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晚之下了马车,看见余锦安和沈让尘缓慢走来,有惊无险,两人的表情却那样沉重。
“晚之,游远当庭翻供,状告科举舞弊。”余锦安将今日殿上发生的事大致讲了一遍
余晚之点了点头,“没事就好。”
“你早知今日的结果?”余锦安问。
余晚之摇了摇头。
其实在学子暴乱的当夜,她曾在巡检司见过游远。
她与余锦棠交谈之后离开,经过了游远的牢房。
那名如松如竹的年轻人隔着牢门对她一拜,别无所求,只求他日余大人能给他一次自辩的机会。
余晚之曾问他为何不求旁人却要来求她一名女子,游远说因他孤军奋战无人可求,而有一位姑娘曾说她阿姐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
那样天真的话,他竟也信了。
直到今日听说游远已经招供,余晚之才隐约察觉到那名年轻人想要做什么。
余锦安叹了口气,说:“我似乎知道祖父为何要做一名御史了。”
这天底下有肃不清的不正之风。
有人投诉无门含冤而死,也有人拼尽一切只搏朗朗乾坤。
游远似乎早就想好了他自己要走的路,前路那样艰难,甚至有可能没有开口的机会,不过是用一条命去搏那一线的生机。
而他搏赢了。
宫门口又有大臣陆续走出来。
余晚之在余光里看见了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身影。
那人在宫门前站定,遥遥地看过来,不知看的是她还是旁人。
余晚之忽然就想起了那夜宋卿时说过的话。
他要去寻他的“道”。
这一刻,她忽然就释怀了,诸如游远,诸如宋卿时,他们有舍命也要走的路。
第 137 章 分忧
余晚之望着伫立于宫门前的人,心思一转,忽然问:“二公子,我听闻已找到了那名假扮游远小厮的人。”
“没错。”沈让尘说:“只是人找到得太过凑巧,尚存疑点。”
“那你有没有想过,或许还有未知的同路人?”余晚之转头看向沈让尘。
沈让尘默然片刻。
若是同路人的暗中帮助,找到此人便是合理,也能与假扮小厮的周权的口供对上号。
那人既能准确地找到周权并藏匿起来,须得事先知晓周权有问题,简而言之,那人事先就知晓了假扮小厮的计划。
除了本身设计之人和其同党,又有谁能知晓呢?
“你是说……”沈让尘顿了顿,他看向余晚之,无声地交流,从她的眼中得到了答案。
郭党之中出了内奸,而这名内奸,在暗中帮助他们。
只是,那人会是谁呢?
分明还是晴天,远天一声惊雷忽至,风卷浓云,艳阳很快便被遮蔽起来。
几人分别上了马车,宋卿时于宫门口听郭自贤说了几句,待郭自贤走了,他才朝着自己的马车走去。
只是走了几步,他便顿了一下,眉心一蹙,沉声道:“谁让你带她来的!”
薛辛垂首道:“是夫人非要来,我拦不住。”
宋卿时沉了口气,坐上马车,江晚之坐在马车里,正谨慎地看着他。
“我,我就是来接你。”
宋卿时无端烦躁,“我还有公事要处理,不能回府,我让薛辛送你回去。”
江晚之点了点头,安静地坐着。
自回了宋府,她已不似之前那般动辄发怒打砸物件,她已学会了如何做一个正常人。
待在宋卿时身边让她觉得安全踏实,她知道,他是对她好的。
只是她脑中的画面却挥之不去。
她在这里等候的时候,看见了余晚之。
看见她厉声呵斥差吏,看见余锦棠依靠着她,也看见了余锦安与她交谈。
为什么?江晚之在心中想,为什么从前不喜欢自己的人,如今却会喜欢她?
江晚之收回思绪,看着宋卿时,“宋郎。”
“怎么了?”宋卿时转头看着她。
“你……”江晚之犹豫了一下,问:“你希望我回到从前那样吗?”
宋卿时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蹙,敛眸道:“你就是你,不论变成什么样都是。”
江晚之盯着自己的手想,她该为这样的回答而高兴,可是为什么却笑不出来呢?
是因为他让她习字看书?还是他教她弈棋?这所有的一切,是从前的“江晚之”的习惯,而不是如今的她。
所以,他还是希望她变回从前的吧?
……
殿审那日便是最后的一场春雨,今年是早立夏年,还没到四月便已立夏了。
立夏那日下了一场雨,俗话说立夏滴一点,穷人抱大碗,意味着今年多半是个丰收年。
夜深了,主院还亮着灯,陆凌玖在房中来回踱步,不时朝着门口看一眼,直到小厮进院,不等人入内,他便急忙走出房门。
“怎么样?打听出来了吗?”
墩子一脸喜色,“打听出来了,余大人已经回府了,想必官复原职的旨意应该就快到了吧,还有那举人游远……”
“他关我什么事。”陆凌玖打断道,没继续听下去,“饿了,让人传宵夜。”
不多时,丫鬟端着托盘入内,奉上宵夜。
“公子,今日厨房做的翠盅银针。”
那丫鬟声音清脆,陆凌玖看了一眼,此人有些面熟,想了想才记起是那夜他在巷子里救下的那个孤女,余晚之还因此夸他宅心仁厚来着。
“你叫什么来着?”陆凌玖闲来问了一句。
丫鬟道:“奴婢林兰。”
“哦。”陆凌玖颔首。
想起余晚之,心中又半忧半喜。
大理寺查案的这段日子,余府闭门谢客,他去了几次都被拦了回来,而沈让尘却是去了两次,只因他去转达案件进展。
明白差个小厮去就能转达的事,沈让尘非要亲自上门,不过也对,要是换成他自己,他也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陆凌玖边吃边想,碗都干了,他还拿个勺在碗里空舀。
墩子早就见怪不怪了,自打自家小王爷放话说要娶余三小姐之后,时不时就得来一场魂不守舍。
墩子没提醒陆凌玖,对丫鬟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先下去。
丫鬟点了点头,上前道:“小王爷,奴婢把碗收了吧。”
墩子:“……”她看不懂我的眼神。
陆凌玖回神,扔开碗往椅子里一靠,吃饱喝足又开始烦躁起来,翘着腿一个劲地抖。
丫鬟将碗收好,又取出一方帕子给陆凌玖拭手,说:“奴婢多言,公子可是在为余三小姐发愁?”
陆凌玖抖腿的动作一停,“你怎么知道?”
“府上下人都知道,奴婢自然也知道。”丫鬟说:“奴婢倒是有一点浅薄的见解,不知能否为小王爷分忧。”
听了也少不了二两肉。
陆凌玖放下腿,看着丫鬟,“什么见解?”
丫鬟温声细语,“奴婢是女子,对女子心思的了解,应该比小王爷略微多上那么一些。三小姐既因您救人而夸赞过,想必三小姐是很欣赏小王爷的侠肝义胆。”
陆凌玖捏着骨节缓缓点头,又听丫鬟继续说。
“那小王爷不如投其所好,若能在三小姐遇到困难时伸出援手,想必定会令人铭记于心。”
话虽简单,陆凌玖也明白这个道理。
沈让尘在余晚之嫂嫂难产之时雪中送炭,还得了她一个亲手送的红鸡蛋呢,他那份还是他自个儿去讨的。
可是援助之手陆凌玖也不是没伸过。
伸出去大半夜把余锦那什么,余四从巡检司揪起来,路上跑了个来回,又把人送回了巡检司,差点帮了倒忙。
又让他上哪儿再去找能让他伸出援手的机会?
丫鬟看出了他的困扰,说:“小王爷是在忧心没找到帮忙的机会?”
陆凌玖瞥了她一眼,“你有办法?”
丫鬟道:“办法是有,不过不是什么好办法。”
“说来听听。”
“是。”丫鬟屈身道:“没有机会,可以制造机会,若三小姐在街上遇上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小王爷再趁机上去英雄救美,患难的真情必然会令人铭记于心。”
第 138 章 断臂求生
陆凌玖眉心紧紧皱起,“你是让我弄点人去假装欺负她,再上去假装英雄救美?”
丫鬟听出他语气中的不耐,壮着胆子说:“非常时期,非常——”
“非常个屁!”陆凌玖冷声打断。
丫鬟膝一软,扑通一下跪地。
陆凌玖起身,冷眸看着那丫鬟,“你自个儿遇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还要寻死觅活,却想着让旁人也遇上。”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林兰瑟瑟发抖,“奴婢的意思是让人假扮。”
陆凌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些污七糟八的人,也配去她跟前晃污她眼?你以为她和你一样?”
林兰伏在地上,“奴婢错了,小王爷饶命。”
陆凌玖看着他就烦,摆了摆手,“滚出去。”
丫鬟爬起来,倒退着出了门。
陆凌玖想了想,又说:“赶紧把她弄别的院子去,干什么都行,别在我跟前晃,看着就烦。”
……
科举舞弊一事闹得沸沸扬扬,都察院和大理寺大刀阔斧,案子查得急,负责春闱的官员直接拿了十来人,还有历年负责乡试的考官也要查。
这是个大案,非一朝一夕便能查清。
余锦安接受都察院和大理寺审查之后便回家禁足,案子没查清之前,不得随意出府。
沈让尘还有些事要去余府一趟,谁知刚走出院,便碰上了要出门的国公夫人。
“你要出去?”
沈让尘颔首,“是。”
“去余府?”
“……”沈让尘:“是。”
立夏之后天开始热起来,国公夫人拿团扇挡着眉梢看了眼天,这会儿日头有些晒了。
“我也要去余府看晚之,顺便送点东西过去,你要去那就帮我带去吧。”
沈让尘躬身一揖,“是,母亲。”
国公夫人撇了下唇,没说话。
沈让尘微微侧头,吩咐既白,“让人把东西搬上马车。”
又道:“母亲还有什么吩咐?”
“没了。”国公夫人摇着扇,看着沈让尘又朝她恭恭敬敬地行礼。
“那儿子告退。”
“你看看他。”国公夫人拿扇指着他的背影,“哪像是母子,和我一点都不亲近。”
嬷嬷笑道:“公子小时候就是这样,这么些年都不在身边,长大了哪还能亲近。”
国公夫人委屈道:“别家的孩子都和娘亲近。”
“那别家的孩子还不如公子出息呢。”嬷嬷说:“公子是尊敬夫人,您就别挑刺了。”
马车就停在国公府门口。
沈让尘提了袍子踩上去,刚掀开车帘,便呆立在了那里。
他看着占据了大半个马车的大缸,好一会儿才回头问:“这是什么?”
既白回头看了一眼,说:“这是夫人让带的礼呀,说是有几尾新鲜的鳜鱼,送去给三小姐和余少夫人炖汤喝,补一补身子。”
“送鱼你放马车上?”
“不是公子让搬上来的么?”既白一脸无辜。
沈让尘:“……”
“那要不,我再重新安排一辆?”
“罢了。”沈让尘躬身入内,侧着身子从夹缝中过去,坐到了后面。
若让沈让尘说出此生觉得最为难堪的事,约莫就是此事了。
和大缸一同坐马车,还不算难堪,难堪的是随着马车的颠簸,大缸中的鳜鱼显得尤为不安分,不停地扑腾,溅了沈让尘一身的水。
但湿身还不算是最难堪,最难堪的是到了余府大门,马车停稳后既白掀开帘子,然后在门口等人的余锦安一眼就看见了沈让尘。
余锦安顿时如遭雷击。
只因大缸挡在沈让尘身前,从余锦安的角度看去,堪堪只看见沈让尘露出一个头,加上鳜鱼扑腾的水声,只当他在缸中戏水。
余锦安呆滞道:“二公子这是边赶路边泡澡?”
沈让尘:“……”
直到沈让尘起身出来,余锦安才恍然大悟。
见沈让尘身上的衣裳都湿了一半,余锦安连忙把人请入府中更衣。
没看见余晚之,沈让尘心中倒是有些庆幸,待更完衣出来,余锦安和余晚之已在厅中等候。
沈让尘看了一眼余锦安,也不知他有没有将之前的事同余晚之说,虽说不是什么大事,但着实是有些让人难堪。
厅中点着熏香,味道若有似无。
沈让尘闻了闻,似乎与余晚之身上的味道有些相似。
“这是什么香?”
“哦,没名字的香。”余锦安说:“晚之自己配的,说拿出来点上给你身上去去鱼腥。”
沈让尘:“……”
多谢了,大可不必。
他侧眸扫了一眼,看见余晚之捧着茶盏,挡住了大半张脸,却挡不住弯起的眼角,嘴角压也压不下去,想必早将他的“光荣事迹”听了个全。
那么点香也是故意拿他开涮了。
余锦安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道: “言归正传吧,说正事。”
沈让尘颔首。
他原本就是为正事而来,泡澡,哦不,送鱼本就是顺道。
“原本指认你偷盗试题的翰林司官,在大理寺自尽了。”
原本轻松的氛围急转直下。
余锦安手中的茶盏一晃,泼出来一半,他顾不得烫,赶忙道:“大理寺严加看管,怎么会自尽?我看是有人杀人灭口。”
沈让尘摇了摇头,“仵作已验过了,的确是自尽,他用腰带绑在牢门上上吊死了。”
余锦安脸色黑沉,余晚之看了他一眼,说:“二哥先别急,他活着才能诬陷你,死了只能是有人想要让他闭嘴。”
沈让尘搁了茶盏,说道:“他死前在墙上留了血书,表明此事为他一人一手策划,只因之前与你曾有过口角才想诬陷你。”
“我何时与他有过口角?”余锦安大声道。
“这不是重点,他只是需要一个合理的动机罢了,你既已洗清冤屈,他活与不活已不甚重要。”
沈让尘说完,看了余晚之一眼,“你怎么看?”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郭自贤断臂求生。”余晚之说。
第 139 章 有病得治
沈让尘面色淡然,“都察院必会参郭自贤一本,不过最多只能参他个玩忽职守,动不了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