎领赏!”
“二郎言出必行,大伙儿今日若立了功,以后就是人上人!”
“今日战死之人,都是二郎的兄弟,二郎会帮着大伙儿照料家人,让一家老小都过上好日子!”
乱军在这喊声中越战越勇,宋和不声不响地回到地面,一旁的士卒立刻爬上梯子,填上宋和先前的位置,与身旁的同袍一道投出石块。
不知过了多久,一人匆匆跳下梯子,跑向宋和报讯:“侍郎,咱们的箭矢有限,不能这样一直不停地发射。且外面堆积的尸体和石块已经颇为可观,再这样下去,乱军只需踩着尸山石堆,便能翻墙而入,咱们的高度优势,只怕很快就要没有了。”
“铜钱呢?可准备好了?”
乱军的火把太多,与先前那些箭矢引发的火焰一道,几乎照亮了这一整片天空。
宋和的神色在火光中影影绰绰,并不分明。
那将士连声答道:“准备好了,都在将士们手边放着。”
宋和嗯了一声,冷静地吩咐道:“准备一下,让将士们撒钱吧。撒完后带着弓箭,趁乱往县衙里撤,顺便再将柴禾点燃。”
“这就点火吗?”那百夫长有些惊讶,“我们不与这些乱军对打吗?”
宋和苦笑一声,遥遥看向东边的方向:“你听那边,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收拢防线吧,我们没必要跟这些人短兵相接。你们要是出了事,我没法跟女郎交待。”
百夫长何平听着周遭无处不在的嘈杂喊声,以及外面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知道自己不应再继续逗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