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三月末,晨风已带了些温度,
沈让尘沉吟片刻,“他们对游远用刑了?”
徐则桉点了点头,“游远有功名在身,岂能动私刑,此事我必然要弹劾刑部,不过郭自贤肯定会找个人把罪责揽下来,屈打成招的事不少见,刑部向来都是这么处理的。”
下面的人为了审案私自用刑,只要不一口咬定是上面的吩咐,就扯不到郭自贤头上,无非是一个不察或是疏于管理的罪过,动不了其根本。
他们刚找到一个证人,游远便招了,他们手中的人就成了废子。
有了游远的供词,假小厮周权的供词就毫无用处,郭党甚至可以反过来说,是他们为了给楚明霁和余锦安脱罪而伪造的证人。
游远昨夜招供,今日的朝堂上,郭党必然会发难,而他们眼下一筹莫展。
沈让尘道:“眼下没有别的证据,只能从屈打成招入手。”
殿门大开,百官入殿。
朝上气氛阴沉,刑部呈上供词给建元帝过目。
刑部尚书郭自贤道:“游远已招,所言供词与翰林司官和余府丫鬟的口供正好吻合,确为余锦安科举舞弊,盗窃春闱考题给游远。”
建元帝扫过下方,供词上所指认的两人停职待查,不在朝堂。
钱章出列,“皇上,臣请皇上下令即刻缉拿二人归案。”
“未免太过心急了吧。”徐则安朝上一揖,说:“皇上,臣收到消息,刑部对游远自私动刑,有屈打成招之嫌,仅凭一纸真假难辨的供词,恐怕难以服众。”
钱章冷哼,“白纸黑字的供词,到了左都御史口中就成了真假难辨,恐怕有失偏颇吧。”
徐则桉道:“既给了游远开口的机会,又为何不能给余锦安开口的机会。”
“没说不让开口,等人下了大狱,该交代的都得交代。”
建元帝沉吟片刻,忽然问:“沈卿,你怎么看?”
沈让尘踏出一步,揖了揖,说:“游远受刑,供词是否为屈打成招暂不可究,疑罪从无,停职乃待查,可若直接下狱便是认可了游远的供词,的确有失偏颇。”
钱章正想出言驳斥,又听沈让尘继续说:“但不少学子尚守在宫门外,此事也不能不给个交代,事已至此,不如召余锦安与楚明霁入宫殿审,是为皇恩浩荡。”
“臣以为此举不妥。”郭自贤道:“供词既在,余锦安和楚明霁皆为罪臣,怎配上殿。”
沈让尘看向郭自贤,气定神闲道:“听郭大人的意思,刑部用一张屈打成招的供词便能直接给朝廷命官定罪了,那还要都察院和大理寺做什么?刑部把三司的活全做了,郭大人身兼数职,实在辛苦。”
“你—— ”郭自贤气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同样的话,我还给郭大人。”沈让尘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总得给人一个开口的机会,还是说,你们刑部害怕他们开口?”
沈让尘句句话都咄咄逼人,说到这份上了,郭自贤再不愿,也不能继续阻止,否则就显得他们心虚。
出宫宣旨不过片刻的事,余锦安因在停职期间,入殿时未着官服。
“参见皇上。”余锦安伏地。
建元帝将手一挥,太监总管拿着供词下去递给余锦安。
皇上没有发话,余锦安不能起身,跪着快速将游远的供词看完,交还给太监总管。
建元帝道:“你怎么说?”
余锦安背脊挺直,不卑不亢道:“臣不曾做过这样的事。”
第 135 章 当庭翻供
建元帝皱了下眉,“数人的供词皆指向你,你又该作何解释?”
余锦安面不改色,“臣不曾做过,乃是有人栽赃陷害。”
“那游远已经招了,你还想狡辩?”钱章怒目圆睁。
余锦安转头看向他,“不能仅凭他一言,我要求与游远当面对质。”
钱章道:“白纸黑字有什么好对质的,对质也不过是把供词上的话再说一遍。”
“既不让对质,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你们是铁了心要给我安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伪证什么的早已准备妥当,恐怕只差一口薄棺了吧。”
余锦安冷笑,继续说:“诸位到底在怕什么?是游远招供之后已‘被人畏罪自杀’,上不了殿,还是担心他当庭翻供?”
“你信口雌黄!”卢寺荣厉声道:“罪人游远业已招供,他岂配上殿。”
“上不上殿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得由皇上说了算了。”余锦安伏地道:“臣感念皇恩,皇上既许我自辩,还请皇上恩准,许臣与游远当庭对质。”
余锦棠坐立难安,几次想要下车都被余晚之拉了回来。
她在刑部关了几日,除了承认自己打人,其余的一问三不知,刑部不能对她动刑,只好放了人,已于两日前回家。
今日在家中听闻游远已经招供,皇上宣余锦安入殿子辩,余晚之和余锦棠也一同过来。
宫门口跪了数名学子,民怨沸腾,科举舞弊案一日拿不出个结果,学子们便一日不退。
忽然,人群中喧哗起来,夹杂着义愤填膺的怒骂声。
余晚之挑开车帘,看见囚车驶来,学子们追着囚车唾骂,脱下鞋扔向囚车。
“是,是游远!”余锦棠颤声道。
她动作飞快,余晚之一个不留神,余锦棠已下了马车,提着裙子朝着囚车奔去。
刑部的差吏押着游远下了囚车,他身上的囚服已经换过,只从刑部到宫门的距离,身上又有血浸出来。
游远戴着颈枷,每走一步都是锁链的锒铛声,一只腿瘸着,半走半拖。
宫门近在眼前,游远举目望向前方,原以为他此生面圣应当是殿试或是传胪唱名仪式上,没想到却是以罪人的身份面圣。
“等会儿殿上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应该明白。”差吏低声警告,“否则,你这条命不保。”
游远点了点头,瘸着腿往前走。
“游远——”
那声音似曾相识,却没有记忆中的轻快,游远倏地顿住了脚步。
余锦棠冲上前,被刑部的差吏拦住去路,差吏刚要推余锦棠,后面传来一声冷斥。
“你敢!”余晚之一脸清寒,“我兄长尚未定罪,我余家还有人,你敢碰她一下试试。”
明明是个看起来十分柔弱的女子,差吏却不由被她通身的气势震慑了一下,犹豫了片刻,说:“游远是要犯,不能再上前了。”
两人中间搁着差吏,余锦棠即便伸直了手,也抓不到游远。
“游远,你为什么要这样?”余锦棠早就泪流满面,“我余家哪有对不起?你为什么要害我兄长?”
游远羞愧垂眸,往前又走了两步。
“我还……我还帮你打过架的,”余锦棠哽咽道:“我还以为你是好人。”
分明已是暖春三月,可游远只觉得浑身发寒。
他忍不住回头,立刻被差吏推着往前,他一个踉跄,腿骨受刑的地方钻心的疼。
“这位大哥,我只说几句话,你若不给我机会说,那到了殿上我也不会开口。”
差吏斟酌一番,警惕地看着他,低声道:“你知道该说什么。”
游远点头,他回过身,看着被侍卫挡住的余锦棠。
“四小姐。”游远想朝她作揖,可双手也被缚在颈枷上,“我游远唯一对不住的就是你,还望四小姐保重。”
“你对不起的岂止是我!”余锦棠痛骂道:“你陷害我兄长,我兄长哪里对不住你?”
游远别开脸,“我游远不值当让四小姐为我哭。”
“我才不是为你哭!我是后悔为你打架,我曾那么相信你是好人!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你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余锦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余晚之揽着她的肩,对上了游远的视线。
游远朝她微微颔首,转过身,听见余锦棠大喊了一声“懦夫”,那两个字让人钻心的疼,他却笑了起来。
我不是懦夫,他在心里说。
……
玉宇瑶阶,金殿高耸,这是大楚权势的最中心。
罪人不能入殿,游远挺直了背脊,在殿门口端端正正地跪了下来。
众臣打量着这个年轻人,不禁皱眉,囚衣多处渗出血迹,可见的确是受过重刑。
纵然是囚衣、颈枷加身,年轻人依旧肩背挺直,如松如竹。
沈让尘皱了皱眉,脑中一根轻轻弦拨动了一下。
按理说这样的人,应当是坚刚不屈、百折不挠,却终究抵不过重刑。
郭自贤道:“堂下何人?”
游远俯身,重枷“哐”一下敲在地上,“罪人游远,逢州人士,建元一十二年乡试亚魁①。”
“你既自称罪人,便是对自己的罪责供认不讳。”郭自贤严肃道道。
游远抿紧的双唇,眼神中透着一股子倔强不屈,“草民有罪……”
余锦安心已经提了起来。
郭党既然要陷害他,不会毫无准备,现在三方供词都已到位,游远和做假供的余府丫鬟的供词也能串联起来,等同于将他钉死。
对质不过是证词存疑,希望能在对质中找到突破口。
郭自贤拿着供词上前,展开在游远面前,“游远,你可看清楚,这份供词可是你亲手所书?”
游远目光扫过供词,那上面的确是他的笔迹,道:“是我亲手所书,亦是我亲自画押。”
郭自贤松了口气,满意地将供词呈上去,又道:“游远,将你于刑部所供之事,如实讲来。”
游远望向龙座,朗声道:“亲手所书,亲自画押,却非事实!”
轰的一声,一句话如惊雷般在殿中炸开。
殿审多年不遇,一遇便是当殿翻供。
建元帝撑着腿倾身,却没有说话。
“大胆刁民!”郭自贤瞪大双目,冷喝一声,“大殿之上岂容你信口雌黄!供状上可是你自己白纸黑字写得一清二楚。”
①乡试第六名为亚魁
第 136 章 告御状
游远正色道:“重刑之下必多冤狱,草民若不认罪,能否活着走出刑部还是个未知数。”
“一派胡言!”郭自贤转向建元帝,“皇上,此人说话颠三倒四前言不对后语,依臣之见,应当押入大牢再行审问。”
“郭大人。”沈让尘盯住郭自贤,“既是殿审,何不让他把话说完再行辨别真假。”
郭自贤头上已冒出了细汗。
他在刑部大牢中见过游远,受刑时痛哭流涕,百般求饶,分明是个贪生怕死之辈。
可眼前的年轻人分明还是那个人,周身的气度却完全变了。
游远知道时间宝贵,能容他说话的时间不多。
他道:“草民从未作弊,会试之前甚至从未与余大人私下见过,会试试题也是与其他举子一样,在会试当日所见,作弊一事纯粹是子虚乌有。”
郭自贤目光凌厉,“你说你自己从未作弊,我们却查过你的试卷,你今年二十有五,乡试考了三次,整整九年才险过,一个乡试两次落榜的考生,第三次乡试仅以第六名中举,乡试与会试答题却大相径庭,你如何能在会试中突飞猛进?难道你要说如有神助?”
郭自贤咄咄逼人,“到底是如有神助,还是如有人助!”
“草民只说未曾作弊,却没说没有科举舞弊。”游远不卑不亢,朗声道:“皇上,草民要告御状!”
众臣倒吸一口凉气。
“大胆游远,你这是藐视圣上!”钱章斥道。
建元帝抬起手扶着龙椅,“你可知,告御状要先受笞刑?”
“草民知道。”游远一下抬起头,可颈枷太重了。
“你要告谁?”
“草民不知该告谁,也不知该从何告起。”
殿中议论纷纷。
游远就在这议论声中说道:“若非要论告什么,草民要告整个科举,科举舞弊从乡试开始,我两届乡试落榜,并非是因为我才疏学浅,而是因为冒头而连续两届均被人调换了试卷,换人顶替了我原本的位置。”
殿中一时间寂然无声。
游远继续说:“我数次去州府衙门状告乡试考官舞弊,只因乡试由天子钦命的主考官主持,官官相护,致我状告无门,我曾四次受杖刑后被赶出府衙,到去年第三次乡试,我不得已为求稳妥才藏锋敛锐,后以亚魁中举。”
“我原想于殿试面见皇上时状告此事,却没曾想天子脚下仍有人徇私舞弊,我因会试冒头而被构陷,皇上!中兴以人才为本,得贤者昌,可科举已从底下开始坏了,又如何为君选拔贤才!”
“我游远愿受笞刑,死不足惜,我不过是为天下学子抱薪者,若我一命能为后来者开路,我便,不算枉死!”
游远伏低身子,低声道:“我不是懦夫。”
那句话没有人听见,仿佛只是他的自陈。
余锦安目不转睛地盯着跪于大殿门口的年轻人。
晨曦从他背后照入,如同在他背后燃起了一团火。
直到此刻,他终于明白了入宫前余晚之再三叮嘱的那句话。
她说势必要与游远当面对质。
没有什么对质,只有给一个寒窗苦读,却投告无门的青年一次说话的机会。
建元帝久久不言。
“我看此人分明是一派胡言。”钱章道:“乡试两次落榜,便赖在被人调换试卷上,不过是他找借口给自己作弊一事脱罪。”
沈让尘道:“此事好确认,是胸无点墨还是满腹经纶,一试便知。”
钱章胡须微抖,肃声道:“即便是试,也不能证明乡试有人调换试卷。”
“所以才需要查。”沈让尘说。
钱章一时语塞,下意识瞥了一眼郭自贤,脑中有了想法。
“此人供词颠三倒四,的确需要再审。”
郭自贤出列,“皇上,此案时间紧迫,臣定将亲审——”
“不合适吧。”徐则安道:“刑部既动用过私刑,难保没有第二次,若次次都屈打成招,这案子怕是也见不到真相了,况且我看游远未必能撑到第二次用刑。”
郭自贤刚想说话,却见建元帝微微颔首,这便是认可了徐则桉的说法,他再说什么也无用。
“刑部剔除,此案交由大理寺,游远状告科举舞弊一事,便交由都察院主审。”
建元帝忽然觉得有些累。
那些大臣在他眼皮子底下争权夺利,而天下太大,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比这里还要脏。
……
余锦棠哭得累了,她伏在余晚之腿上,“阿姐。”
“嗯?”余晚之垂眸看她。
“游远为什么要这样?”
“我不知道。”余晚之说。
宫门大开,百官依次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