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道偏偏在这事上,泥人冒出了几分土性。
“说什么都不肯,觉得违法。”老裴直摇头。
“她可真逗,制作假画就合法了?”赵长水不懂这女人的脑回路。
老裴也挺着急,他当时翻了黄历精挑细选的姓,貌似还是不大吉利——老裴,老赔,最近他网上赌马又输了,手头特别紧。
裴沐那死丫头又不孝,扬言只要债主找上门,她就自己卷包袱走人,让老夫妻俩自生自灭。
那丫头狠心,还真干得出来。
若是他家音音还在……老裴,也就是更名易姓的林建文,忽然于这暗室之内,想起了他那个掌上明珠似的女儿。
要不是实在没钱,他也不会把孩子丢下,幸亏姜明月心善,给了她一笔傍身钱。
不知音音现在怎么样,算算岁数,也该成家立业了。
他们回国半年有余,他怎么到现在才想起还有这么个女儿?
“老弟,你人头熟,能不能帮我找个人?”老裴腆着脸请求。
赵长水懒得搭理他。
给他下委托,那都得付费排期,先交钱再干活,老头上下嘴皮随便一碰,以为就能白得?
“不难找,就一个小姑娘,您老一句话的事。”老裴还在试图空手套白狼。
他一张谄媚脸,凑到赵长水身边,正想着要怎么说服一下……说他女儿是个超级大美女,是不是赵哥能感点兴趣?
忽然他看到了赵长水面前暂停播放的屏幕。
“诶这!这视频哪来的!”暗室里响起了老裴惊喜交加的声音。
第66章 暴雨
程音首日复工, 扫清了积压的全部工作,理顺了待办的任务清单,还抽空和姜晓茹打了一小架, 可谓效率满满。
江媛媛称赞她:身残志坚, 尤为励志。
“有音姐在,谁想把这家公司搞垮都不容易。”下班时她送程音出门乘车, 推着轮椅嘴里如此念叨。
这话听着有些奇怪。
“没看出来,你还有这志向呢,竞争对手派来的?”程音开玩笑。
小神婆一贯活泼爱闹的性格,这回却没有笑。
“音姐你有没有想过,有时候你以为自己在做对的事,其实在另一人看来, 是在作恶。”
这么哲学?程音诧异回头。
江媛媛语调沉沉:“你知道吗,那天来抗议的白发大叔,前两天跳楼了。”
哪个大叔?杭州那个?
柳世的舆论危机不归程音处理,是姜晓茹经的手。这女人一贯是结果导向,为达目的不管路径, 她要是用上什么激烈手段,也未可知。
“没死,肋骨戳肺里了,刚抢救过来, 但人没醒,要花一大笔钱,自杀的保险不赔。”
程音沉默了片刻:“有捐款吗?”
她不是见人就施舍爱心的滥好人, 但这人她曾见过, 是个挺面善的中年人,即使落魄也看得出来受过良好的教育, 情绪再怎么激动都不会说脏话。而且他自己的衣服都已经磨得毛了边,老婆女儿却穿得干净整齐,只肯自苦,不苦家人。
他的诉求也不过分,让柳世付给他专利费,用于遣散公司的员工。
柳世当然不可能付,这相当于承认了他的控诉——大型医药集团使用阴暗手段,挤垮并收购中小公司,赤裸裸的垄断。
“有,我们都捐了,回头链接发你。”江媛媛叹了口气,“音姐,你说柳世要是垮了,是不是反而能养活更多人?”
一鲸落而万物生,是这个道理,但也不能这么想。
更大规模的生产更有可能带来技术的进步和成本的降低,对大众反而有利……当然,前提是大众真的能够得益。
“我不知道。”程音坦言,“我们能做的,只是尽量做对经手的每一件事,至少在我们自己面临选择的时候,问心无愧。”
“可我们每天经手的也就是些鸡毛蒜皮。”
“那可未必,”程音转过头不再看她,露出一丝了然的微笑,“上一次,记者能登上我们大楼的天台,不也就是因为我们这样的人,不小心出了一点小小的纰漏?”
江媛媛一惊,默默闭上了嘴。
和聪明人讲话容易暴露马脚,以后她还是只跟她音姐聊八卦和塔罗。
程音和江媛媛在公司侧门等车时,偶遇了下班的陈嘉棋。
其实不是偶遇,他特意来找她想聊两句,但程音觉得他们除了工作之外,已经没有什么多余话题可展开。
运动会之后陈嘉棋给她打了无数电话,她都没接,于是他长篇大论地发信息,解释自己身不由己,一直跟程音对不起。
程音自己倒无所谓,他真正对不起的是程鹿雪,她又没有立场去帮小程女士原谅什么人。
可陈嘉棋既然连这一点都想不明白,注定就和她不会是一路人。
总之聊工作欢迎,聊私事就免了,已读不回。
由于程音身边还有江媛媛,陈嘉棋并未直接上前与她招呼。
他穿得比往常讲究许多,有点孔雀开屏的意思,江媛媛立刻分享八卦,说陈嘉棋这段时间忙于相亲约会,估计是好事将近了。
说完,她观察程音脸色,平静无波,完全置身事外的神情。
程音这种生人勿近的调调,还是跟她哥学的,一般人看着轻易不敢造次。
陈嘉棋站在旁边苍蝇搓手,最后也没敢上前跟程音说上一句半句,头一低走了。
这一幕看在季辞眼里,根本就是畏罪潜逃。
虽是合法夫妻,在公司却不能表现出亲密,季总只能委屈自己,下班时将车远远停在对面的街角。
隔着单面玻璃,看江媛媛笨手笨脚扶程音上车,他略感焦躁。
见陈嘉棋贼心不死,妄图冒出来ῳ*Ɩ 刷存在感,他十分焦躁。
总算看到程音的车发动,季辞立刻示意司机“跟上”,老头摇了摇头——若不是知道他们如今住在了一起,他会以为他老板突然成了超级跟踪狂。
而且……不都领完证了吗?怎么搞出了这么浓的偷感?
两台车前后脚进了地库。
小区既然能住明星,私密性自然有所保障。季辞的车后发而先至,他下了车并未回家,站在地库等程音抵达。
季辞从烟盒中抽出一支烟,捻在指尖没有点燃,勉强起个安抚的作用——最近几天知知不爱搭理人,他的烟瘾犯得很容易。
但自从她说了反对,他便再没有抽过一次。
老李继续坐在车里摇头。
烟不能吸,戳在车库吸尾气,季总竟然有今天,算是遇到了真克星。
克星上了一天班,整个人神清气爽,下车看到季辞,难得是轻盈的笑模样。
“坐了一天,累么?”他推着她进了地库层的入户门。
“不累。”她喜欢上班,工作让她充满安全感。
门口有防水台,程音想下来自己走,被季辞连人带轮椅直接抬起,继续边走边聊。
“脚呢?疼不疼?”
怎么可能,季总有多夸张她都不想说,一早差人往她办公室送了无数东西,甚至还有可升降垫脚凳,若不是她紧急阻止,恐怕能将康复医生遣来陪同办公。
程音还没回答,季辞已经蹲下,抬起她的脚腕细细查看。
结论相当小题大做:“有点肿,先去泡个澡。”
他将她推入室内电梯,摁下了卧室层的按钮,程音脑中警铃大作——她听不得泡澡二字。
那晚之后,她连浴缸都不想再多看一眼。
然而季辞君子坦荡荡,进了浴室,径自拆掉了她脚上的护具,拉高裤脚露出整截白净小腿。
过于白净了,他皱眉:“今天没抹油?”
红花油一天三次,在家时他会严格盯着她按时涂抹,结果第一天上班她就溜号。
“忘了。”
主要是味儿有点冲脑袋,即使想起来她也不好意思真抹,怕熏着办公室里的其他人。
程音不敢说话,她哥的脸开始冷了。
开盖倒药,以指腹均匀抹开,季辞动作流畅,程音也不敢阻拦——往常她是绝对不可能同意他来给她涂药的。
那毕竟是脚,受不起季总如此躬亲伺候,且古往今来脚都被划定为隐私部位。
她确实有点不好意思。
偏他动作还轻柔,碰触似有若无,指尖所及既痒且麻。
程音努力转移注意力,眼睛盯着药油的成分表——丁香罗勒,樟脑桂叶,无论对于嗅觉还是触觉,都像扎了仙人掌的细茸,带来轻浅却绵延的刺激。
醺色在她脸上缓缓晕开,倒不是有多害羞,完全出于生理反应。
简直是在上刑!
这场漫长的刑罚,终止于突然响起的门铃。
程音如释重负,一把按住季辞的手:“是不是鹿雪回来了,要不我们先下楼吃饭?”
她简直有点花自飘零的模样,眼眶轻红,泪光点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怎么她了。
季辞全程没怎么看她,这一抬眼难免呼吸一乱,他起身洗手:“应该不是,我去看看。”
今晚有暴雨橙色预警,幼儿园估计会让小孩留宿。这处居所刚搬不久,地段也很隐秘。他想不出会有什么访客。
心中难免警惕。
门铃是可视化的,清晰映照出了叩门者的容貌,乍看之下陌生,仔细分辨后,季辞讶异地认出了故人的脸。
他让那人稍事等待,先上楼去接了程音……这个来客,恐怕需要她共同参与接待。
来者是林建文。
季辞其实并不确定,程音对她的父亲是什么态度,毕竟他们没有聊过相关话题。
十年前的林音对林建文满怀恨意,不肯与他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后来她却与他一同移居南方。
再后来的事,程音绝口不提,季辞单方面调查出的信息,似乎她在读大学之后,就与林建文断了往来。
他不知道程音是否愿意与此人相见。
季辞开口时十分谨慎,依照十年前的经验,但凡提起让林音回自己家,她就会进入一轮情绪大崩溃。
长大后的程音却连眉毛都没有抬。
“既然都找到了这里,那就见见。”
程音的这句话完全体现出她超乎寻常的敏锐——她搬家不多久,躲得很彻底,连同组的同事都不知道她的新住址,而今天,是她蛰伏许久、恢复上班的第一天。
林建文怕是守在了她公司的门口,再一路跟车来到了此地。
他能混入这个安防严密的小区,还摸到正确的门牌号,也算是相当本事。
之前住在这栋楼的明星,曾多次在地库遭遇代拍,看来小区物业还是有疏漏。
程音在下楼途中,试图思索林建文的来意——他如此不辞劳苦地绕着北京城寻到她,总不可能是为了与她父女情深。
毕竟他们之间不存在那种东西。
必须承认,她心里更多的是好奇,有点想知道那个生了她、又扔了他,独自逃往异国的男人,现在究竟变成什么样子。
大约也不会差,如果上次那位“生于艺术之家”的裴大师真的林霏霏,那么这家人现在混得还挺风生水起。
等见了面,程音立刻后悔自己的好奇心过剩。
林建文哭天抹泪,先诉说这么多年的思念和担心,再回忆当年小林音的活泼与可爱,最后还痛苦地回忆当年,直说自己满心悔过,若不是程敏华坚持切割,绝不会闹成那般田地。
说一千道一万:都是别人的错。
程音就不该指望从他嘴里能说出什么新颖论点,然而老借口正好能戳到旧伤疤。虽然过去这么多年,她一直执着地在单方面和程敏华闹矛盾,但林建文没资格说她妈半句坏话。
全世界数他最不配。
林建文见程音一直面无表情,心情倒比进门时要放松。
他这个女儿从小暴脾气,有点情绪全都写在脸上,若要翻脸早就翻了,现在虽然看不出对他有多友善,至少不像从前那么敌对。
亲生的还是不一样,他毕竟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我前些年,还托人往台州的学校寄钱,你收到没?”他瞎话张口就来。
这句不过是个引子,为了引出后一句来。林建文用手指潇洒地梳过自己日渐稀疏的头发,眼睛滴溜溜望了一圈屋子里的陈设,将目光落在了始终不发一言的季辞身上。
“小季啊,当年哪想得到,你能这么有出息,这房子买下来得不少钱吧?有按揭要还吗?”
季辞不语,眉心微微收拢。
“嘿呀,瞧我问的,季总买房肯定全款!”
林建文笑得见牙不见眼,牙龈由于营养缺失,萎缩出一个个黑色小三角,远看像魔鬼口中的对排的锯齿。
程音忽然涌起一股极强的耻辱感,她太了解林建文,几乎能猜到他下一句要说什么。
还能说什么?永远在赌,永远缺钱,赌徒是没有人格尊严可言的。
就算十年不曾见面,当年像扔旧家具一样将她丢弃,也能毫无心理障碍地厚着脸皮出现,和她谈钱。
林建文却根本没打算和她谈,他的笑模样完全做给季总看。
“你俩现在,还在一起呢?”
且不说二人同居事实确凿,端看他俩之间的化学反应,他这情场老手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更别提季辞对程音那过于明显的保护姿态。
林建文越看越得意。
“我这闺女,十几岁就跟了你,那会儿可还未成年啊,我老早看你小伙儿有前途,干脆睁一眼闭一眼,怎么样,老泰山够意思吧?”
程音若不是坐着轮椅,恐怕已经跳了起来。
这老不修在说什么?还是说,在威胁什么?他怎么能这么不要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