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达数个时辰的紧张,让她几乎失去了一切有关身体的知觉。
直到此刻,她才清醒地感受到,自己从虎口到手臂,从小腿到腰腹,简直无一不痛,无一不累。
她缓缓地闭了闭眼,又慢慢睁开,看向那些绝望的乱军,看着他们在一声声催命般的号声中,终于不得不颓然跪下。
一声又一声清脆的坠落声响起,一柄又一柄长刀坠地,一道又一道哀泣传来。
固然还有人负隅顽抗,有人奋力冲锋,可大势已去,绝大多数的乱军都被席卷而至的疲惫与绝望淹没,再没有力气挣扎。
那些抵死不从之人,很快都被砍死。
一半的将士与护卫们上前,将投降的乱军捆了起来。
司马恒终于恢复了些力气,与之同时回来的,还有她那敏锐的嗅觉。
她清醒地感受到,周遭充满了浓烈的血腥气,甚至还有不少苍蝇在嗡嗡作响。
六月的酷热加剧了死亡的气息,焦味伴随着恶臭,在空气中密密地织出一种惨烈的味道。
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偏西的天幕上,司马恒觉得自己有些中暑——如若不然,她怎么会觉得这午后的日光,竟是夕阳一般的血色呢?
号声越来越近,司马恒扶着护卫的胳膊,一步步地向前,踉跄着登上了那座于昨夜临时搭就的用来观察敌情的木质瞭望台。
她看到郡城北边,一群器宇轩昂的将士,正如狂风一般地,冲着内城席卷而来。
她看到一群群乱军,正慌张地东窜西逃;几个肤色白净的孱弱之人,正被簇拥着逃向西边。
她看到就在靠近府衙的地方,一群浑身是血的将士,正一步步地走近。
随着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响,一声又一声“高将军”传来,宋和心中升起了前所未有的怯意。
直到一双鞋停在了自己面前,他才不得不抬起头来,看着高权那张沾了血污的脸,颤着声音问道:“伤亡如何?”
“伤亡如何?”高权嘶哑的声音中带着泪意,喉咙里发出了极难形容的呜咽声,“十不余三。”
他说:“城外两千将士,如今还站着的,只怕连五百都没有了。”
“怎会如此?!”即便早有预料,宋和还是忍不住惊呼出声。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高权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无限的痛苦与悔意。
一滴泪从他脏污的面颊滑落,透露出此刻内心的脆弱。
一个三十来岁的粗犷大汉,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当着众人之面嚎啕大哭。
一夜的拼杀没有令他流泪,直到此刻,直到穿越重重的乱军,确认己方取得险胜之后,他才能够真正放任自己,为死去的兄弟们痛苦流涕。
高权的泪水感染了周遭无数的将士,也遥遥地哭到了郗归的心里去。
郗归是在收到消息的第二天凌晨抵达吴兴的。
就算人人都劝她慎重,可快船还是随着江风,飞也似地划向了三吴。
即便如此,她心中也十分明白,自己的到来并不会改变任何已经发生的事情,等她抵达吴兴之时,最惨烈的时刻定然已经过去,她无法挽回那些必定会牺牲在这场动乱之中的无辜将士。
果然,船才刚到渡口,郗归甚至还未出舱,便有将士送上了郗途关于前夜吴兴之乱的表文。
郗归在牛车上看完了那封长长的表文,于城外北府军的营地之中,首先接见了高权。
就算心中对高权的状态早有预料,郗归也没有想到,再见面时,高权鬓间竟已生了白发。
这是郗岑留下的那支人手之中,难得的以机变著称的部将,向来游刃有余,从容不迫。
可此时此刻,这位年过而立的将军,纵使身形依旧挺直,神情却带着显而易见的落寞。
营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郗归站在靠内的地方,与门边的高权遥遥相望。
她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可谁都能听得出其中的哀责。
高权听到她在阴影中说道:“北府军成立的这一年多以来,堪称从无败绩。北秦的骑兵那样骁勇,不知令多少人闻风丧胆,可北府军却在江北屡战屡胜;孙志叛军声势浩大,席卷三吴,可一遇到北府军,便不得不挥师东退。”
“唯有吴兴,唯有吴兴。”郗归深吸一口气,无比沉痛地说道,“三千将士,数百乡勇,一场战役之后,活下来的人数,竟不足三分之一。”
她目光沉沉,声音却放得很轻,仿佛真的只是发出一个疑问,而并非责备:“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第139章 偏私
高权悲痛地闭了闭眼, 他深吸一口气,想要说些什么,可却什么声音都未发出。
郗归凝视他的双眼,一字一句地问道:“我三令五申, 除非万不得已, 否则, 在具体的战役上,务必坚持以多胜少的原则, 不可做无谓的意气之争。可作为主将的你, 昨夜又在做什么?”
在她原本的料想里, 合作的消息一旦走露,朱、张二氏极有可能率先发难,北府军需在做好防备的同时, 尽快与二氏达成一致。
如若不然, 便先下手为强, 在保护中立者的同时,驱逐或灭杀负隅顽抗之人, 直接武力解决问题。
郗途的信中早已提到, 要让宋和回去之后, 联合高权加强防备。
是以乱军声势浩大、与北府军缠斗的消息传来时,郗归虽然心痛,却并未料想到,实际的伤亡竟比她预料的还要多得多。
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高权竟会做出这样的决策, 以至于出现了如此大的伤亡。
她不得不问他:“昨天夜里, 你究竟是为了什么,竟然一趟又一趟地, 让将士们成群结队地前去送死?”
郗归低沉的哀叹,一道道地落入高权耳中,激起了他心中数不尽的痛意。
可他仍然不知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连声告罪:“一切都是卑职的过错,卑职万死难辞其咎。”
郗归缓缓摇头,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万死又有何用?高权,我不是在论罪,你先回答我,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她心中有一个猜测,可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接受,于是只能问他。
她说:“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究竟是谁被冲昏了头脑?是你们,还是我?”
“吴兴为什么迟迟没有大批量地开始分田入籍的工作?就是因为此地一没有会稽那般严重的动乱,未经过孙志叛军毁灭性的破坏,世族根基仍然牢固;二没有如同顾信那般的世族子弟,于此前潜移默化地做过工作,能够从内部支援我们。”
“为了不影响今夏的农时,我们只能暂退一步,只在偏远县城与城郊的部分地区展开分田,更多的地方,仍旧按照原先固有的模式进行夏耕,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能够到此为止。”
“我一封又一封地去信,说要加强防备,争取百姓,瓦解世族,徐徐图之。可你们到底是怎么做的,如何就能走到今天这种地步?”
高权始终低头不语,一句都不为自己辩解。
郗归看向他的额头,面无表情地说道:“政务上的事情,原是宋和主理,你若想避嫌,不愿多言,那也不是不行,咱们就只说军事。”
“我最后再问一遍。”郗归的语气很慢,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昨天夜里,城中起火之后,你派将士们入城驰援,这本没有什么过错。可当一波又一波的将士入城,却通通落入了世族部曲们早已布好的陷阱;当世族的人手显而易见地多过我们,逼得将士们一个个寸步难行;当一队又一队的将士石沉大海般地陷了进去,不见生机:如此这般的种种异常,难道还不足以教你鸣鼓收兵吗?”
“你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为什么不退兵?”
高权缓缓抬头,眼中是一片无处诉说的苍凉,就像是一片没有尽头的汪洋,要将其主人溺死于其中。
他的嘴唇颤抖着,努力了好几下,才发出了声音:“我也一直在问自己,我为什么不退兵,我为什么不退兵啊?”
他说到最后,几乎要抱头痛哭。
“那些都是我的部下,我的兄弟。他们有的与我一道,从北固山到校场,又从江北到三吴;有的才十七岁,还是个娃娃仔;有的是前些日子才在吴兴招的新兵,甚至还没来得及去徐州接受训练,到死都没能看一眼心心念念的京口。”
“我如何能舍得,教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前去送死?”
“可我又能如何啊?”高权通红的泪眼看向郗归,“女郎,您也说了北府军自成立以来,堪称从无败绩,我们怎么敢在自己手里,丢了吴兴的郡城?”
“咱们的将士个个骁勇,做梦都想着为女郎攻城略池,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北府军不败的神话在吴兴被打破,看着建康那些傲慢的世家借此来嘲讽您,看着吴人连连杀戮军中的兄弟,自己却无动于衷呢?”
“我拦不住他们,事实上,一开始的时候,我也并不想拦。”高权的神色有些怔忡,他于涕泗横流中苦笑了一声,双手捂住了面颊,“等到了后来,我们终于发现,吴人的部曲怎么都杀不干净,终于意识到城中的乱军远比我们想象得要多得多。可到了那个时候,死了那样多的兄弟,我们如何还能后退?”
他的声音嘶哑而低沉,无比地催人泪下:“我们若是退了,他们不就白死了吗?”
郗归在高权断断续续的哭诉中,听完了他有关昨夜的一切解释。
可这回答并不能让她满意。
她清冷如霜雪的声音在高权耳畔响起,令他眼前仿佛出现了昨夜那凉得彻骨的月色。
她说:“我多次强调,甚至让人印成书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大家,什么叫审时度势,什么叫沉没成本,什么叫及时止损。”
“胜败乃兵家常事,我一次又一次地说,甚至让你们在军中预演失败的场景,为的就是让将士们不要被此前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不要在失利的局面下做出不理智的决定、造成更多的伤亡。”
“可你如今又是在跟我说什么?”
“到底是你们从来都没有将我的话真正听进心里,还是这一切只不过是个借口,你心中还有不愿吐露的真正原因?”
“真正原因?”高权苦笑着问了一句,自嘲地闭上了眼睛。
他真的后悔极了。
如果早知道有昨夜那样的一战,他一定会将郗归此前的种种强调,掰开了揉碎了塞进自己的脑子里,也讲给所有的将士听。
可这世上从来都没有如果。
昨天夜里,他们都被已经产生的无法挽回的伤亡冲昏了头脑,以至于如同赌徒一般地,一个个都想要拼上性命,去为死去的将士们报仇血恨,去用三吴世族的鲜血,洗刷这伤亡惨重的耻辱,祭祀慷慨捐躯的英灵!
如此情形之下,他怎么可能拦得住大家?怎么能够开口去拦?
更何况,高权不是不明白,就算抛开所有这些不提,他也依旧有私心在。
内心深处强烈的痛苦,让高权产生了自毁的倾向,以至于在听到郗归那句关于“不愿吐露的真正原因”的责问后,他再也不愿意对着她隐瞒自己内心的“卑劣”,甚至迫切地想要把这一切都说给她听。
这些话,他不能讲给同僚,不能讲给部下,更不能讲给宋和,只能在这个战后的深夜,借着告罪与忏悔的名义,对着郗归倾诉。
高权深吸一口气,无比坦然地、绝望地、自厌地说道:“我的确有私心在。”
他又一次缓缓抬头,看向郗归那双充满了智慧的、无比澄澈的眼眸。
他想,这世上之所以有神明,便是为了给千百万像他一样的普通人指点迷津,可普通人却惯于以己度人,不肯相信神灵没有私心。
“女郎真的没有私心,没有偏爱吗?”高权曾无数次在心中这样问道。
事实上,他至今都不确定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只是不想再去揣测,再去猜度了。
高权轻轻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他嘶哑的嗓音,说出了郗归在从渡口到营帐的路上,心中生起的数个可能的原因之中,最不想听到的那一个。
高权强笑着说道:“女郎,纵使我想退兵,可城中还有宋和啊。”
他没有说声名在外的庆阳公主,而是只提及了宋和。
郗归与他在烛火中对视,彻底看清了彼此眼中的苍凉。
坦白讲,她有些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