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重重点了点头,爬上梯子布置,一旁的小兵也领命去其他几个方向传令。
一筐筐铜钱被倒了出去,伴随着“撒钱了”“撒钱了”的呼喊,砸在了乱军身上。
有人猝不及防地摔倒,带累了一大片人;有人被砸中了要害,踉踉跄跄地摔进了旁边被流矢点燃的火堆里。
一名身材高大的将士,见到这般场景后,突然站起身来,想将手里的那筐铜钱抛得更远些,不想却被远处射来的箭矢击中脖颈,重重摔了下来。
宋和快步上前,可却还是来不及挽救这位将士的生命。
他长叹一声,连声吩咐:“速速行动,速速行动!”
北府军趁着乱军们乱哄哄捡钱摔跤的当口,逐次撤下梯子,点燃了早已准备好的柴禾与桐油。
火光呼啸而起,照得府衙外宛如白昼一般。
几个乱军翻墙而入,被北府军隔着火墙射杀。
一声沉重的声音响起,府衙大门紧紧关闭。
将士们用重物加固大门,然后矫健地爬上梯子,隔着布满铁蒺藜的墙壁抛掷石块,故技重施地打退乱军。
“高将军应该已经得到消息了,我去东边看看。”宋和与何平对视一眼,快步朝着府衙东边尽头走去。
他到的时候,东边后门也已紧紧关闭。
大火熊熊地燃烧着,宋和于火光之中,看到了一声劲装的司马恒:“公主,你怎么在这里?还这副打扮?”
“我怎么就不能在这了?”司马恒擦了把汗,冷笑一声,“我好歹也在荆州待了那么多年,不是郗归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直到这个时候,她还依旧要占几分口头便宜,奚落郗归几句。
宋和下意识地驳道:“女郎本也娴于骑射,只是这两年身体不好,所以才不太练武了。”
“就她?”司马恒冷哼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她跟谢蕴一样,在乌衣巷中蹉跎了那么些日子,早已没有什么锐气了!”
宋和正要替郗归说几句话,不想却看到司马恒臂间斑斑的血迹:“你受伤了?”
“啊?”司马恒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捏了捏自己的手臂,云淡风轻地说道,“没受伤,方才有人越过防线冲进来,被我砍了一刀,想来是被他的血溅到了。”
“什么?”宋和眉头紧皱,“不是让你好好待着吗?你若是在这里出事,岂非,岂非——”
“岂非什么?”司马恒反唇相讥,“岂非让你通过尚主跻身上层的如意算盘落空?”
她重重地甩了甩胳膊,凉凉说道:“你别瞧不起我,真要到了战场上,我可比你活得久。”
说话间,不住地有人冲过火墙,又被守在墙内的北府军砍杀。
火势越来越大,并且逐渐向外蔓延。
司马恒狠狠擦了把汗:“再这么烧下去,这些乱军很快就会被逼退了吧?”
宋和被呛得咳了几声:“火这么大,一时半会无法扑灭。高权肯定已经带人进城,我们今夜安全了。”
他看着被火光照亮的天际,不无忧愁地说道:“怕只怕,天亮之后,这一片烧为灰烬,再也拦不住乱军。可高权却被拦在了外面,无法进来相救。”
司马恒抿了抿唇,知道此时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倒不如养精蓄锐,以免明日精神不济,增加不必要的死伤。
“我回去休息一会,你好生安排,让这些将士们也都轮流休息休息。”
宋和嗯了一声,司马恒转身朝着内院走去,强迫自己不再理会外面的纷扰。
不知过了多久,坐在台阶上睡过去的宋和,被守在这一处的百夫长丁四喊醒。
“侍郎,您听,远处是不是有打杀声?”
宋和揉了揉眼睛,看向微白的天际,似乎听到了些许丁四口中的打杀声,可又不太确定。
他正凝神听着,冷不丁有个矮小的身影直直冲来,惊得他连忙后仰。
丁四一刀砍死那人,伸手拉起了宋和。
宋和眯着眼睛看向火墙:“火势变小了,看来外面那些屋子都烧得差不多了。”
“是啊。”丁四长叹一声,“还好孙志乱后,府衙附近的富户死的死逃的逃,空出了不少房屋,不然咱们昨晚可没法拖延时间了。”
宋和皱了皱鼻子,因着四周无处不在的烟火味、血腥味而感到恶心。
尽管不愿意承认,但他还是清楚地感受到,这些味道之中,更有一种因为人被活活烧死而产生的焦味,真真是令人反胃。
在这样的环境下,宋和很难因昨夜的安全而感到庆幸,而是不由自主地开始为今日发愁。
“你刚才说远处有打杀声?”他按着太阳穴问道。
“正是。”丁四一边说着,一边侧身趴在地上,右耳紧紧贴着地面,“有人在冲杀搏斗,一定是高将军带人来了!我们要等到援军了!”
周遭的将士于烟熏火燎之中御敌,精神时刻都紧绷着,纵使轮班歇息过,也依旧疲惫不堪。
此时听了这个消息,个个都振奋了起来,军心士气蓦地一变。
然而,高权的逼近似乎令乱军感受到了浓重的危机感,他们对府衙的攻势越来越烈,喊杀声也越来越响。
一个又一个乱军冲上了墙,带着被铁蒺藜割出的鲜血翻进府衙,又被北府军将士砍倒。
北府军好些个将士都因为这攻势而从梯上滚落。
宋和看着越来越弱的火势,不得不下令,命二十余个小队全部退守内院,于内外院之间的第三道防线御敌。
换岗的第三班人员接替之前守在火墙之后的将士,爬到了同样布满铁蒺藜的院墙之后。
很快便传来了“砰”的一声——府衙紧闭的大门被乱军砸倒,成群结队的部曲冲了进来,叫嚣着冲向内院。
宋和心里十分明白,先前的火势虽然吓人,可终究不过小打小闹,直到现在,他们才迎来了真正危急的时刻——一旦内外院之间的防线被攻破,那么,他们所有人,就只能困守在最中央的那一方小院之中,等待高权的到来。
而若高权一直被拖在外面,迟迟无法入援,那么,他们就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想到这里,宋和清了清嗓子,猛灌了几大口白水,而后高声喊道:“将士们!你们听,高将军已经率人过来了,援军很快就到,我们再坚持一下!”
“郗将军的大军就驻扎在会稽,我昨日坐快船往返,单程只需大半日的工夫。府衙半夜生火,高将军必然会遣人去会稽报讯。今日天黑之前,不说城外高将军的兵马,就连会稽的援兵也会赶到!我们一定会胜利的!”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沿着院墙,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诸如此类的激励之语,一队队地视察过去。
机动组快速地奔跑着,传递着食物、水囊,以及越来越少的兵器。
视察到一半的时候,宋和看到了依旧提着那把长刀的司马恒。
附近的气味实在难闻,司马恒高高束起头发,脸上蒙着一块布巾,竟有几分侠女的模样。
她快步上前,将腰间的水囊递给喉咙沙哑的宋和,面不改色地看向周遭的将士,口中却悄声问道:“郗途的人真能赶到吗?”
宋和大口灌水,几乎要喝光大半个水囊。
他用力擦了把脸,将水囊还给司马恒:“赶是肯定赶得到,就看我们有没有命等他来了。”
第138章 赴吴
“这么多个时辰过去了, 外面竟然还在厮杀,只怕战况很是惨烈。”宋和在刺目的晨光中闭了闭眼,“没想到郡城之内,竟然隐藏着这么多的人手, 难怪女郎要利用分田之事重新登记户籍。这么多的隐户, 由不得人不查啊。”
“都到了这个时候, 说这些又有何用?”司马恒冷哼一声,“若是我们败了, 接下来会如何?”
“乱军死了这么多人, 势必不会善罢甘休, 这些人此刻大约已然杀红了眼。”宋和看向这位与昨日的精致样貌全然不同的公主,有些唏嘘地说道,“他们不会管这里有没有司马氏的公主, 只会想多割几个首级去找主子领赏。”
“是吗?”司马恒漫不经心地反问了一句。
到了这个地步, 她反倒不再犹疑。
司马恒自小便信奉“君子不立危墙”的信条, 从不令自己置身险境,可如今难得体验一次, 竟也生起了一种特别而刺激的感觉, 以至于压过了心中对危险的恐惧, 莫名地涨起了几分跃跃欲试的兴奋。
她甚至还有闲情逸致来与宋和开玩笑:“这么说,我是信错了你?若非昨日在府衙中逗留了那么久,我此刻应该还在朱氏的坞堡中睡觉呢。”
“或许吧。”宋和随口答道,“公主后悔了吗?”
“后悔?”司马恒瞥他一眼,神色间浮现起了几分傲气, “那你可要记住, 我庆阳从不后悔!决定是我自己做的,那么, 无论结果是好是坏,我都会自己承受。”
她一边用布条缠绕手掌,一边不屑地说道:“谢蕴不过是砍了几个叛军,就引得那群文人争相称赞,说什么足以载入史册。”
“昨夜死在我刀下的,少说也有七八个人。我倒要看看,今日我若再杀他几十人,那群文人又会怎么写我?”
司马恒终究没有实现这个愿望。
残忍的厮杀持续了大约五个时辰,乱军们即便分批冲锋,也难免出现了疲态。
于是乎第三道防线的两边,诡异地呈现出了一种紧张的松弛感。
时不时就会有那么一阵,整整一片的乱军都不再冲杀,只是双眼放空地盯着内院的方向,明明筋疲力尽,但却决计不肯离开。
然而这情形并未持续太久。
午时过后,随着外围高权所部与张氏部曲的打斗声越来越接近,乱军仿佛被野兽撵着似的,毫无休止地开启一轮又一轮新的冲锋,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越过院墙,红着眼杀进内院。
当内外院之间的防线被攻破,余下的三百余名北府将士与公主护卫一道,在府衙最中央的小院之外,与乱军进行最后的搏斗。
远处的厮杀声越来越近,人人都知道,无论是乱军还是北府,都已迎来了最关键的地步,一旦高权率人冲了进来,此间战局将再无悬念。
乱军因此而愈发狠厉地拼杀着,双目赤红地朝着小院冲去,想要趁着最后的机会抓住几个人质,以免无所依仗地做了外面高权等人的刀下亡魂。
到了这个时候,无论是北府军将士还是公主府护卫,都不约而同地将宋和与司马恒牢牢护在中央,以至于司马恒根本就没有机会与乱军短兵相接。
偶尔有几个异常凶悍的部曲冲破重围,闯进小院,可还没等到司马恒动手,就被守在她身边的护卫一刀砍倒。
司马恒瞥了一眼身边的护卫,第一次庆幸平日里对这些护卫给足了赏钱。
周遭乱得仿佛梦境一般,宋和于一片嘈杂声中,声嘶力竭地喊道:“援军已至,汝等受人蒙蔽,误入歧途,今日种种,原非尔之过错。凡汝众人,只要放下屠刀,即可免于死罪。”
乱军安静了一瞬,可随后便有数道吼声响起。
他们叫嚣着:
“不要听这些侨人的鬼话,他们不过是想骗我们投降罢了!”
“兄弟们,二郎还在等着我们,我们一定要活捉这当官的,保住二郎的性命!”
“为了二郎,冲啊!”
朱杭怕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真到了最后的关口,杀得最厉害的,竟然是他朱氏的部曲。
朱氏部曲的状态,显著地影响到了其余乱军。
在群体的疯狂进击中,没有人会再去相信宋和关于投降免罪的任何保证。
毕竟,从昨夜到今晨,北府军有那样多的人死在吴兴,没有几个乱军会天真地认为,北府真的能做到既往不咎。
更何况,他们同样有那么多同伴死在昨夜,死在今天,以至于其心中的仇恨,并不比北府军少多少。
此情此景之下,他们若是束手就擒,又如何能对得起死去的人?
无论是仇恨还是心虚,都令这些乱军无法放下武器。
然而,乱军纵使再勇猛,也比不上在战场上历练过的北府军。
与之前的数道防线相比,小院周围的空间终究有限,无法同时容纳太多乱军冲锋。
北府军的将士与司马恒的护卫混合编队,轮换着上前迎敌,乱军一时半会地,竟不能前进分毫。
直到正午的日光渐渐偏移,乱军一个个都打得饥肠辘辘,守在小院之外的将士与护卫,也几乎都挂了彩,渐渐地在厮杀中落了下风。
眼看己方的势力越来越弱,宋和喃喃自语:“大业未成,功名未立,难道我就要这么死在乱刀之下了吗?”
司马恒不屑地看了他一眼,重新握紧了手中的长刀,可还没等她拨开护卫走到外围,便听到雄浑的军号声从远处传来。
司马恒从未听过北府军的号声,可这并不妨碍她在此时露出欢欣的神色——吴兴境内并无正规军队驻扎,军号既响,那么,一定是北府军的大部队前来救援了!
周遭北府军将士雀跃的表情,强有力地印证了她的猜测。
司马恒知道,自己这一局,终究还是赌赢了。
她于西斜的日光中,露出了一个疲惫却满意的笑容,缓缓地靠在了身边一名护卫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