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劝道:“这么大人了,怎么说哭就哭,那你想要朕怎么办?”
慧安脸变得和翻书一样快,擦了擦眼睛,破涕为笑,鼓起勇气说道:“儿臣想,在天下开遍女学,让天下的女子也能幼时便开蒙读书,让女子也有参与科考、入朝为官的机会。”
“皇阿玛,古人有言,举贤不避亲,那么广纳贤才能士又岂能以男女所分呢?即使不入朝为官,女子读书明理也能教养好子女,这样才可天下人人明理。礼记有言‘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儿臣想,这样的世外桃源终有一日可以看见。”
雍正叹气:“慧安,你可知,便是男子也不是人人都能读书的,私塾的束不菲,好的教书夫子更是难寻。你要让女学开遍天下,所费银钱几许?那教书的夫子从哪里找呢?你在宫中,自然有宫女可以差使,也可以求助温宪,可乡野之间,如何寻得一位颇有才学的女夫子呢?难道让男秀才教女学生吗?那岂不更是匪夷所思,我朝男女七岁不同席,又何以能同堂而坐、日日读书相伴?”
慧安还想再争取,雍正却不欲多说的样子,推说自己一会还要和大臣开会,就让慧安退下了。
慧安回到承乾宫中,很是气愤的和幼姝吐槽自己的皇阿玛,她连干三大杯茶水还没消气,义愤填膺的在屋里走来走去,关紧屋门破口大骂:“皇阿玛真是越老越顽固,我都将好处和他说的这么明白了,他还是不同意在天下开设女学。他说私塾价贵,那怎么朝廷有钱给男子开设私塾学堂,没钱给女子开呢?”
“他说夫子难寻,我就奇了怪了,怎么男夫子就不能教女学生了?咱们宫中教导格格公主的夫子们不都是男大臣吗?世家贵女也是请了老举人去教养家中女儿,若是请到一位当世大儒,还颇以此为傲,怎么寻常百姓家的女儿就不行?”
“还有,最让我生气的是,凭什么女学出来的学生,只能嫁给那些为人腐朽又年岁过大的老大臣们!如此提防女子,我看啊,不是瞧不起女子,反而是心里害怕,女子一旦开始读书,要强过他们千倍百倍才是。”
幼姝畅然:“不错,天下确实有不少男子会这样想,他们心里一边是瞧不起女子的,一边又惧怕女子才能出众、风头盖过他们,让他们失了为大丈夫的尊严。”
慧安打量额娘一下,见额娘竟双目含笑,看起来毫不生气,仿佛早有预料,便追问她是不是早已想到了皇阿玛会拒绝她。
幼姝点头承认。
她说:“其实,除了我朝男尊女卑以外,便是寻常百姓家的男子,也很少能供奉一个孩子读好几十年的书,直到中举,束何其贵,但是上学堂的费用,一年就要五六两白银,这还不算买笔墨纸砚的,置办一身上学堂能看得过去的衣裳,逢年过节孝敬夫子的,还有外出赶考的路费,林林总总算下来,要供出一个读书人,要花费好几百两。”
“便是最勤勉的农户人家,家里有好几个壮丁务农的,一年也不过挣下六七两白银,还要时年风调雨顺,是大丰收。刨去一年的花费,所剩无几。”
慧安有些困惑:“读书是件好事,眼下洋人使者与我朝互贸频繁,国库收入日渐充盈,朝廷应该也不缺学堂那些银子,何不降低学堂私塾的学费?”
幼姝坦率直言:“因为,天下并不需要那么的读书人。”
“如果人人读书通礼,那么你阿玛,当今圣上,你们爱新觉罗一族,便要提心吊胆。若人人读书有大才,朝廷颁下旨意,便会有一部分的人,凭借他们多年读书的道理,想朝廷这样做是否是对的,是否有利于国计民生,若是不对,会有一些人抗议直言,与朝廷公然对抗,甚至会有人揭竿起义、一呼百应,与朝廷分庭抗礼。”
“书中自有黄金屋,读书能使人明智聪慧,可是爱新觉罗的子弟们需要代代聪慧,才能把控朝政、坐稳江山,百姓的孩子还需要聪慧吗?”
“不,百姓的孩子只需要懂事听话、懂该懂得事情,听朝廷得话就好,正如你皇阿玛所想的,也是历朝历代所有君主所想,龙生龙、凤生凤,皇上的儿子继续当皇上,农民的儿子继续当农民,这样才能延续你们的百年基业。”
慧安被深深的震撼了,她一直以为,皇阿玛殚精竭虑,为天下民生所考虑,皇上都要爱民如子,所做一切都要以百姓福祉为首位才是。
幼姝握住她的手,慢慢的说:“这些话,我本来是不该和你说的,倒不是故意瞒着你,而是因为你现在还年轻,又是爱新觉罗一脉,你生下来便是金枝玉叶,很难看清除这些。”
“你也不要怨你的皇阿玛,作为一个皇帝而言,他已经很负责任,是个有目共睹的好皇帝。这些念头,是所有皇帝都会有的。又或者说,无论是任何一个人,只要坐在那个位子上,都会担忧,都会天天提心吊胆,担忧自己的皇位不保,担忧祖宗基业毁在自己手上,所以他们会多思多疑,生出很多防备之心,防天下人,也防身边人。”
“这便是帝王,这便是皇权。”
慧安如今才彻底认清了帝王之心,她想起自己刚刚得寸进尺、甚至有些大逆不道的言论,甚至多次顶撞圣上,不禁吓了一身的冷汗。自己遭到训斥处罚事小,若是因此连累额娘和弘昭就严重了。
幼姝看着女儿心有余悸的样子,手心都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便安慰的笑道:“也不必如此担忧恐惧,你终究还是不一样的,你是你皇阿玛的亲生女儿,你皇阿玛自幼疼爱你,虎毒不食子,何况你是公主,又不会参与皇位之争,你皇阿玛对你会多纵容疼爱,不然,你嚷着要在宫里办女学,你皇阿玛也不会最后答应了你。”
慧安长舒一口气,感慨道:“我倒是头一回庆幸自己是女儿身。”
幼姝教养女儿:“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都是出生是注定好的,老天爷一早安排,我们无从选择。虽从古至今都重男轻女,可女子未必不好,男子未必一定好。不过男子有男子的活法,女子有女子的活法。”
“你就比我幸运很多,我年少时,经常惋惜,自己为何会嫁入皇家,为何以后只能在府中宫中一个后院里度过一生,只能看着四四方方的天,每天做着大同小异的事情,来等待你皇阿玛的垂怜。”
“可是,我很幸运,有了你和弘昭,你和弘昭给了我希望。你是我怀孕九月生出来地,是我生命地延续,你外出游学,寄来的信我都视如珍宝,字字仔细读着,仿佛自己也云游四海一般。我透过你的眼睛、通过你的双足,也看了看不到地风景,去了不曾去过的地方。”
“所以,你是皇室公主的活法,我便是深宫女子的活法。”
“而男子又不一样,你看弘昭,成婚仍要卯时一刻便起床读书,公务何其繁忙,脚不着地,你皇阿玛还要常常训斥,还要提防朝中不合之人的陷害。所以他是男子,也未必全然都是好事的。”
幼姝想了想:“他最倒霉的,便是像...像你的几个皇伯父一样,被厌弃圈禁,不过你皇阿玛比你皇祖父会好一些,应该不会牵连咱们母女俩,不过就是咱们日后的日子不太好过,但是这也无法预料控制,只能看命啊。”
幼姝最后说的话让慧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人人都盼望自己儿子有出息继承大统,偏她的额娘会琢磨自己的儿子被圈禁。
圈禁、党争、皇伯父、九龙夺嫡......
慧安心中一紧,小心翼翼地问:“那额娘,你...你想让弘昭去争那个位子吗?”
第109章
幼姝沉思了一下,她确实不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毕竟中宫无嫡出、朝中无太子,皇子们人人有机会踏上九五之尊的宝座,那么她,就会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当朝的太后。
她不能违背自己心中的欲望说假话,可是,夺嫡何其凶险,成王败寇,历朝历代,党争失败的人都不得好下场。
成为太后,和弘昭的性命比起来,实在是太太太微不足道了。
她将内心的想法托盘而出,慧安叹息:“额娘重情义,也不知弘昭是否能体会您这番慈母心肠。”
幼姝决意道:“我自不能让妇人之仁拖累了弘昭,若是他想争一争,若是惜败,即便流放砍头,我也要陪他一起,绝不会怨他半分。”
慧安:“额娘,我和你一样的,总归我们一家人是要在一起的。”
幼姝便笑了:“是啊,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便是死,也不害怕了。”
慧安对朝中局势要远比幼姝熟悉的多,她细细分析:“眼下皇阿玛正值壮年,可立储一事朝中仍纷争不断,弘时虽是长子,可为人平庸愚钝,难当大任;弘昼,是个性子暴虐的,于朝政无意向,只一味的吃喝玩乐,皇阿玛都训斥过他好多次。”
说到这里,慧安不禁嘀咕了一句:“也不知裕嫔娘娘是怎么教养儿子的。”
幼姝摇头:“不,裕嫔并不蠢,她只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弘昼少时,也是个机智聪慧的孩子,又是幼子,皇上也颇为宠爱。是从皇上即位以后,裕嫔,她是被前朝九龙夺嫡的惨烈给吓坏了,怕自己的儿子走上这条路,不图荣华富贵便图个平安,是以她便纵着儿子,把弘昼彻底养废了。”
“这样一来,弘昼也彻底没了夺嫡的希望,裕嫔也彻底被你皇阿玛给厌弃了。皇上虽不喜欢儿子觊觎皇位,但更讨厌儿子被养成无用之人。”
慧安了然,她继续说道:“那眼下,夺嫡有望的就是弘昭和弘历了。弘历机警圆滑,很是会结交拉拢大臣,他又会揣摩皇阿玛心思,颇得皇阿玛喜爱,这些,便是弘昭没有的了。”
幼姝心道,自然,没这点本事怎么能成为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乾隆大帝。
慧安客观的评价弟弟:“弘昭有的优点,也是弘历所没有的,弘昭务实肯干,勇于革新,谦虚内敛,脚踏实地。他二人皆是文武双全,于朝政都颇有见地,就看皇阿玛选择谁了。”
幼姝站起来,望向窗外,窗外微风拂过,掠过脸庞,感到轻柔的抚摸。
“不,不是皇上选择哪位皇子,是他想,让大清,接下来成为什么样的天下。”
朝中事务繁琐,如今又与外贸互通,更添许多事宜,胤G日日都要在军机处和大臣们共商国事,这日,大学士鄂尔泰打开手中一封折子,上面的字竟触目惊心,一眼扫过去吓得他几乎拿不住,折子险些要掉到地上。
他的异样被大学士张廷玉看到了,两人自来不对付,张廷玉便凉凉的刺了一句:“鄂尔泰大人可是年老昏花,不能带兵打仗也就罢了,如今连看个奏折都拿不住了。”
鄂尔泰却一改往日与他斗嘴,面色凝重的思虑再三,将折子呈给了一旁的怡亲王胤祥,胤祥看了同样大惊失色,他看了一眼还在办公的隆科多,竟不知如何是好。
张廷玉见状便坐不住了,低着头凑过来:“上面写的什么,让我也看看。”
鄂尔泰推了他一把:“去去去!就知道凑热闹,哪儿凉快待那去!”
张廷玉不满,刚想张嘴骂他,就见到胤祥肃穆的站起身,整理衣衫,往内间走去面圣了。
他这一举动,让军机处的众大臣们都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摸不着头脑,唯一知情的鄂尔泰更是三缄其口,沉默不语。
这下可把张廷玉急坏了,使劲抓着鄂尔泰问:“到底怎么了?是山东又旱灾了,还是倭寇又进犯沿海地区了?你怎么成了个闷葫芦?”
正在外间一片哗然混乱中,只听见内间里突然响起了茶杯重重砸在地上的声音,随即传来胤G的暴怒声。这下大臣们都不敢说话了,闭紧嘴巴回到座位上,装作无事发生。
苏培盛从内间出来,脸色不太好看,衣角处还有被茶水波及的污渍,“各位大臣们,皇上有请。”
大臣们很是忐忑的挨个走了进去,鄂尔泰、张廷玉和隆科多站在了第一排,张廷玉眼尖的看见了被砸在地上的折子,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按耐不住好奇心,走上前将折子捡了起来,打开翻阅。
这是一封告发大臣的折子,是纳喇氏的一位三品官的大臣,参汉人大臣查嗣庭。查嗣庭于康熙四十七年中进士,翰林院编修,庶吉士。查氏一门兄弟四人皆为进士出身,可谓是清贵的读书门第。雍正元年,查嗣庭由隆科多荐举,特令在内廷行走,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蔡E又复荐举,授礼部左侍郎,加经廷讲官。
是以,查嗣庭是隆科多一派大臣,且官途顺畅,今年乡试,他任江西正考官。
考题第一题是“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第二题“正大而天地之情可见矣”;第三题“其旨远其辞文”;第四题“百室盈止妇子宁止”。
题目无害,可有心人便加以编篡,说试题中先有“正”,后有“止”字,便传说他以“维民所止”为题,此句出自《诗经・商颂・玄鸟》:“邦畿千里,维民所止。”
正,可不是一般的正字,是当今皇上的年号雍正的正,他查嗣庭先有“正”,后有“止”,是和居心?莫不成是想弑君!
这种荒谬的言论起先只是在江西有些苗头,也不知这话是从官场传到了民间,还是从民间传到了官场,总之,被他的死对头纳喇氏利用,狠狠参了他一本。
雍正本就忌惮汉人的博学多智,他推崇儒家文化,又嫉妒汉人文化深厚。尤其科举以来,入朝为官的汉人逐年增多,满族的八旗子弟却不思进取,朝中竟大半以上都是汉人,可是这是满人的天下!怎么能让汉人压过了满人?
特别是,前朝灭亡虽百年,可民间仍有反清复明的言论,先皇也颇为忌惮,多次为此大动肝火,不惜以雷霆手段加以杜绝,最出名的一桩事件便是康熙朝的明史案,当时牵连颇大,湖州太守谭希闵才上任半月,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就以隐匿罪糊里糊涂地被绞死了。凡校书、刻书、卖书以及书中牵连人名者一律丧命。《明史》案冤死者七十余人,死者妻子大都发配边疆。
雍正本就多疑,此案涉及又如此敏感,他稍一深思便不寒而栗,他看向隆科多,查嗣庭是隆科多举荐的,蔡E也举荐过他,那么,隆科多是否知情呢,蔡E又是否参与其中呢。
等张廷玉看完,将奏折传到隆科多手里,隆科多看完吓出一身冷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浑身抖得如同筛子一样,他太了解自己这位皇帝外甥,怕是已经怀疑到了他身上,他以头抢地,大呼:“皇上明鉴,臣,绝不知情!”
雍正将身子倚着龙椅,眼睛轻眯,在隆科多身上来回打量,听了这话他脸色稍微缓和,“舅舅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吧,地板凉,小心伤了膝盖。”
只是,他虽然这么说,可并不让太监去搀扶他,隆科多也心知不过是场面话,并不敢起身。
这时,太监通传:“三贝勒、四贝勒、五贝勒、六贝勒到!”
鄂尔泰心中一紧,皇上竟把皇子们都叫了过来,可见皇上怒气不轻,此事绝不会善了,皇上更是想借机敲打皇子们。不过幸好,他的女婿四贝勒弘昭,和此事并无牵连,隆科多是弘历贝勒一派的。