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手柑的气味如影随形, 即使湿透的衣服很快冻得板结,那股新鲜又辛辣的气息仍然挥之不去。
那是绝望、心碎和恐惧的气味。
至今季辞也没有问过傅晶,如果柳石裕再多待几分钟, 她会放他出来吗?还是干脆让他溺亡?
可惜过去的时间线无法回溯, 人性也无法通过假设来考验。
他只能说,感谢上天垂怜, 没有让他死于生母之手,也没有让她面对艰难抉择。
毕竟在那时候,柳石裕正在考虑是否要娶傅晶进门。
毕竟众所周知,柳石裕对于女人只有一个要求,必须干净完璧——傅晶能爬上他的床,必然也是挖空心思, 用尽手段。
她不可能有一个私生的小孩。
他与钱,此与彼,二者不能共存,她只能择其一。
雾气蒸腾,似绳索将季辞锁牢, 又塞住他的口鼻,令他呼吸困难。
终于他忍无可忍,转身跨入了淋浴间,伸手关上花洒, 将程音裹进浴袍,直接扛出了浴室。
程音一路惊呼。
季辞这表现,貌似是要将她正法, 但她心知事实绝非如此——她能感觉到他身体紧绷、肌肉坚实, 是因为愤怒而非冲动。
他在生气。
气什么她不知道,不过应该不是针对她, 他的步子迈得虽大,仍小心顾忌着她的伤脚。
走到床边,他将她轻轻放下,又回洗手间取来了她的关节固定支具——进门前季辞犹豫了片刻,出来时脸色仿佛又更差了一些。
程音看得出来,他的心情非常不好。
手里却没有停,他像骑士单膝跪于床边,帮公主穿上她麻烦的长靴。
等到护具穿戴完毕,季辞的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
情绪控制力无人能敌,从小他就这个特性——季三的小嘴淬了毒,然而从来只毒别人,自己向来八风不动。
“头发自己吹,好吗?”他平静地问。
当然可以,她又不是真的公主,程音点头。
“我去楼下洗澡。”他交代了一句。
这个做派她就不能理解了,甚至有些被冒犯到——她占领的是他的卧室,他所有的衣服和洗漱用品都在这个房间,之前每天他都洗得好好的,为何今天就要去楼下?
就因为她刚刚在他浴室里试图作妖?
此人说要下楼,莫名其妙再次拐进浴室,这次他拿出来一小瓶沐浴液。
“你的?”季辞问程音。
是她的,既然要结婚,那间胡同房便没有租住的必要,季辞叫日式搬家将小屋里的东西一股脑全部打包运来,ῳ*Ɩ 使这富丽堂皇的家里多了一些平民用品。
“扔了,可以么?”他紧紧皱着眉。
为什么要扔,才刚开盖呢,就因为这是超市开架货的赠品小样?
程音俭省惯了,根本不能接受这种无端浪费,怀疑他是在嫌弃关于她的一切。
“要么,我去楼下吧,楼下不是还有一个客房?你用自己的浴室方便些。”她礼貌微笑。
客客气气的,开始跟他装样儿。
季辞叹口气,将沐浴液放在床头柜,从程音手里接过吹风机。
“不关你的事,是我不喜欢这个气味。”他解释,见她还在假笑,边吹风边用手指梳理她的发丝,又揉了揉她的脑袋。
猫闹小脾气了,得顺会儿毛。
发丝吹到蓬松,头皮按摩三遍,猫总算不怪笑了,季辞继续耐心解释:“一闻到就头晕,我很怕橘子味儿,知知不记得了?”
哦,好像是这样的。
她小时候淘气,故意用橘子皮挤汁进三哥的眼睛,结果他冲出去狂吐,吐到整个人痉挛。那是个雨天,后来她才知道,他讨厌雨水和橘皮混在一起的气味。
幸好北京城的雨天不多。后来类似的事反正再也没发生过,她也就淡忘了。
“可以扔掉么?”他诚恳请求。
“扔吧。”她法外开恩。
最终他还是去楼下洗的澡。
时候已经不早,程音躺在床上了无睡意——这婚结得,忽然就有了实感。
两个物质条件迥异、精神世界也并不相通的人,莫名被绑定到一起,丢到同一屋檐下生活,必然会有矛盾碰撞。
以前虽然也一起生活,但他似乎很少公开表达自己的好恶。毕竟住在她家,他算寄人篱下。
后来两人同居,她又精神脆弱,他呵护她如娇贵兰花。
所以,刚才他愿意敞开心扉,其实算是一种实质性的进步?
刚才他也不是故意无视她的浴缸秀,其实只是讨厌沐浴液的气味?
猫撇了撇嘴,心气总算没那么不顺了。
只是经这么一闹,旖旎心思也像浴缸里的泡沫,被打消得七七八八。
看了看钟表,还没到午夜,夜猫子干脆起身打开了电脑。
今天光忙着结婚,工作都没抽出时间。
羲和参展在即,她有一堆展会细节要和大师兄敲定。赵奇是个不肯出门的理工宅,正巧程音的腿脚也不方便,他俩一拍即合,每天在线电话会议。
晚上十一点,正是羲和实验室忙得热火朝天的时刻,电话一接就通。
程音和大师兄正畅聊,季辞洗完澡上了楼,没注意到她在电话上,张口就问:“还不睡?”
她当即变脸,对他做出噤声的手势。
然而为时已晚,大师兄已经捕捉到了这边的动静。
“哟,我们小师妹有男朋友了?”好在隔着电话,他没认出季辞的声音。
什么男朋友,老公都有了……程音嗯嗯啊啊含混应答,试图赶紧糊弄过去。
“女大不中留啊,那先不打扰了,明天再说。”大师兄倒很识趣。
程音火速挂了电话,和季辞解释,对面的人是赵奇——季辞曾叮嘱过程音,不能让大师兄知道他们私底下相熟。
现在他俩岂止是相熟。
他在夜半时分进了她房间,站在床边与她讲话。
身着睡袍,头发半湿,要说暴露或者不得体,那是一点也没有,但这一幕的冲击力有多强,只有亲眼得见之人才能体会。
程音几乎怀疑,季辞深知自己魅力所在——知道他将头发往后梳起,再戴个细金丝边眼镜,魅力值会指数级增长,他最适合做这种斯文败类的打扮。
睡袍材质薄软,比衬衫更显身材,此时给季总直接拍张照,就从程音这个仰视的角度,不论大头还是全身,都能挂去夜店招揽顾客。
头牌范儿。
可惜,季头牌没有任何理由,三更半夜跑来找她释放魅力。
程音叹了口气,目光从他秀色可餐的脸,移回她寡然无味的ppt。
“你现在怎么戴眼镜了,近视吗?”到底没忍住,她的目光又移了回去,多问了一句。
这纯属没话找话,季辞从小户外跑马,雪山攀爬,视力远比一般人好。
“不近视,防蓝光。”他道。
这个回答更莫名奇妙了,主要是显得有点不专业,不像从Dr.季嘴里能说出来的话——防蓝光眼镜很多时候是商家鼓吹的营销概念,一般只对有视网膜疾病的人有意义。
“你需要防蓝光?”她重新抬头瞄他,唉,真好看,即使不需要也戴着吧,对她的眼睛好。
季辞还真需要,高强度的假体刺激使他对短波蓝光比一般人敏感,看电子产品经常眼睛不适。
但他不能对她说。
“不需要。我凹造型。”
这是什么胡说八道,程音觉得十年后的季总,可比季三费解多了。
“知知不喜欢?”他忽然笑道。
这一笑简直迷得程音头晕目眩。
喜欢啊。当然喜欢。
初中时她十分痴迷网球王子,给手冢国光写了好多篇同人文,还上网买了个类似的空镜框,试图骗季辞戴给她看。
冷峻威严的眼睛美男,永远是她的取向狙击。
可是他当年根本不配合她发疯……现在他……
“特意凹给你看的。”他笑意加深。
季辞垂眸,觉得程音语塞的模样非常可爱,忍不住将手伸到她的颈后,指尖探入发丝,轻轻摩挲她的后脑勺。
像在摸猫。
猫舒服得缩起了脖子,不由自主眯起了眼。眯了两分钟,又努力恢复清醒,甩开了他的手。
“那天在车上,我第一次见你,你就戴了眼镜。”她指出他话中的漏洞。
怎么可能是凹给她看,他难道早早知道会见到她?这锅她不背。
季辞不与小猫斗嘴,弯腰合上她面前的电脑,“不早了,再不睡,你的眼睛也得熬坏。”
这个调调,好像当年程敏华在睡前强行收走她的故事书。
“牙刷过没有?”甚至还有例行的睡前检查。
猫点头。
“牙线呢?”
点头。
“那睡吧。”
这里说睡,那里他已经关了灯,随手将程音塞进了被窝。
雪花形状的小夜灯温暖可爱,她听着他脚步声往外,脑子一热,脱口叫了声“三哥”。
声如蚊蚋,理论上他不会听见。
脚步声却立即停住,重新又移回到了床边。
“怎么了?”他俯身,发现程音将自己裹进被子,半张脸都捂在里面。
伸手摸摸,居然额头还有些潮热:“不舒服?傍晚吹着风了?”
“我……晚上怕黑,但开着灯,又睡不好……”
程音说这些话时紧闭着眼,知道他必能听懂她的弦外之音。
当年她搬去和季辞同居,三天两头在半夜搞突然袭击,理由永远只有一个:怕黑。
她一个夜盲症患者,怕黑怕得理直气壮,可惜这一招只在小时候对三哥有用。
长大后她再怎么说怕,他也不会再陪她同睡,甚至连自己房门都要锁好,防她像防采花大盗。
三更半夜爬床这种事,她也不是没干过。
程音刚说完就有点后悔。
她居然直接挑战了最高难度,这借口用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成功过。
也是太紧张了,她连鼻尖都冒出了亮晶晶的汗珠,被夜灯一照很是醒目,可怜兮兮的模样。
季辞站在床边看了她片刻,忽然温声道:“知知,我今晚,可以回房间睡么?”
程音倏然睁开了眼。
“我们结婚了,要是还分房,对鹿雪不太好。”季辞擦掉她鼻尖上的汗珠。
程音觉得自己不算愚笨,却完全无法理顺这句话的逻辑关系。
关鹿雪什么事?
“婚前分房,是洁身自好。婚后如果还分,就是感情不和了。”
“父母如果感情不和,小朋友会缺乏安全感,影响生长发育。”
季辞讲得一本正经,程音分辨不出他是讲真的,还是贴心地给了她一个台阶。
她还愣着,他已经回客房去取他的枕头。仰面躺在床上,过了好半天,程音才意识到——她居然再次轻易取得了胜利。
难道之前三哥说的是真的,只要不犯法,她提什么要求,他都会予以满足?
失去了夜灯的照明,整个房间都陷入了柔软而扎实的黑暗。
程音躺在床上,睡姿笔直如同图坦卡蒙一世,事情的进展正如她所期待,但后续要如何推进,她又不会了。
任何作战都讲究一鼓作气,之前被一瓶沐浴液拖了后腿,她的勇气已然枯竭——连浴缸戏都没有效果,她还有什么其他聊斋可以演?
而且……季辞一躺下就直接睡了。
话都没有多说,只淡淡“晚安”二字,便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他的睡相想来极好,要么就是这床垫卖得极贵,什么独立弹簧睡眠系统,总之身边多睡了一个人,她丝毫感觉不出来。
哦,也不能这么说。
周围太黑了,导致她的嗅觉立刻调整到了灵敏模式,翻来覆去,总能闻到他身上新鲜沐浴过的气息。
不知是什么香味的沐浴液,清刚明快,像海风萧萧吹拂着竹叶。
这两种东西本不可能存在于同一空间,就像她和他本不应该存在于同一张床上。
一想到沐浴液,程音顿时有点懊恼,刚她应该进浴室重洗一回,至少冲掉身上的橘子气味。
她往床的边缘挪了挪。
新婚之夜新郎冲去卫生间吐了,这传出去可不是什么美名。
她越想越后悔,还想继续再挪,突然听到季辞无奈的声音:“躺过来些,别掉下去了,我又不碰你。”
哦。他没睡着。
只是不想碰她而已。
程音说不明白心里滋味,有点气恼又觉得没必要,如释重负还有些不甘愿。
就这么左右互搏着,她僵着脖子睡着了。
自然是很难睡得舒服的。
梦里她被一条蛇追着满世界跑,蛇还戴了一副眼镜,像哈利波特加入了斯莱特林,只不过那蛇的瞳仁是深灰色,看着格外冷漠无情。
可是它的躯体又是热的,可以说很烫,完全不符合冷血动物的定义。程音被它缠绕了几次,简直都要热死。
她最终是被热醒的。
夜仍然很黑,沉沉覆在身上,程音分辨了片刻,不是夜,是一只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