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府的下人正搭着梯子在拆门头上挂着的白布和纸钱,经过时坠云也探头张望。
余晚之见她嘴巴张了又阖,问:“想说什么?”
坠云终于得了令,这一上午可把她给憋坏了,话跟连珠炮似的蹦出来,“小姐你应该不知道,按理说这白事是要挂上百日的,至少也要挂七七四十九天,可下下月就是万寿节了,这是天大的事,听说宫里都在操办,民间白事自然能避开就避开。”
“死了人还能避开?”余晚之眼皮挑了挑。
坠云觉得那一眼媚态横生,幸好她是个女人,小姐醒来之后性情大变,莫不是被什么山中的狐狸精占了身体。
不过管她什么精怪,小姐对她不错,就是黄鼠狼上身也行。
“不是不是。”坠云连忙道:“就是红白喜事遇上这月都不可大肆操办,一切从简,门头上的白布自然是要拆下来的,免得冲撞了皇上。”
再往前走,拐过弯,宋府已看不见了。
“停。”余晚之在车内发话,马车应声停在了路边。
车夫仰头看了看天,只见黑云压城,倒是风雨欲来的前奏。
过了许久,宋府的侧门打开走出两人,一男一女,女的挎着篮子,男的穿着一身布衣短打,两人走到巷子口,女人一脸恨恨地戳了两下男人的肩说了句什么,这才挎着篮子朝另一个方向去。
“去中保街。”余晚之放下帘子:“小姐我请你们喝茶去。”
……
沈让尘一早应诏入宫,他身无官职,等下了朝才在明德殿见到了建元帝。
“你归都已有数日,前些日子朕身体抱恙才未曾召见于你。”建元帝道。
沈让尘下跪行礼,“皇上龙体康健才是首要,我一闲人,时间多的是。”
建元帝等他行完礼,才抬手招呼他起身,“你许久未曾归都,你姐姐甚是想你,你得了空就去看看她吧。”
沈让尘长姐沈明仪于建元元年进宫,如今位列四妃,但膝下无子。
只这一句开头,今日长谈便定为了家事而非国事。
沈让尘心照不宣,垂首道:“仪妃娘娘有皇上庇佑,家中长辈俱是感恩。”
建元帝在龙椅上坐了,说:“几年未见,朕瞧你性子似是收敛了不少。”
沈让尘笑了笑,“年少时尚可说少不更事,如今没了借口,也没了师傅庇护,便只能收敛着,省的惹了事无人替我收拾烂摊子。”
他说得这般直白,建元帝不禁大笑起来,“收敛了好,性子收敛了,我将他们交给你也放心。”
建元帝三请沈让尘出山,他以替恩师守孝为由避了三年,寂然说他此时归都不是好时候,实则是他早已避无可避。
“朝中不乏鸿儒能臣,我不过顶着家师的名号混日子罢了。”沈让尘眉眼疏淡,“皇上瞧得上便用。”
建元帝神色温和,又同他闲聊了几句,瞧着脸上疲乏越显深重,内宦上前规劝,建元帝这才让沈让尘退下。
建元帝继位十二年,不过四十出头,身体已成衰颓之势。
似乎李氏血脉都不长命,先帝昭宁帝驾崩时,也不过四十八岁,再往前数,李氏十五位帝王,活过五十的寥寥无几。
民间传言数百年前李氏得这江山名不正言不顺,因而遭到了诅咒,是报应也是宿命。
沈让尘走出明德殿,台阶下恭候许久的小黄门赶忙笑眯眯迎上前去。
“二公子,仪妃娘娘有请。”
沈让尘并不意外,只说:“带路吧。”
秋日苦清凉,禁宫高墙林立,遮蔽了日光,宫道便显得格外凄清寒凉。
仪妃在池边喂鱼,听见脚步声也没回头,只说:“你回京也有数日了,天师之徒,要见你一面不容易。”
沈让尘听出些许抱怨,面不改色道:“归都不觐见皇上先见娘娘,这不合规矩。”
仪妃也知这个道理,将手中的鱼食塞给一旁宫女,这才转过身打量他,“怎的这次回来不见长个头?”
沈让尘笑起来,“长姐莫不是忘了,我如今已二十有四,上次归都已是四年前,哪有再长的道理。”
“这倒也是。”仪妃面色柔和了些,走近了才觉竟要仰视才行,“你已够高了,的确不用再长了。”
沈让尘不知这话是本意还是暗指,只当不知,“长姐近来可好?”
“就那样吧。”仪妃接了宫女呈上的帕子擦手。
那手纤细如玉,明明已经很干净了,可她还是反复擦拭了两遍。
两人进了屋,宫女奉了茶,只留一名陪嫁入宫的随侍,其余人等都退了下去。
刚一落座,仪妃便问:“你此次归都,父亲那儿怎么说?”
沈让尘反问:“你觉得呢?”
仪妃叹了口气,“他还能说什么,自然是喜不自胜,子女心愿哪有家族兴衰重要,只要还没榨干你,他就不会放弃。”
这话沈让尘没接,当年沈明仪本不想入宫,但父命难违,她就成了那个替家族兴衰铺路的人。
第 11 章 入局
不知想到了什么,仪妃又冷笑了一声,“只可惜他打错了算盘,以为我能诞下个一儿半女保他沈氏荣宠不衰,谁知我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
这话带着浓浓的自嘲,沈让尘不禁开口,“长姐切莫……”
“你当我不知这宫里头的人背地里是怎么说我的么?”仪妃抬手打断他,摆了摆手道:
“算了,日子就这么凑合着过吧,这十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我早已看淡了。”
若真看淡了,就不会是今日的口气,那话里多少是带了不甘。
她从前也天真过,觉得在这深宫里有了孩子就有了盼头,后来才知道她既生在沈家,就注定了这辈子都不会有子嗣,如今么,早就没了盼头了,剩下的只有怨念。
沈让尘摩挲着茶碗,“我久不归都,发现汴京城变化着实不小,茶南大街上开了不少新铺子,兜售的都是些舶来品,我买了些小玩意儿,送进宫里给长姐解闷。”
仪妃明知他在转移话题,也没点明,只是看着他脸色柔和了些,说:“我在宫里什么都不缺。”
“我知道。”沈让尘温和道:“宫里的都是稀罕物件儿,未必有外面的有意思,打发时间罢了,你喜欢就留着,不喜欢就打发给下人。”
沈让尘不能在宫中久留,既已见过就准备告辞。
走到门口,仪妃到底是没忍住开了口,“让尘,你此次归都到底为了什么?”
沈让尘看着门外的石阶轻轻眨了下眼,“山中多寂寥,我亦非什么世外高人,待腻了罢了。”
“你少来诓我。”仪妃语气顿时严厉,“我还不知道你的性子?你想回没人拦得住,你想走也没人能拖住你的脚步,是不是……是不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沈让尘在心中叹了口气,看向仪妃时脸上又带上了笑容,“长姐既知无人能拦得住我,就该知道归都是我本意,并没有其他事。”
仪妃满脸忧心,“你不说我也知道,建元帝的身体没人比我更清楚。”
她将声音压低了些,“如今储位空虚,正是风云变幻的时候,你……”
“娘娘。”沈让尘肃然打断,“娘娘慎言。”
仪妃咬了咬唇,朝外面看了一眼,见宫女都离得远,这才道:“当初你拜张天师为师,父亲便知你心意已决不会入仕,既已摘出去,你如今又何必回来趟这一场风雨?”
沈让尘不笑的时候,就显得有些不近人情,“娘娘无儿无女,即便是风云变幻也与娘娘无关,又操心这些事做什么?你只管在宫里安心住着,逗鸟也好养鱼也罢,这风雨……”
他侧头看了仪妃一眼,“还落不到你头上来。”
说罢,他抬脚就往外走。
仪妃随即跟了两步,“可我是沈家人,真有事我又岂能独善其身。”
沈让尘:“我说能,那就是能。”
不知是不是被他那笃定的眼神威慑到,直到沈让尘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仪妃仍没能回过神来。
沈让尘十岁离家,在不渡山天师门下求学,这十四年来,在汴京待的时日寥寥无几。
沈明仪知道他自幼就比寻常孩子更明白自己要什么,十岁时就不想入局,没曾想到了二十四,却还是被拉入局中来。
马车停在宫门外,出宫时赶巧,积了半日的云,终于化成细雨落了下来。
澹风等在宫门口,待沈让尘出来急忙迎上前,接过小黄门手中的伞,一路将沈让尘送上了马车。
马车摇晃起来,澹风驾车离开。
回头见车帘晃动,主子的面容瞧不清,但从出宫时的脸色来看,这一趟恐是惹了什么不快。
“公子,几位大人在茶南大街的酒楼设宴,邀您前往。”
“都有哪些人?”
澹风边驾车边回话,“内阁学士张茂典,还有个徐谦,都不是要职,没有五品以上的官员,是回绝还是……”
沈让尘睁开眼,“去吧。”
既是山雨欲来,与其檐下避雨,不如撑伞前行。
没有重臣,那这场邀约不过是在探路,是旁人想探他的底。
山中多精怪,看来这汴京城里也并非少妖魔,他离京多年,也想看看汴京城里到底都有些什么样的妖魔鬼怪。
醉宵楼在中保大街上,往前是永安门,又临着金水河,是汴京城最繁华的地段。
二楼雅室里坐着几人,除了张茂典和徐谦,还有几个年轻的门生。
桌案上的茶都快喝干了,还迟迟等不来人。
徐谦等得不耐,言语间带了些暴躁,“沈让尘身无官职,这架子端得倒是比谁都大。”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张茂典替他倒了杯茶水,“毕竟是皇上三请归都的人,年轻气盛嘛,有些架子也实属正常。”
列坐一门生道:“张天师乃是彪炳日月的人物,天师门生是虚有其表还是有真才实学,会一会便知。”
张茂典只笑笑不说话,今日宴请沈让尘可不是为了试他才学,上头交代过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几人正说着,张茂典一抬手,众人静下来,听见了门外小二的声音。
“公子,几位大人在雅室,这边请。”
房门被推开,入门者一身白衣,端的是一身的清贵与孤绝。
几人连忙起身相迎,完全不复方才久等的不耐。
“二公子大驾光临,咱们几个也算是头一批请到二公子的人,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呐哈哈。”
沈让尘客气地说漂亮话,“我一介白衣,哪敢说请,原本见过皇上也要设宴宴请诸位,没曾想竟让几位大人赶在了前头。”
“那可真是想到一块儿去了。”张茂典道:“来来来,二公子请上座。”
沈让尘自谦的姿态摆足了,再推拒,往下就自贱,沈让尘回礼后与张茂典一同落座,张茂典又命小二传菜。
徐谦边说边打量着沈让尘,“二公子此次归都可正是好时候,万寿节之后又逢年关,二公子这是要留京了吧?”
沈让尘笑容和善,“暂无离京的计划,往后行走汴京,就要倚仗诸位大人了。”
徐谦与张茂典对视了一眼,从这句话中得到了信息,看来沈让尘已经准备留在汴京,那想必圣旨很快就要下来了。
仪妃娘娘无子嗣,夺嫡一役不会参与,只是这人站在哪一边还是个未知数。
几人侃侃而谈,似是相见恨晚一般,其实都是在虚与委蛇。
沈让尘来时姗姗来迟,态度却温和谦逊,让人摸不准脾性,看来今日这探底也是白探。
第 12 章 寡妇
酒过三巡,沈让尘已醉意熏然。
澹风就候在门外,扶着沈让尘离开,雅室内适才热火朝天的气氛急转直下。
“这个沈让尘,半分不露声色,倒不是个好打发的。”
“天师高徒,哪能是好打发的人,山不让尘,川不辞盈①,若只是个池中物,天师怕是也不会予以他这样的字。”
沈让尘坐上马车,原本的八分醉意散了只剩两分。
雨淅淅沥沥下着,澹风戴着斗笠驾车,路上全是匆匆奔走的行人。
两车交汇,澹风放慢了速度,对面那车倒是不减速,车夫将车赶得飞快。
澹风再三瞥了那车,忍不住道:“公子,方才马车里坐的是余家三小姐。”
沈让尘在车中没睁眼,只问:“你怎么知道?”
“掀着帘子呢。”澹风说:“金水河失火那夜不是见过么,我看她探头盯着前面,像是在追赶什么人。”
澹风等了一会儿,没听见自家公子回话,就知道这话题过了,闭口不再提。
余晚之今日险些跟丢了人。
半路上遇到两个扯皮的摊贩,马车在路上耽搁了一会儿,眨眼就不见了要跟的人。
好在车夫还算聪明,追了一段没发现人,就知道肯定是刚才岔路的时候走错了,折返回来紧赶慢赶,总算是追上了那个宋府的家丁。
“别跟太紧。”余晚之出声提醒。
那人拐进了一条巷子,停在一户不起眼的人家前,前后看了一遍,确认没有认识的人,这才敲了敲门上的铁环。
不一会儿,那门开了条缝,伸出只手一下将人拽了进去。
“好你个死鬼。”刘寡妇将人拉进门就推到了一边,嗔道:“你还舍得来,我还当你忘了还有我这么个人呢。”
杨顺赶忙把人抱住,在刘寡妇脸上亲了一口,“我的心肝儿,我怎么舍得忘了你。”
杨顺抱着刘寡妇往屋里走,边走边说:“实在是家里那个看得太紧,我近日出门都不方便,前些日子府中不是办丧事呢么,走不开呀,心肝儿,快来让我香一口。”
刘寡妇抵着他不让亲,“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当然不便宜。”
杨顺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在刘寡妇眼前一晃,刘寡妇登时眼睛一亮,劈手夺了过来,翻来覆去看得爱不释手。
“好东西呀,哪儿来的?”
杨顺见她已松了口,猴急地扒拉着自己的衣裳,“自然是主子赏的,我都没给家里那个,专程给你留着。”
那是根玉簪,瞧着就不便宜,宋府没几个主子,宋老太太指定不会戴这样时兴的款式,那就是死了的那个宋夫人的了。
想到这里,刘寡妇拿着那簪子都觉得慎得慌,“死人的东西你也给我。”
杨顺动作一顿,立马又笑了起来,“你瞧那聚宝斋的古玩,不都是死人用过的东西,更值钱,你喜欢就用,不喜欢拿去当了换钱。”
两人半推半就,一会儿就上床滚到了一块儿。
巷子的石板路上都是水洼,坠云替余晚之撑着伞站在巷子里。
不禁问道:“小姐,你带我来该不会是专程为了捉奸吧,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