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原本犹豫,他确实属意将温宪再嫁给博尔济吉特氏。一来,博尔济吉特氏和爱新觉罗氏自古以来便用通婚、结为两姓之好的习俗;二来,温宪到底还算年轻,他也不愿女儿孤苦一生。
偏这时候,蒙古那边传来消息,康熙的三公主,和硕端静公主,先前嫁给喀喇沁部蒙古杜棱郡王次子乌梁罕氏噶尔臧,传来因病故去的消息。
康熙便彻底中止了再嫁温宪的心,他的女儿虽多,但是长到成年的女儿却没有多少,难道要看着女儿们一个个都折在蒙古吗?
于是他便应予温宪,温宪在五台山祈福了好多年,直到康熙驾崩,她的亲兄长胤G即位,加封为固伦公主,她才再度被接回到紫禁城中。
此时的温宪白发远胜黑发,看起来比胤G还要年长几岁。她在五台山吃斋念佛多年,已习惯一人,回来后长居公主府,嫌少入宫,宴会也是从来不去,只偶尔和幼姝通信。
如今慧安能帮她的姑姑温宪请出山,让在场的众人吃了一惊,有些新入宫的小丫头很少听说这位公主,听说温宪公主自幼聪慧、饱读诗书,才华不逊于当今圣上,心里便很是叹服,深觉能得公主的教导是三世之幸。
温宪博学多才,她这些年在五台山更是翻遍了书籍古典。又因年岁渐长、经历了太多的人生跌宕起伏,反而心中更加通透,大道至简,往往对于书中道理一语中的,又出口成章,让听课的宫女们都纷纷入迷,不自觉忘了时间,半个时辰很快就过去,还意犹未尽,只恨不得再听一会。
连华妃听说温宪公主出山讲课,都连忙把年幼的四格格送过来,甚至有一些王公大臣,也上旨请求太后和皇上,允许自家女儿能进宫听学。
温宪的侍女见状很是惋惜,劝道:“公主何不只给四格格和贵女们讲课?如今公主拒了那些大臣送子女进宫的请求,好生得罪人,且给宫女们讲课多有失身份。”
温宪并不生气,娓娓道来:“众生平等,书本面前何有高低贵贱之分?那些王公贵族的女儿们并不缺名师教导,不过是想博个在宫中得过教导的好名声罢了,并非是想真心学习,这便与我的本意相违背了。”
侍女羞愧的低下头,以后不敢再多言。
温宪头日进宫讲学的时候,幼姝特地郑重邀请她去承乾宫一聚,她很是感激:“慧安胡闹,难为你竟愿意应下这件事,虽然半个时辰不长,但是每三日便要一讲课,实在是辛苦你。”
温宪的身子并不好,她是自幼从娘胎里带来的弱症,年轻时又大病一场,险些没救回来。这些年虽用名贵药材仔细调养着,可身体还是一日一日的败下去。她每日服用的汤药比进的膳食还多,身上常年带着一股药味。因此,虽然一来一回都坐在马车上,加起来花费的时间不到两个时辰,可温宪回府时,额间便满是汗珠,要好好休息一会才喘过气来。
温宪笑着说:“你不必感谢我,我不是为了慧安,也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这些不能读书的女子们。慧安说得对,为何只能男子进学而女子只能生儿育女、扶持夫君?我这把老骨头,也只剩这点作用了,不能被侄女比下去。”
她说完这些话,已微微有些吃力。
幼姝看着心酸,假意生气训她:“什么老骨头?你如今还不到五十岁,还有一半的人生没走呢。”
温宪服下侍女送来的汤药,精神头瞧着便好了些,她却很是看开,平和地说:“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如今所剩时日不多,能活一天便是一天,我前半生自己将自己困住,躲在五台山抑郁半生,如今年到暮时,反而大彻大悟,可也没多少时间让我好好活了。”
“或许,这便是人生,起起落落、命运多舛。现在很好,我很满足。我能为宫女们讲学,只觉得一日胜过从前百日,这样的日子才活得有滋味。”
幼姝大恸,泪如雨下,她这样听温宪平静的讲述自己从前度过的悲痛和创伤,她以为她在五台山是宁静自在的神仙日子,却没想到她是日复一日的折磨自己、无数次的沉溺在痛苦、然后耗尽了好多年才和自己释怀。她只恨自己为何不多关心温宪一些,为何不去五台山陪着她度过这段日子。
温宪为她擦干眼泪,抱住她:“你不必为我难过,我觉得这一生已经很好了。我出生皇家,享受了一生的荣华富贵,已经胜过许多生活贫困、艰难度日的人了。死亡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不是恐惧,不是解脱,我只会平静的接受,平静的接受我们每一个人都会去向的终点。”
“你比我要好很多,你聪慧通透,事事看得和明镜一样,但是又不加以多思,更不钻牛角尖,大概就是佛说的有大智慧的人。”
“我很羡慕你,但是我成为不了你。”
幼姝紧紧拥住她,任泪水打湿两人的衣衫,大概人活到了一定的岁数后,就是看着那些年幼与自己相伴的人,一个个从生命中离去,熟悉的人变得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自己也离开这个世界。
两人的悲痛与牵挂不与外言,慧安也没察觉,每天为她的女学殚精竭虑,如今宫里女学的名声已经打响了,她可要好好经营,不让别人看了笑话。
起初,女学开展得很顺利,首日拿赏银加上温宪公主亲自授课,几乎宫里大半的宫女们都来了,连一些半辈子都不认识一个字的老嬷嬷都来了。可是总归大家多半是为了银钱而来,且总有些人是摸不到读书的门槛的,哪怕春夏姑姑讲的再仔细,温宪公主讲的再引人入胜,还是听的云里雾里。
于是,次日便走了一小半的人,时间长了,总有人开始犯懒,即便当天不当值,也愿意拿着一个小时去绣绣花,和小姐妹聊聊天,总归,是比学写大字要有趣的多。
那毛笔看着挺硬的一个笔杆,握在手里却软趴趴的,写起字来横不是横,竖不是竖,大字写的和乌龟爬似的,看起来难看极了,再和其他习字有天赋的宫女一比,更挫自信心。
眼看着人一天天减少,三个月后就剩下不到五十人,慧安便有些丧气。温宪却不以为意,她告诉慧安,既是授学,就不要在意学生多少,只要在场的学生心诚,哪怕只剩下一个人,这女学也要办下去。
除了确定每三日一次的讲课之外,慧安还决意设立每季一次的小考和半年一次的大考,她想着,总要拿出一些学习成果震撼一下大家。
等第一次考试的时候,坚持下来的小宫女们都已经能背诵十几首古诗,学会了一百多个大字,她们的字虽不好看,可胜在工整。
慧安特地把宫女们考试时写下的大字用红绸绑起来,挂在武校场的外面。便有其他宫女太监们前来观看,看到这许多横平竖直的大字,都惊呆了,不敢想象,三个月竟然能学这么多知识。还有一些因为坚持不下来而提前退学的宫女们,听说武校场外展出了大字,还不敢大大方方的去看,等着天黑没人了,才看偷溜过去,看了以后心里又是羡慕又是懊悔。
次日,便又有许多宫女们来报名,会读书写字总归是让人羡慕的。
女校竟然又起死复生,又多了许多学生。
这其中也不乏颇具才气的女,一日,温宜公主为大家讲述了唐代孟郊的一首诗-《登科后》,这是孟郊进士及第之后写下的一首七绝,也是传世名作。
《登科后》的诗为: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用通俗的话说,便是往昔的困顿日子再也不足一提,今日金榜题名令人神采飞扬。迎着浩荡春风得意地纵马奔驰,好像一日之内赏遍京城名花。
诗中表达了诗人进士及第后极度欢快得意的心情。
介绍完这首诗后,温宪感慨:“孟郊的父亲孟庭玢是一名小吏,家中清贫。孟郊年少时更不得志,曾两试进士不第。直到贞元十二年,四十六岁时才中进士。”
“可见只要人有恒心,坚持去做,便一定会实现。你们中很多人因为觉得自己年纪大,便不欲开始读书写字,可孟郊一直到中年还在坚持科举,大诗人尚能如此,我等又有何不能坚持呢。”
场下无不唏嘘,竟然都到了祖父的年纪,还在坚持科举。
温宪为宫女们讲了好几个月的课,宫女们也知道这位长公主是个亲近和蔼的人,最是喜欢勤学好问的学生,于是胆子也大了很多。这次照旧,有小宫女好奇问道:“公主,那孟郊诗人进士进第之后呢?做了大官吗?”
温宪怔了怔,她仔细回忆道:“后来啊,贞元十七年,孟郊出任溧阳县尉。可是孟郊心气极高,从前一心只想做京城高官、施展抱负,做一个小小的县尉,实在与他的志愿相违背,于是孟郊郁郁不得志,不久后便辞官,他晚年后来也出任过一些其他的闲职,不过始终清贫,一生也算孤苦。”
“这样说来,那首《登科后》,倒是孟郊一生最为开怀得意的时刻了。”
场下便叽叽喳喳的讨论起来,有小宫女便大胆畅言:“孟郊若是知道当了进士以后还是如此,肯定就后悔花费这么多年在读书上了。”
“可不能这么说,孟郊要是没有读这么多书,可写不出《登科后》这样的好诗。”
“可是做一个县尉确实屈才,我老家济州那边,捐五十两银子便可上任了。”
“难道只有做宰相才是好的吗?天下只有一个宰相,却处处有县尉,天下百姓无不受县尉的管束,当一个好的县尉,造福一方百姓,也是一桩善事。”
更有一个宫女站起来直言:“我却觉得孟郊之后失意最大原因,是因为从古至今,世人太过重视科举,只有科举之路才是最光宗耀祖,只有科举做官才是成为人上人的唯一捷径。若是人无论从事那条道路,无论科举还是种地务农,还是经商出海,都能得到同样的尊重,想必天下的读书人都不会再苦苦执着于科举这条路了。”
场上众人哗然,连温宪都吃了一惊,不过慧安倒是眼睛一亮,还特意将这位宫女的名字记下来,她将这位宫女说的话细细品味,觉得大有道理,所说道理一阵见血。
慧安甚至去养心殿,与有荣焉的将那位宫女的话和雍正复述了一遍,雍正初初听来时,眉头一皱,只觉得胡说八道,怎么可能行街叫卖的能和苦读诗书好多年的同视作一类人呢。
慧安反问:“难道一位的吹捧科举做官,而轻视其他行业的人,就是正道吗?须知,若是天下人人都去读书做官,没有人在田地里风吹日晒的耕种,我们便不会有饭吃;没有人纺织布匹,我们便没有衣服穿。若是没有人在各个州县之间贩卖商品,南方想必吃不到北方盛产的谷物,北方也穿不上南方多产的丝布。”
雍正心想,怎么会有人不下田耕种呢?有些人,生在皇家,那边是要享富贵的。有些人,生在农家,那便是像他们的祖辈一样,耕田为生罢了。
慧安见说服不了皇阿玛,并不气馁,再接再厉道:“皇阿玛,天下的读书人何其千万,但是能当上秀才的,有多少?”
雍正倒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他想,考秀才也不是什么难事,便随口糊弄道:“十之二三吧。”
慧安继续问道:“那么秀才里面,能中举的又有何人?”
雍正正色,举人和秀才可不一样,秀才只是图个名声好罢了,顶多在乡下,被人尊称一声秀才老爷,可举人所参加的乡试,每三年才举行一次,又连考三场,中了举人也意味着一只脚已经踏入仕途,日后即使会试不中也有作学官、当知县的机会。
雍正估摸了一个大概的数字,“难,不过百分之一。”
慧安抚掌一笑,“如果真如皇阿玛所说,那么这些读书人中,最后能有机会中举,哪怕是当一个小小知县的机会也不过千分之一,除了那个中举的人,剩下的近千人呢?只能再回到私塾里苦读,等待下一次乡试的机会。可是下一次乡试不能中举呢?”
“皇阿玛,你可是要承认的,不是所有人都适合读书做官的。”
雍正想了想朝中那些八旗贵族子弟,背靠家族在朝为官,却浑浑噩噩无所作为,自己还得顾念八旗的面子不能让他们滚蛋,于是很赞同的点了点头。
慧安:“是啊,可是那么多人,哪怕中举的机会渺茫,也将所有的光阴都孤注一掷,坚持在科举的道路上,无非是因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除了做官,哪怕经商颇有气色、富甲一方,商人家的女儿,也少有高嫁,总归是因为当官的看不起商人罢了。”
“若是我朝不再过于吹捧读书人,同样认可农民、商人的存在。那么,善于务农的便去精心耕作,增加粮食的产出;有经商天赋的,便去做生意,增加国库的税收,这样人们各司其职,岂不比都一门心思地读书要好。”
雍正有些固执:“可是现在,我朝还是有很多人以耕种为生啊。”
慧安直言:“皇阿玛高居朝堂之上,自然不知,寻常百姓家,耕种的目的除了果腹谋生以外,便是为了秋收后变卖粮食,攒出一年的束,好供家中子弟读书。”
雍正便沉默了,他此时便不得不承认,慧安的话有些道理所在的。
慧安并不居功:“皇阿玛,这并非女儿所思所想,而是女学里的一位宫女所说的,剩下的话,儿臣也是受了她的启发所想出来的。”
雍正赞了一句:“没想到宫女之中,也有颇具巧思之人。”
慧安不满:“皇阿玛可千万不要看不起宫女,更不要看不起女子。先前只是因为女子读书的少罢了,女子不能读书做官,自然走不到朝堂之上,站不到皇阿玛面前。满朝文武百官,都是男子,自然有几个大才,皇阿玛便认为大才之人一定是男子,可是错意了。”
“若是给予女子同样的机会,女子也能自幼开蒙读书、也能入朝为官,儿臣觉得,朝廷中要有一半的女太师女将军呢。”
雍正心里还是有些嘀咕,不过表面上却不再否认,实在是女儿长大,懂得道理一套一套,辩论起来他几乎要甘拜下风,为了维护做阿玛和皇上的尊严,他此时还是保持沉默为好。
慧安继续说道:“皇阿玛,这宫女不过学了不过半年,就有如此见解,若是再读些日子,依儿臣看,她的才华远不限于此,此等人才,若是能为我朝所用,必是一大幸事。”
雍正想了想:“确实,或许朕可以赏她些珠宝,将她赐给一位大臣做妻子,这样也能辅佐夫君左右,做一个贤内助。”
雍正说完,觉得自己这个法子甚好,便很感兴趣的说:“你可以问问她姓什么,报给苏培盛,哦,再问问家世,若是出自包衣旗的变更好。慧安,你不是一心想给自己的女学办的更轰轰烈烈一些吗?朕给你个法子,你觉得里面有才情的宫女,朕可以一并给她们封赏,让她们都做官夫人。”
雍正越想越觉得此法可行,既为朝中那些无妻的臣子找好了贤内助,又作为赏赐赐婚拉拢了君臣关系,更是对宫里低微的宫女们是个天大的好事,展现自己的隆恩浩荡。
慧安使劲跺了下脚,气的简直要哭出来:“皇阿玛!皇阿玛就觉得,女子读书就为了好嫁人吗?难道女子只有嫁得好,才算有了一个好前程吗?我办女学,是为了让女子们人人识字明理,并不是为了嫁给什么劳什子大臣!我还觉得那些大臣们配不上我的女学生呢!”
雍正有些傻眼,怎么反应这么激烈,朕不过是说个主意罢了。他还想分辩几句,不过看了看年近三十都毫无婚嫁之心的慧安,又想了想自己那位婚姻不幸孤寡半生的妹妹温宪,便很及时的把话憋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